二十几年里,二爷只把照片拿出来看过一次,那时候照片上的人还看的清楚,如今却是看不清了。
二爷用手绢擦了擦照片,再没把它放进去,这一次,不必放回去了,他把它摆到了案桌上,摆在正中间的位置。二爷看着照片,出了好一会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善全跪得腿没了知觉,他觉察到自己即将死去,他以为他要死了。
周春禾来到二爷的门外,好几次想要推开门看看二爷,听到里面传来了声响后,他又放下了心来,可是这一会,他没再听到屋里的声响,他决定破门而入。
就在这时,门开了,开门的自然是二爷。
二爷换了身衣裳,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下面是一条军绿色裤子。
周春禾看着漫天飞雪,又看看二爷,提醒道,“二爷,外头冷。”
二爷摆摆手,走向了那个小小的骨灰盒。
他弯腰把骨灰盒抱起来,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然后才看了眼地上的周善全,说道,“回去吧。”
转身就要回屋,周善全再也控制不住,一个劲磕头一个劲忏悔,“二爷,我们对不住您,我们对不住您……”
二爷本来就要进屋,突然又想起什么,弯了弯腰问周善全,“娇娇可受了罪?”
周善全反应了下才明白二爷问的是什么,摇了摇头,“她走得很平静。”
二爷点点头,再也没看他,进屋了。风吹起他那稀疏的白发,雪打在他瘦削凹陷的脸颊,二爷不惧风雪,却似一支风中的蜡烛,随时都有被吹灭的可能。
二爷抱着骨灰盒进了屋,又关上了门,把骨灰盒摆在那张结婚照旁边,喃喃道,“回家了,丫头。”
一语罢,泪也流。
二爷早就后悔了,当年不该应下这门亲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娇娇。当年陈娇娇家里穷,家里大哥二哥等着娶媳妇,可是没钱,没办法,父亲便找来媒婆,说先把女儿嫁出去,拿钱来给儿子娶媳妇。
媒婆便找到了二爷,尽管二爷大娇娇二十来岁,但是他肯吃苦,力气大,一年能挣不少工分,娇娇的爹很是满意,娇娇看了二爷只是害羞,这事就成了。
二爷疼媳妇,是当年出了名的,当女儿般的疼。那些年,村里的人还经常打趣二爷花高价娶了个外地的小媳妇,金屋藏娇,老牛吃嫩草嘞。
直到陈娇娇消失,这事才没被大家再提起。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娇娇是跟人跑了,他也知道是跟周善全跑了,至于为什么是周善全,看看周春禾这模样就知道了。他也曾愤怒不甘心过,在夜里砸坏多少桌椅板凳,但是后来他放下了,再后来,他只是希望他的娇娇能过得好。
尽管她背叛了他,他还是希望她不受人间疾苦,平安喜乐。
可如今,她先他而去,化作一g尘土回到他的面前,这些年的期盼生生被迫结了果,苦涩无比。
他和陈娇娇从未办过离婚手续,她是以他妻子的名义而亡的,二爷的心空了,再无牵挂。
江绿听闻消息赶来,见到的是病卧床榻的婆婆和一言不发的丈夫。
那个未曾谋面的公公不知去了何方。
她走到周春禾身边,双手环住他。周春禾感受到了她的气息,把脸埋进她的胸前。江绿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入睡般,轻轻地拍着。
良久,周春禾红着眼说,“我宁愿他死了,永远都不要回来。”
江绿搂着他,哄道,“没关系的没关系,不管谁来了,谁走了,我和孩子都在这里,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周春禾像个孩子,在江绿的怀里哭出了声。
周婆子不接受周善全,周春禾也不能接受,于是周善全回来挨了顿打后,又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又去了哪里,大家猜,可能讨饭去了,也可能冻死在了某个破旧的屋子,毕竟天气这么冷,他身无分文,肯定挨不过去。
只有江绿知道,他还活着,在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二零零零年除夕,也就是周善全把陈娇娇骨灰送回来的半个月后,周春禾拿着酒去找二爷喝酒,这一次周婆子没拦着,江绿更加不会拦着,把他送到门口,嘱咐道,“多陪一下二爷,不用着急回来。”
周春禾和二爷喝得有史以来的尽兴,二爷跟他说了很多话,精神矍铄,周春禾打心底高兴,他觉得二爷又活过来了,照这势头,就是再活二十年也没问题。可是一抬头,他瞥见了案桌上的那张照片,一阵寒毛耸立,周春禾后背发凉,生出无限的悲欢离合。
“碎娃,”已至半夜,二爷满脸通红,拉着周春禾细细地叮嘱,“把你爹找回来吧,你娘可以不原谅他,但是你不能,他终究是你爹。”
周春禾诧异地看着二爷,“您说笑呢吧?他没资格当我爹,在我心里,我把你当我爹。”
二爷笑着,“有你这话二爷就值了,听二爷的话,别让自己以后后悔。”
周春禾只当二爷说醉话,二人又喝了会,外头不知是谁放起了烟花爆竹,跨年了,新的一年又来了。周春禾陪着二爷看了会,就被二爷赶回去睡觉了。
“二爷,”周春禾走出去两步停下来叫道,“明天早上我让朵朵给你端面来。”
“行。”二爷对周春禾笑了笑,周春禾却没看大清楚,夜太黑,吞噬了二爷的笑容,也吞噬了二爷笑里闪烁的泪光。
第327章 327 人间再无二爷
第二天大年初一,大家都起得晚了些,江绿把面条煮好,盛了一大碗让朵朵给二爷端去,上面还特别卧了两个鸡蛋。
“老头向来早起,这会也不知道吃了早饭没?”
“昨天你没和二爷说今天吃面条吗?”江绿就问。
“说了。”周春禾边穿衣服边回道。
“那就不会的。”江绿猜测道。
雪停了,阳光冲破云层洒向大地,朵朵拎着菜篮子,去给二爷送面。二爷家的门却关着,一片静寂。
朵朵站在门外叫了声二爷,没人应答,就尝试着推了推门,那门就开了,屋里依旧不见二爷的身影。
朵朵看了看那扇通向二爷的房门,没再往前走,而是把面端出来放在了二爷堂屋的桌子上,重新掩上门出来了。
周春禾在洗脸,见朵朵回来了,问了句,“二爷吃面了没?”
“二爷还没起来,我把面放二爷桌上了。”朵朵如实回答。
周春禾拿毛巾的手顿住,他回头看了眼正给他打热水过来的媳妇,然后扔下毛巾就走出了院子。
随着周春禾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江绿的一颗心也砰砰地跳了起来。
周春禾一开始是走,后面就是跑,北风呼呼地从他的鬓边划过,像一把刀子割着他的脸,可他毫无察觉,只是拼了命地往前跑。
路上遇到大满跟他打招呼,他理都没理跑过去了,大满嘀咕一声,“这是吃火药了?”
到了二爷门前,大门依旧紧闭,周春禾在门口刹住了脚,喘着粗气,看到了二爷的老牛伸着脖子往牛栏外探,嘴里哞哞叫着,周春禾听了心烦意乱。
推门而进,老门吱呀,一片昏暗。
“二爷?”周春禾叫了声,目光看向那扇房门。
“二爷?”周春禾再叫一声,走向房门。
“二爷?”周春禾叫了第三声,推开房门。
周春禾终于看到了二爷,轻轻唤了声,“二爷?”
二爷静静地躺在床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一般。
“二爷!”周春禾双腿打颤,站立不住,跪在了床前。
“二爷?二爷!二爷……”周春禾连唤三声,终于泪流满面。
二爷,再也不能应了……
二零零一年正月初一,二爷一身阳光,穿戴整齐,安静离去,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二爷早在心里和每一个人都作了离别,甚至那头黄牛,那片土地,二爷一身孑然,了无牵挂地走了。
二爷没受一点折磨,在梦里,在恍惚间,在妻子若隐若现的面容里,安然而去。
王家坝村的村民头一次集体沉默了,面对二爷,谁也说不出来半个“不”字,谁也开不出半句的玩笑。二爷一辈子都在替他人着想,临了,还是照顾周春禾,事先给自己穿上了寿衣,尽量不给他人添麻烦。
自二爷走后,周春禾一句话没说,他默默地给二爷刮了脸,修了头发,体体面面让二爷走完了最后一程。一直到他捧着二爷的骨灰,也没说话,只是一双眼睛憋得通红。
“春禾,让大家给二爷磕个头吧。”江绿轻声在周春禾耳边说道。
周春禾这才把骨灰盒摆在灵堂正中间,案桌上赫然还有陈娇娇的骨灰盒,周春禾几乎是粗鲁地,把它推到了一边。
江绿看在眼里,没说话。
全村老少,依次静默地给二爷嗑下了头,顿时,抽泣声一片。
最后才是周春禾,他重重地跪下去,一身麻衣,头重重地嗑下去,那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终究,周春禾还是给二爷披麻戴孝了。
江绿抱住他的头,止不住的眼泪流,“春禾,让二爷好生走,二爷是好人,下辈子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周春禾流不出泪,他明白媳妇说的话,可是心里的悲伤成山成海,只要一想到以后的以后都不能再看到二爷,不能再和二爷喝酒,他这心里就憋得喘不过气来,太沉太重!明明头天晚上还在一起喝酒的啊,明明还嘱咐了他要把爹找回来,明明……
明明都在眼前,却已是阴阳两隔了。
按照二爷的遗嘱,他走后不要立碑不要起墓,化作一把灰,撒进哭咽河便是归宿。
一个灰蒙蒙的早上,江绿陪着周春禾,来到哭咽河边,一路沿着哭咽河走,最后停在一个清幽的地方,又小心翼翼捧出骨灰盒。
江绿和周春禾一身黑衣,站在河边,刺骨的风吹来,江绿回过神,说了个字,“冷”。
“二爷怕冷,找个避风的地方。”周春禾说道。
江绿看了看他,两人顺着河边继续向前走。
“这里不行,太吵。”
“这里也不行,水草太多。”周春禾总有理由。
江绿陪着他又走了好远一段,“就这里吧。”
“不行啊,还是冷。”周春禾依旧说道。
江绿掰过他的身体,让他看着她,压抑着声音说道,“春禾,二爷一身正气,心里满是阳光,足以抵御任何一个寒冬,让二爷魂归故土,安心地去吧。”
“让二爷去吧。”江绿拥抱着周春禾,轻轻说道。
周春禾没说话,沉着眸子,看着河水呜咽呜咽向前流去。
突然,像是铆足了全身的劲,周春禾用尽全力喊道,“哭咽河,我将二爷归于你,你可要替我好生照料!”说完,周春禾把二爷骨灰撒向宽厚的河流,那呜咽声不止,像是回应着他,又像是二爷最后的叮咛嘱托。
周春禾跪在河边,看着河水,哗哗流淌。
“二爷,您可要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那眼泪一如奔腾的河水,流也流不尽,擦也擦不完。
天空飞过一只白色的大鸟,那鸟在头顶盘旋几圈,终于朝着日出之地,飞走了。
“二爷,您走好。”江绿对着大鸟飞去的方向,默念。
自此,人间再无二爷。
……
回来后的周春禾一个人在二爷屋前的那棵树下坐了好久,最后起身,像二爷生前那样,朝远方望了望,然后他牵走了二爷的那头黄牛,把二爷的门上了锁,最后一次回望的时候,眼里充满不舍。
最终,他还是同意把陈娇娇的骨灰也撒进了哭咽河,媳妇江绿说,不管别人喜不喜欢,二爷是喜欢的。
二爷走后,周婆子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说:“我们都在等一个人回来,我比他幸运,我等到了,即使这个人我不想要了,但是他没等到,他撑不下去了,所以他走了。”
心怀信念的人,无论处于何时何种境地,都容易坚持下去,可是信念坍塌了,就很难坚持下去了。
一天夜里,哭咽河来了一个人,带着一瓶酒两个杯子。他在河边坐下来,一杯自己喝,一杯倒进河里,一瓶酒喝完了,他起身,对着哭咽河说,“二爷,你还是食言了,春暖花开,你不在了……”
第328章 328 出了个天才物理家
二爷去世半年后,江绿扩大了公司经营范围,不仅在南市开了专卖店,还成立了专门的电子商务公司,当年跟着她一起做外贸的那个大学生如今成了电子商务公司的总经理。
南市的店就开在林文舒家对面的商场,自然,这个商场还是赵斌的,是一早就开了的,不过最近又重新装修了一番。
说起二爷,几个人唏嘘不已,江绿看到二毛抿着嘴依旧坐在画架前画画。
如今的二毛名声在外,已经是书画界的一颗新星,正冉冉上升,不少海外的同胞托人来买二毛的画。林文舒成了二毛的经纪人兼保姆,照顾着二毛的一切衣食住行。
江绿起身告别的时候,二毛把画架上的画取下来,走到江绿面前,说道,“给二爷。”
江绿诧异,“二毛你还记得二爷?”
二毛点点头,“记得,二爷给我吃蜂蜜,给我吃麦乳精。”
往事啊,如秋风扫落叶,滚动了起来,模糊了江绿的视线。
那幅画,一个老汉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拿着旱烟,站在一棵树下,极目远眺。
江绿一眼泪目,这是二爷。
逝者已矣,生者自生,江绿和周春禾又忙了起来。
一天,江绿下班想要自己走走,她去了之前的供销社,如今那里已经是高楼林立的大厦,她想起了在这里挨得赵晴清的耳光,想起了自己摆摊给人剪裤脚的时候。
“老板娘,剪裤脚补衣服吗?”一个小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江绿回头,看到了墙角根的那个小小的摊位,一台缝纫机,上面坐着的人很是眼熟。
那人显然也认出了她,站了起来,脸色慌张,极不自然。
“春绣?”江绿先叫了出来。
春绣点点头,难为情地半抬着头,“江总,没想到是您。”
江绿一笑,“是啊,一晃十年过去了,你一直在这里摆摊吗?”
春绣摇摇头,赧然道,“从春绿出来后,前前后后做了好几份工作,都不合适,最后还是回归老本行。”
江绿看了看她这一方小小的摊位,不难猜出春绣这些年过得不尽如人意,至少不像她当初毅然决然地离开春绿时候想象的那样。
“江总,当年,当年我……”
江绿笑笑,“都过去了。”
春绣红了红眼,还是说了出来,“对不起。”
于是江绿握起她的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好好的。”
“哎!”春绣听完这话,已是泪湿眼眶。
江绿走了,又回来了,问她,“工厂还招人,你想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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