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打到你了吗?”周春禾扔下棍子,几步上前把江绿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没,还没碰着就给你截胡了。”江绿笑道。
周家婆子见状,也不管儿子疼媳妇了,早溜进了屋里。她这一次可是省下挨了好大一笔钱,这么大便宜,让儿子哄哄儿媳妇不成问题。
年三十这一天,周家婆子掌勺,江绿打下手,一共做了四个菜:豆腐炖肉,肉没切,是一大块炖的;清炒土豆丝,按照江绿的要求,额外加了醋和辣椒;再就是一个酸豆角炒黄豆,一碗花生米。
还蒸了一大锅的米饭,正月里头几天不兴生火,有条件的人家,饭菜都是备得足足的。
周春禾就在院子里忙活,对联贴上了,有些歪,福字也贴上了,不够歪,管他呢,用周春禾的话来说,有就行。最后是放鞭炮,硝烟弥漫了整个院子,那呛人的气味和劈里啪啦的声音终于带来些过年的喜庆。
过年了。
周春禾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铜壶的米酒,已经烫好了,拎着壶把就往碗里到。
“哪里来的酒?”周家婆子就问道。
“大过年的还不能喝点酒了?”周春禾反问。
“少给我打岔,我问你哪里来的?”周婆子逼问道。
“大满给我的。”
“哼,大满不让你接济都谢天谢地了,还能接济你酒?”周婆子看破点破。
“你不相信还问啥。”周春禾倒满了自己那碗。
“你俩也来点?”
“我不喝白酒。”江绿忙拉过自己的碗,她是最不能喝酒的。
“少来,咱结婚那日,你可喝的不少,把喜牙都喝得抱着桌腿直亲了,那酒量我们可都看呆了。”周春禾揭穿道,要不是她那天喝多了,那洞房未必有那么顺利圆了呢。
“我那么能喝?”江绿尴尬了,她上一世可是滴酒不沾的,一沾就脸红,再多一杯,就死醉。
“来点。”周春禾就给倒上了。
周婆子自然是不拦着的,她还指望这俩人多失去点理智,最好锁死在床上不要下来才好,那样她的孙子才有着落呢。
“娘,你也来点。”
“别给我倒,那糟老头子的酒我才不喝。”周婆子第一眼见那铜壶,她就认出来了这是谁家的酒壶。
“你说人家二爷都解释过好多次了,咋还就过不去了。”周春禾摇摇头。
“过不去,除非我死了!”周婆子气呼呼道。
“行行行,过不去过不去,人家好歹还救了你儿子呢。”周春禾小声道。
江绿听得一头雾水,隐隐觉得这里面大有乾坤。
果然,周婆子见儿子还替老头说话,把筷子一放,“抵消不了!”
“行,外公的命贵,你儿子的命贱,行了吧?”
周婆子的筷子头就落了下来,啪啪打在周春禾背上,那是真打,江绿看着触目惊心。
周春禾不躲也不闪,让他娘出气。
打累了,周婆子终于停了下来,累得够呛。
“娘,吃饭。”江绿说了声,故事虽好看,但是那碗肉更加诱人啊。
这充满坎坷的一年终于过去了。
因为周婆子的反对,这顿饭周春禾未能尽兴,趁着他娘进屋去的时候,拎起酒壶就要往外走。
“你还去哪儿?”江绿喊道。
周春禾看了下灯下缝着衣服的媳妇,一拍脑袋,“走,跟我走。”
“去哪儿?我这袄子还差个袖子就好了。”江绿说道。
“你还真是能耐,那几块布到你手里还真成了衣裳了。”
“那有啥,要是有那缝纫机,这三件袄子都能赶上过年,这会是不行了。”
“正好,带你找缝纫机去。”
“真的?”江绿眼睛亮了,这灯下做衣服真是费眼睛得很,要是现在谁给她一台缝纫机,说啥都能答应。
“你男人啥时候骗过你。”周春禾顺手把桌上剩下的花生米又倒进了口袋里,遭来江绿的一记白眼。
“呵呵,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第17章 17 除夕夜的旺火
整个王家坝村,到处是灯火通明,虽然那蜡烛、煤油灯光照有限,但是抵不住数量的庞大,在静谧的山坳里,狠狠热闹了一把。像是银河遗落下凡间的一颗星,泛着幽深的光。
二爷家门前有一棵大樟树,不知道具体多大年纪,据村里的老人讲,二百年以上,只多不少。
二爷喜欢坐在樟树底下抽黄烟丝,以前他自己种烟叶,现在不种了,买来抽。他的那点钱几乎都用在了抽烟。
“你个老头,恁晚了,坐在这里不冷么?”周春禾老远就看见树下一个黑影,走近一看果然是二爷。
二爷抬眼望过来,没多大用处,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大清楚了,又是这样昏沉的夜。
“是哪个人在那?”二爷敲了敲烟杆子,烟杆也是他自己做的,用那老熟的竹鞭,鞭头掏个洞,再把竹整个掏空就成了。
二爷的根烟杆用了多年,已经包浆,是个老物件了。
“我的声音您都听不出来了?”周春禾就问道。
人已经走近了,二爷也瞧出了身形,“这大过年的你来我这干什么?”
“自然是来喝你的酒的,赶紧的进来吧。”周春禾催促道。
二爷笑了笑,起身,吓一跳,“咋还有一个?”
“我媳妇,跟你说过的。”周春禾憨笑道,只有提及江绿,这个怼天干地的魔王才露出些许的害羞。
“就是那个三百块的?”二爷凑近了周春禾身边。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小声了,但是因为他耳朵也不大灵光,说话声音大自己也不觉得,所以一字一句都传进了江绿耳朵里,清清楚楚,江绿想不听见都难。
“二爷,你小点声,我媳妇都听见了。”周春禾提醒道。
“啊,她不会怪我吧。”
“二爷,我不怪你。”江绿突然开口道,笑着看着眼前的两人。
二爷噎住,闭了嘴。
江绿看得出来,二爷已经很老了,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在退化,人活到这把年纪,还能图什么?不过是随心所欲罢了,她咋能剥夺。
而且人家说的也是事实。
周春禾在一旁笑得像个傻子,他终于把媳妇体体面面介绍给了他很尊敬的人。
进了屋,江绿才算见识到了什么是家徒四壁,这样一对比,老周家的已算是顶级了,这屋哪里有一丝过年的氛围呢?四条腿的桌子是全屋最豪华的家具,桌上连煤油灯都没点,月光倾泻,从窗子里溜进来,幸好月光是不嫌贫爱富的,不然二爷这屋里整个一黑洞。
周春禾不管那么多,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就给点上了油灯。
“二爷,咱爷俩喝点,不,今晚咱痛痛快快敞开喝。”周春禾没问二爷过年吃的啥,江绿猜,不是他心粗,恰恰是因为他心细,这个问题自打她走进屋里,她就猜到了,八成,二爷还没过年。
冷锅冷灶,屋里没有一丝饭菜的气味。
“媳妇,口袋里有两个鸡蛋。”周春禾对江绿说道。
江绿愣了愣,反应过来,“哦,我给你们炒个鸡蛋下酒去。”
“炒啥鸡蛋,怪浪费的,有这花生米就很不错了。”二爷就说道。
“不行,今天不吃就坏了。”江绿几乎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
周春禾看了她一眼,二爷也看了她一眼。
“那啥,我说的是真的,这蛋是漏捡的,指不定趴窝里多少天了呢。”江绿找补道。
“对,你说的都对。”周春禾露齿一笑,极度赞同。
江绿扎进厨房,脸烫得像家家户户烤的焰火。
趁着江绿炒鸡蛋的间隙,周春禾帮着二爷把屋里的火也烧起来了。
王家坝村祖传的习俗,年三十这一天晚上,吃了年夜饭就要升起火堆来,俗称旺火,顾名思义,烧得越旺越好。
二爷家里没有火盆,周春禾干脆就在堂屋的泥地上烧了起来。大块大块的晒得干干的木头遇到一星半点的火花,不到一刻钟,那旺火通红,火焰蹿得老高,二爷这个简陋的屋子霎时间敞亮了起来,火光照亮了整个屋子,也照亮了二爷的脸,连着身子也都暖和了起来。
“这不是挺好的么,非得搞得大过年家里冷冰冰的。”周春禾说道,酒已经倒上,花生米已经装了盘,爷俩喝得不亦乐乎。
二爷家的厨房就在堂屋的后面,隔着半堵墙,什么都听得见,江绿听见周春禾要和二爷划拳,却接连输了两把给二爷,二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第三把,周春禾就赢了,二爷爽爽快快喝了酒。
江绿小心翼翼炒着这两个鸡蛋,不敢多放盐,也不敢放少盐,这是二爷最珍贵的年夜饭,她不能搞砸了。
等她端着一盘炒鸡蛋到桌上的时候,脸上略有歉意,“炒老了些,有些焦了。”
“不碍事,二爷就爱吃老的。”周春禾替二爷说道。
“正是,二爷虽说牙齿只剩下三四个,但是鸡蛋还真就喜欢吃老的。”二爷高兴道。
借着旺火,江绿看到二爷脱了外面的棉衣,里面是一件毛衣,可是已经不成样子,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胸口和袖子处,都有散线的迹象,被二爷自己给打了死结,好歹是止住了继续恶化。
桌上那一盘花生米,二爷颤颤巍巍夹起来一个,好半天才能咽下去,干瘪的嘴唇咀嚼的样子,让江绿想起了自己的姥爷。别过头,不忍看了。
“二爷,今天过年了,我也敬您一个。”江绿端起周春禾的酒碗,敬二爷。
二爷端碗的手越发的颤抖,“这酒二爷得喝。”
一碗下肚,二爷丝毫没含糊,周春禾看得喉结滚动,眼睛红红的。
他看了眼自己的媳妇,眼里满是赞许。
“你们喝,我去烤火。”江绿就说道。
旺火越烧越大,屋子里也越来越暖和,江绿坐着小板凳,有些犯困,早知道就该把毛线带过来织才是。尽管只是那一口酒,江绿的脸也红了起来,她用手摸着,烫烫的。
“二爷,你屋里那缝纫机还在吗?”周春禾想起来这茬,赶忙问道。
“啥?”二爷听得不大清楚。
“缝纫机,还在吗?”周春禾加大了声音。
正打瞌睡的江绿一下就清醒过来了。
“在柴房搁着呢,你要就拿走。”二爷大手一挥。
“那我明儿个来抬。”
“你自己决定就行,哪天都行,拉去了还省事了,碍手碍脚的。”
周春禾又陪着二爷吃了几杯酒,炒鸡蛋吃光了,周春禾几乎没怎么动,倒是花生米他吃了不少,眼看夜就要深了。
“你们等着,我取个东西来。”二爷突然说道。
“取啥啊?”周春禾扶他起来。
“就来。”二爷进了里屋。
“二爷干啥呢?”江绿也问道。
“说是拿个东西,神神秘秘的,这老头。”
第18章 18 二爷给的见面礼
说话间,二爷出来了,手里拿着个东西。
是个银手镯,沉甸甸的。
二爷给江绿的见面礼。
江绿看着周春禾,不敢收。
即使她嫁到周家,也没有收到过这样体面的见面礼呢。
“老头,你这是作何?”周春禾问道。
“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周春禾打断,“就不爱听你这话,再说我可走了。”
“不说,不说,”二爷笑道,“这是我娘传给我媳妇的,她没福气,走了,二爷我无儿无女无子孙,放那也是糟践东西,不如给了你媳妇,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二爷,这不能,我不过是顺道过来看看你,您可别有啥心里负担。”江绿赶忙推道。
“你们要是收下,二爷在这世间就还不算无亲无故,我也知道,我百年后,多半也是这小子给我送到山上去的,你们要是不收,往后这门也就别进了,二爷还不起。”
“谁要你还了。”周春禾大着嗓门道。
“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还不还是我的事,春禾,二爷一辈子活得清白,也不想在你这成了糊涂账。”
“这老头……”周春禾骂道,却骂来骂去也骂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绿拉了周春禾坐下来,“二爷,那我收下了。”
“你咋能收下呢?”周春禾看了媳妇,不能理解,这很有可能就是二爷的棺材本了。
但是江绿任凭周春禾瞪酸了眼睛,也权当没听见。
回去的时候,周春禾连媳妇的手都不主动牵了。
江绿由着他,也不解释。
周家院子两间屋子都亮着微弱的烛光,那是周婆子点上的油灯,今晚是要守岁的。
柴门一响,周婆子手里缝着袜子,就出来了,“是不是又去那了?”
“娘,当年外公那事也不能全怪二爷,你咋就说不通呢?”周春禾喝了些酒,心里又有些闷气,对他娘也就有些不耐烦了。
“你个死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老娘的话都不听了是吧?让你别去,你还去,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周婆子歇斯底里地骂道。
江绿突然也就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婆婆如此看不顺眼二爷?
“娘,我们先进屋,春禾喝了些酒。”江绿缓和道,就势搀着周春禾。
“我没醉。”周春禾甩开江绿的手。
江绿的两根手指头就在他的腰间捏了捏,用了点力。
周春禾就不说话了。
“进去吧,眼不见心不烦,完蛋玩意儿。”周婆子挥挥手,糟心道。
一进屋,江绿就松开了扶着周春禾的手,“你娘和二爷有过节?”
周春禾抓起桌上的茶缸,猛地灌了口水,但是天气冷,那水早已凉透了,周春禾一大口下去,心里的那股无名之火就地偃了三分,斜着眼睛睨着自己娇滴滴的媳妇,“想听?”
江绿看出来他眼里的欲望,下意识缩了缩身子,“也不是很想。”
“说谎,明明很想。”周春禾笑道。
江绿咽了咽唾沫,“不勉强。”
“不勉强,你亲我一口就一点都不勉强。”周春禾耍着无赖,凑了上去。
江绿伸出双手抵住他越凑越近的脑袋,一个转身,说道,“我去洗脸了。”
却被周春禾反手握住了手腕,一个重心不稳,倒在了周春禾怀里。
“咋比我还急?”周春禾一脸坏笑道。
江绿的脸红到了耳根,“松开我。”
周春禾哪里肯依呢,咬着媳妇的耳垂喃喃道,“你不知道,那有可能是二爷的棺材本了。”
江绿一愣,忍着浑身的酥麻,开口道,“我哪里不知道,正因为如此,你更应该让二爷放心、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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