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会被吓到了。”
当时年少,初见这一幕,如临魔障。
然后,他也看见伶人——他的父亲也被拖出来。
两人都没死,像野鸳鸯一样。
他坐在箱子里,告诉自己:那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至于如此不堪,他罪不如此。
可他的确是他的父亲。
被奚为臣活活烧死了。
“你这样不忠不义不孝的孽障也配做我奚为臣跟琯鱼的儿子吗?”
他乱刀砍死了自己的儿子,然后,活活烧死了他的父亲。
站在火光中。
这位帝国首相冷漠挥袖,“杀绝,一个不留。”
伶人,剩下的人全部被处理。
是恨,是不确定还有多少奸细,也是灭口。
他是仅剩的活人,奥对,还有奚玄,他还能活吗?
——————
“那会,其实我是猜测奚玄活不下去的。”
“我想,这样正好,如果他死了,可能也是好事,后来我逃出伶人园,到处混迹,得知了消息,人没死。”
“这都没死.....”
章貔其实是见证者,他见证了当年的隐秘,又是罪人之后,他找不到自己路,一方面恨着自己父亲,不堪以耻,一方面又恨着奚家。
“伶人园,好多人都无辜,他们不该死。”
章貔拔出刀来,“如果你是奚玄,你要接这个因果吗?”
“不是谁都愿意在乎这个国家命运的,更多的是俗人,被私情私恨所控制。”
“如我。”
“奚玄,我想杀你。”
罗非白觉得他有病。也懒得跟他说话,就这么卧靠在椅子上,呼吸渐弱。
章貔忽然红了眼。
“其实你不是。”
他早就确定这人不是了,也确定了当年那个小哥哥,死了。
他想通过自己救过奚玄来挽回内心的卑微自愧,以此在奚为臣跟国家大义之前寻求一点价值。
但没有。
他这一生,因他父亲,毫无价值。
哪怕他武功卓绝,在哪都被赞天赋异禀。
罗非白闭上眼,轻轻说:“如果想跟我一起死在这,关门。”
“都点了火取暖,开了门,会冷。”
她有点疯了吧?
火烧让皮肤疼痛。
章貔转身,关上门,但自己没出去。
他也站在火海中。
“想不到我成了唯一能陪伴公子的人.....真是荣幸,但也不负最初虚情假意的加入。”
“当我允诺了。”
“对了,你到底是谁?因为喜欢吃烧饼,所以就选择用这种死法?”
他一路都在冷眼看她,知道她快死了,却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在临死前回到这里。
难道她真是罗非白吗?对这个地方有什么眷恋?
“温廉,为了信念,不得已违背当官的道义跟本心,给恶人蒙混了一关。”
“他有悔,所以选择自亡。”
“这里有他故意留下的罪证,可以指向罪人,也可以指向他自己。”
“但,我觉得人间也不必那么分明,功过相抵。”
“这世上没有圣人。”
火焰爬到了案台。
即将接近她的衣服,可以让人窒息的高温跟飞灰将堵住她的口鼻。
啊,原来自焚是这样的感觉。
奶奶。
你那会果然很痛,青萝跟二狗子他们安慰我的,都是骗人的。
还好我来找你了。
就是多了一个讨厌鬼。
——————
周燕纾作为太子妃回北地省亲且即将跟言洄去南岭处事找人的前一天,她还没做好决定,也还没拜别周太公,她先去见了被自己安排在北地某处的一对母女。
进院,看到小女娃在蹴鞠。
屋檐下,那女子依稀青衣朴素落座在地板上,脱了鞋袜,像是乡下村落的恣意小女郎。
透着几分不受天地约束的野性。
但接近她的过往。
她应当想找回过去,看着小孩的眼神有点失神。
——————
“殿,殿下....”
柳青萝在她面前十分局促,她不似那人,未曾在高位,也未曾沐浴最顶级的权术跟权力滋养,说难听点,她被调教出了侍高位者的顺从跟惶惧。
周燕纾没有打算去拗改对方。
改变,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她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介入对方的人生。
除非.....
“不恨我吗?控制你,是为了间接控制她。”
周燕纾开门见山,并无温情,但并不坦行迹于室外。
她做不到这样的坦然。
君子谋事在内,不露行迹,藏敛于心,于是端坐在室内方案前,看着曾经跟奚玄一起救下的女仆沉默着火炉煮茶、
柳青萝坐在外面,低头,说:“她说过,您是可以托付的人。”
周燕纾闭上眼,有点厌那人对自己的了解跟所谓托付。
“她知道我查到了滇边?知道你们三人?”
柳青萝:“她没说,但我们都知道相遇起那天,有些事就瞒不住了,我们的来头本来就有迹可循,她...其实也没故意销毁痕迹,因为痕迹既在人,要杀掉所有跟我们接触过,知道我们的人,太难了。”
“而且,也很可怕啊。”
她靠着柱子,手指摩挲着袖子,像是小时候局促不安的怯弱样,又带着看透世态跟人间权贵的疲乏。
“人一旦被全部抹消过往,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多可怕。”
“万一死了,就什么都没留下,像尘埃一样。”
周燕纾听到了热水被煮沸的呜呜声,紫砂壶的瓶盖在微微抖。
她知道自己在意什么。
“她,叫什么?”
柳青萝回头,看着她。
“钟诡,小名阿药。”
“瑶?”
她在想这个名字很怪,不详不善,像是天生带着某种祭祀期盼才给的名字,没有半点爱意。
但原来姓钟,倒是滇边的古姓之一,是原住民。
“不,是药,药物的药。”
柳青萝低头,“我们滇边村子那边好多世代医人,她家也是这样,这些医人医术未必好,因为不是什么正统,靠的都是野路子,路子最野的其实就是培养药人。”
“有些,捡路边的孤儿弃子,有些则是自家不受宠且合适的孩子。”
周燕纾手指有些麻,女仆也怔住了,看着柳青萝。
药人?
“她....”
“我那个伯伯,钟川,说她是捡来的,但我们都知道不是,因为阿药的样貌,跟他们家,尤其是她的奶奶很像,都长得特别好,白净漂亮,从小就看得出相似,因为长得好,伯伯怕惹来麻烦,就让她从小穿男装示人。”
柳青萝看着外面的蓝天,“亲不亲的,看爱不爱而已。”
“阿药从小聪明,早知道了真相,又因为从小漫山遍野跟着走深山寻药吃药,带着野性,从来都是不服的,哪怕那男人一直告诉她是为了吃药辨药性救人,是天大的功德,她都不忘问他:那你为何不自己来?为何不让阿弟来?偏偏是我?”
周燕纾:“那钟川,怎么回?”
柳青萝:“他生气,气急败坏说:因为上面做的也是你的奶奶,现在轮到你不是应当吗?”
周燕纾笑了,带着凉薄跟杀意,但很快示意女仆泡茶。
“后来呢?”
“阿药,她其实舍不得奶奶跟她妈妈弟弟。”
柳青萝忽然有点疑惑,看向周燕纾,“殿下,您有过那种....明知道不该,却舍不掉的情爱吗?”
“我说的,非男女之情,而是世间一开始就脉络相连的至亲之情。”
“人,一生下来就具备,最难割舍。”
周燕纾:“没有。”
这话,真情实感,她生来对亲情淡薄,之所以敬重周太公也非血脉,而是因为敬重其人品跟能力,知道是一个层次的人物,有相接触相谈相处事的必要。
她,很小的就知道那些人是不值一提的,连接触的必要都没有。
这也是她的母亲教导她的:一脚在王族,一脚在周氏,要么做个绝对至强无心的人,要么做个彻底沦为世俗得过且过的棋子,夹在中间最是痛苦,吾儿,你要做好选择。
她的优势在于,她的天赋跟背景足以让她选择前者。
所以,明知道堂姐惨死,罪魁祸首该死,她也能凭着长远打算容许对方多活些年。
心都是冷的。
所以谈什么情爱难舍。
柳青萝:“这样,真好....最早,阿药也做不到,她说她的母亲虽更爱她的弟弟,但也爱女儿胜过爱她自己的时候,她没法太强求。”
“就好像山里的草药,生长在哪,都不知道自己有毒,会伤到生命,但,这种药性又可以救人。”
“草药如此双面,何况人。”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就不喜欢强求他人.....”
“其实就是知道强求不来。”
“哪有什么宽厚看透,都是自欺欺人。”
从小看到大的性格。
周燕纾:“你后来跟她分别,她应当予你钱财跟资源,也给了你青罗的身份,但你....也是受困于亲情?”
她倒是直接,提起柳青萝混迹到青楼的本因。
也算接触过三年,柳青萝敬重她,怕她,却也愿意谈起旧事,事实上,她都惊讶为什么之前这人从来不提。
这么能忍。
“算是,那会,我跟她在乐园里相见,彼此都震惊死了,她聪明,当时意识到不对劲,把我送走....后来她出来了,我看到了她,她托付了密信,让我去找....我答应了,但我没有全部照做。”
“我知道她把钟川杀了。”
女仆抬头,而周燕纾眉眼微撩,没有因此震撼或者难忍,而是带着几分漠然。
“你怎知?”
柳青萝:“我虽然不聪明,但也看出她一身血,自己身上没伤口,血是别人的,她刚杀了人,而给我的钱袋子里装着她从哈日尔那弄来的一点钱,袋子,是钟川以前带着她坐诊时的收钱袋,钟川贪钱,从不将袋子给他人,那日乐园分别,她身上也没这袋子,所以....就是后面拿到的。”
“钟川后来就消失了。”
“可笑的是,到现在我们滇边那边都在流传他的传说——绝世医者,悬壶济世,乃天人,大功德在身,是被神仙接走享福去了。”
周燕纾漠然,她派人查到的也是这个。
但别的,她不太清楚,比如那人对火焰的恐惧,又反复念叨的人。
“所以,为了救下当年瘟疫的人,忍痛牺牲女儿的名医.....”
柳青萝轻轻说,“就是他。”
女仆:“所以在被那些人威逼后,他就....”
柳青萝:“不是威逼,是他想趁乱纠结当地流民成为一霸,笼络钱财跑路,于是心生歹意,到处宣扬自己知道如何破解瘟疫——其实,破解之法是阿药想到的,她看到夏日将近,那些曾经吃尸体后不断惨死的老鼠,有些竟然开始存活了,她就觉得事情有变,想借他的口救下村里人。”
“可是,她没想过这人心生歹意,加上不知道从哪传出的邪人迷信,把本地的青诡传说给渲染得乱七八糟,最后人心恶意,演变成了吃圣子圣女可以救人的说法。”
现在看来,就是羟族那边的大萨满在推动。
“就有了后面的威逼跟癫狂。”
“我跟二狗子看到了他们的动乱,跑回去提前带着她跑进山里,那会,她因为常跟那些尸体接触,看瘟疫的演化,会用老鼠做实验,不知怎的,有点发烧,虚弱得很,被我们扛着藏进了山里,到处都有人在找她。”
“后来....”
柳青萝低头,不断摩挲袖子,像是犯错的孩子,又带着几分无措跟沉痛。
“我们在山顶看到了烟。”
“她跑下去了。”
“奶奶已经自焚死了,我们追着赶到的时候,那些人正在院子里扒拉熟肉吃。”
“阿药看见了,后来就生了魔障,一看到火就有点癫意,生生用药压着,我们救不了她,钟川就趁着我们没看住,在她犯病时把她带去了乐园...要最后卖她一次,我那会,则是被我父母诓骗去的,说是做工可以挣钱。”
“他大抵想不到阿药从小吃过太多药,体内...毒很重,加上当时已经夏日,解毒了,她活着逃出来了。”
周燕纾接过女仆递过来的茶,指尖摸到热意,也看着炉子里赤红的火焰。
被烧到了,眼睛有点痛。
太痛了。
所以,为那个奶奶,为滇边之恨,钟诡才要做那最长远的复仇。
从那一日焚起的飞烟开始,从她的癫跟恨开始。
长达十数年。
周燕纾忽然明白自己母亲的话——要么做至尊无情,要么沦为世俗,为情爱悔恨而痛苦一生。
女仆其实想哭,她知道那个随手救自己的人是谁,却又希望自己不知道其过往,好让对方在自己眼里永远是光尘同行,不曾如此痛苦。
“她为什么不跟你们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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