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我与你说不清楚,回头有时间我再与你细说。”郑雪吟率先爬上青鸾宝车。
四面镂空,垂下淡青色山霭般的垂帘,郑雪吟稳稳当当坐中间,贺兰珏和简言之各居左右。
青鸾长鸣一声,腾空而起,拉着銮车在疾风中奔走。
南荒多大山,十万大山,一座高过一座,光靠他们的两条腿,怕是两个月都走不出去。有这架青鸾宝车,三日就可以离开南荒境地。
郑雪吟闭着双目,垂在袖中的两只手,一左一右紧紧揪着贺兰珏和简言之的衣服,丝毫不敢乱动。
她死在两万尺的高空上,说没有心理阴影是不可能的。
简言之难得抓住她的把柄,凑到她耳边笑道:“你不会在害怕吧?这有什么可怕的,快睁眼,这些云又白又软,像棉花糖,我给你抓一朵。”
云还能抓住吗?
郑雪吟没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睁眼便瞧见简言之促狭着一张脸,而在他的身后,万里云气崩腾,浩瀚如奔涌的东海,霎是壮观。
郑雪吟看得呆住了,害怕都忘记了。
这青鸾宝车可比人间的飞机飞得高许多。
那些云气飞快地涌动着,形成巨大的漩涡,高速旋转的白色漩涡中,一柄裹着青光的巨剑破开云雾,朝他们劈了过来。
“少微剑!”郑雪吟认出那是楼少微的剑,脸色微变,“楼少微追来了。”
少微剑取自楼少微的名字,是他的本命剑。
“老九。”简言之并指捏着剑诀。
老九在他的召唤下,锵然一声出鞘,化作丈宽,拧转着剑锋,与少微剑迎面撞上。
清晨的第一缕朝阳浸透云层,万顷日光如金色飞箭射向人间。两把剑拖曳着长长的云气,迸射出来的光芒掩住了太阳的金光。
然而这壮观景象只维持了瞬息的功夫,简言之的剑被少微剑震落,化作道弧光,栽下了云头。
简言之本人亦遭受重创,张口哇地吐出口血。
郑雪吟暗道不好,楼少微的修为比简言之高一个境界,简言之和他对上,如同幼童对打身强力壮的成人,这样下去不死也残。
“简言之,能不能让你的青鸾宝车加速。”郑雪吟道。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简言之解下腰间缀着的玉葫芦。
这玉葫芦原是挂在剑柄上的,里面所盛琼浆玉液灵气充盈,是疗伤的圣药,他含了口酒,祭出一把青羽扇。
这是他二师尊的宝物,据说是上古狐族战神的法器,蕴含无上仙力。
郑雪吟松一口气。
幼童的确是打不过成人,如果幼童手中有枪,又是另一种结果了。
简言之来自太墟境这样的洞天福地,身上的法宝层出不穷,应该能抵挡楼少微一阵。
云中渐渐显现出一道魁伟的紫色身影,楼少微衣袂翩跹,面色阴沉地立在银色蛟妖的背上。
他不紧不慢地操纵着少微剑,简言之渐渐体力不支,青羽扇被剑气割裂,两片羽毛打着旋儿坠下。
再这样下去,青羽扇也会折损在楼少微的剑下。
“主人,不要轻举妄动。”那厢,贺兰珏心神一动,还未出手,脑海中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他套着红玉菩提手串的左手稍稍动了一下,便又听到那菩提里栖居的凤凰灵识说道:“主人只是暂时修复了丹田,不是楼少微的对手,贸然出手,只会将主人修为已恢复的秘密暴露出去。”
简言之口角鲜血越涌越多,整个人呈单膝跪地的姿势,面上露出吃力的表情。
郑雪吟蹲在他身边,焦灼道:“快,多喝几口你的酒。”
简言之摇头:“我不是楼少微的对手,你带着贺兰珏先走,我来断后。”
“那怎么行,都说了,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郑雪吟皱眉。
这次能否成功出逃,关系到后续的剧情,贺兰珏不能被楼少微逮回去。
还有,简言之是男主,更不能死在这里。
郑雪吟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站了起来,伸手解衣。
简言之大惊失色,咳出一口血:“你干什么?”
下一秒,就见郑雪吟扯下身上雪白的外袍,露出里面艳烈如火的红衣。
那红衣是宽袍广袖的款式,偏束出窈窕腰身,女子乌发如墨,决然立在长风中,如同万丈霞光般耀眼。
“简言之,将你的龙鳞甲罩上青鸾宝车,接下来能不能活,就看你的了。”
简言之又惊又疑,无奈失笑:“怎么你好像对我的宝物如数家珍。”
“少说废话,楼少微其实快要步入化神境了,只因他心魔深重,强行压制住自己的修为,不敢轻易渡劫。”
“你要逼他直面自己的天劫?”
“是心魔劫。”
金丹之后,每晋升一个境界,便会迎来一次天劫。天劫有两重,一重为雷劫,淬炼筋骨,一重是心魔劫,洗练心性。
楼少微半步化神,却为心魔所困,常年闭关,始终不能勘破心障。
郑雪吟先前以为他的心魔是被他手刃的师姐,现在,她知道他的心魔是什么了。
青鸾宝车腾在万尺高空上,郑雪吟给了个简言之胸有成竹的眼神,潇洒掀开帘子。
一袭红衣,榴花似火,衣摆在风中发出猎猎的声响。
楼少微双眸被狠狠灼了下,半是眯起眼睛:“雪吟,私通外人,背叛为师,你可知后果?”
原来,不同上一世,他会亲昵的唤原主“阿吟”,这一世,他唤的是“雪吟”。
“师父,我在痴情湖畔的合欢树下为你埋了坛竹叶青,兴许会合你的胃口。”郑雪吟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垂缀的玉饰。
极乐宗多痴男怨女,连地名都起得这样缠绵悱恻。
楼少微神色微滞,笑容隐没在唇角。
上一世他最爱阿吟酿的竹叶青,最后却栽在了阿吟酿的竹叶青上,重来这一世,他最厌恶竹叶青,从不饮竹叶青,极乐宗里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出现过竹叶青了。
她此时提这个做什么?
一种大胆的、恐怖的猜测在楼少微脑海中形成,楼少微心中霎时惊起万丈波涛,难以置信地瞪着郑雪吟。
果然,郑雪吟的下一句印证了他的猜测——
“我以为,师父再也用不了剑。这一次,不是用的很好吗?”
上一世,师姐还是楼少微的心魔,楼少微杀了她后,就再也用不了剑。重生回来的他,心中燃着对阿吟的仇恨之焰,反而从名为师姐的心魔中解脱了。
他发现他能握起少微剑了。
“是你?”楼少微启唇。
这句话或许在旁人听来,会觉得一头雾水,但对郑雪吟和楼少微来说,他们彼此都清楚这句话问的是什么。
“你我终于相见了,你怎么不高兴?”郑雪吟背脊挺得笔直,红衣如烈焰,成了这万里苍穹里最浓的一抹颜色。
实际上她心中无比恐惧,双腿都是软的,一眼不敢往脚下高空看,恨不得直接闭上双目,缩回车驾里。
可她不能,她不站在这里,今日他们三个都会死在这里。
“要不是师父想将我炼制成炉鼎,我竟不知师父恨我至此。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大概是有些情意在的,这些又是我的错觉了。”
她居然在这里跟他提情意!究竟是谁害了他?是谁困了他两世?
汹涌的心魔再也抑制不住,张牙舞爪要吞噬他的魂灵。
“你怎么有脸说出这些话。”
楼少微胸腔内万种滋味翻腾,咬了咬舌尖,尝到腥甜的气息。他闭了闭双目,耳中隐隐听到风雷声。
周身云海翻腾,云气越涌越快,曳出长长的痕迹,足下的蛟妖不安地扭动着,发出急促的声音,提醒着他这骤然生出来的变故。
楼少微张眸,苍穹之上裂出巨大的沟壑,紫色电光在云层间若隐若现,紧随而至的是滚滚如战车的雷声。
这是——
他的心魔劫?
第31章 逢故人
楼少微旋即明白过来郑雪吟在此时与他相认的目的。
她要借心魔,杀了他。
楼少微齿尖发寒,目光如利剑,恨不得将郑雪吟胸膛里那颗心剜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黑的。
在一道又一道的劫雷劈下来之前,郑雪吟快速退回青鸾宝车。
青鸾宝车速度从未减缓,但楼少微一直紧跟着他们,劫雷抵达的时候,必定会波及他们。
郑雪吟仰头,从垂下的纱帘缝隙中望去。
阴云密布,狂风呼啸,方圆百里无数生灵尖叫着逃亡,万钧雷霆轰然劈向楼少微,青鸾宝车剧烈震动着,几乎快要被这劫雷撕扯成碎片。
简言之的龙鳞甲是取自龙祖的鳞片炼化而成,龙祖已陨落数万年,龙鳞中留下它的龙息,一片就能抵挡劫雷。只是楼少微的劫雷又凶又猛,冲着要将楼少微劈成灰的架势来的,简言之这块龙鳞只能抵挡一时。
青鸾宝车传来咔嚓碎裂的声音,车身一晃,郑雪吟直觉要出事,望了望简言之和贺兰珏。
这两人一个是男主,一个是男二,本来都是有些气运在身上的,抱谁的大腿都稳妥,关键在于林听这个不负责任的后妈不按套路出牌,会把男主写死。
算了,还是贺兰珏吧,这是任务对象。
在青鸾宝车彻底化作碎片的瞬间,郑雪吟坚定地扑向贺兰珏,如同八爪鱼,牢牢将他抱住了。
高空坠落带来的失重感,令郑雪吟双眼一黑,不过三秒的功夫,意识陷入无边黑暗。
而在铅云汇聚的苍穹之上,楼少微的心魔幻境里,他再次见到了故人。
红衣女子套着翠玉指环的手握着相思剑,踏着漫天的雷光走到他面前:“师父,我来取你性命。”
*
树上结着半红半青的果实,不知是什么果子,看起来酸甜可口。郑雪吟伸出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才咬一口就迫不及待地吐出来。
“呸呸呸。”
又苦又涩,还有一股臭虫的味道。
枝丫随着她的动作轻晃起来,她“哎哟”一声,搂住贺兰珏的腰。
那枝丫终是承受不住二人的重量,发出爆裂的声音,轰然巨响过后,郑雪吟抹着脸站了起来。
“还好我机灵,把贺兰珏垫在下面了。”
被她压在身下当肉垫的贺兰珏醒了一瞬,又因这撞击,昏死过去。
楼少微的劫雷太厉害了,劈碎了龙鳞和青鸾宝车,还把他们劈得一身焦黑,郑雪吟抱着贺兰珏,与他一同坠下万里高空,挂在了这棵树上。
牧童骑着老黄牛,哼着歌声从二人身边走过,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们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像是逃难的乞丐。
郑雪吟卷了卷袖子,摸到腰间垂着的储物袋。
谢天谢地,储物袋没丢,这里面装着她在雪阁里攒的家当,未来全指望着它们了。
郑雪吟摸出个指甲盖大小的金子,冲小童招招手:“小朋友,这个给你,你的牛让给我。”
小童虽家中贫穷,金子还是认得的,他将金子放入口中咬了咬:“真的?”
“那还能有假。快回家去,拿给你们家的大人瞧。”
小童的家就在前面的村子里,他拿着金子,高兴地往家中跑去:“爷爷,爷爷,我遇见仙女姐姐了。”
哟呵,有钱,再邋遢也是仙女。
郑雪吟蹲在贺兰珏面前,掐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接着,拿出红绫,将贺兰珏的双手反剪到身后绑起来。
贺兰珏恰在此时睁眼,头顶的仇恨值往前跳了两下。
那双眼冷冽如冰,冻得郑雪吟如坠冰窟。
“看什么,我是你主人,绑着你,是怕你造反。”
“你又骗我。”贺兰珏这四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骗你怎么着了,不那样说,你会带我走?”郑雪吟丝毫不心虚,“我是极乐宗的妖女,你什么时候见过妖女说话算话了?跟你回明心剑宗受罚,凭什么,我又不是明心剑宗的弟子,你们的规矩还管不到我头上。”
“冥顽不灵。”
“小师叔真的想度我做个好人,不如跟我成婚,凡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我做了夫妇,我必定万事都听你的。”
贺兰珏冷眼观着郑雪吟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这妖女心里又在算计什么,满肚子坏心眼藏都不愿意藏了。
“你的眼神告诉我,我在痴心妄想。”郑雪吟捏着贺兰珏的下巴,将他的脸掰过来,“我便是痴心妄想又如何。”
牧童没有折返,说明那一家子同意用牛换她的金子。
郑雪吟在附近的小溪中洗了个澡,从储物袋里拿出件干净的衣衫换上,想了想,她把贺兰珏推进溪水里:“你也洗洗,太脏了,人家当我们两个是要饭的。”
储物袋里没备男子的衣衫,贺兰珏穿着破烂的旧衣,双手仍旧被绑起,在溪水里泡着,脸色比山巅的积雪还要冷。
套在腕间的红玉菩提暗中提醒道:“主人,切记,凝神,静心,小不忍则乱大谋。”
郑雪吟解开他的长发,双手捧着水往他头顶浇。
这个时节天气暖和,又是艳阳高照的正午,一点儿不觉得冷。郑雪吟帮他搓洗着长发,突发奇想:“我们这样算不算洗鸳鸯浴?”
贺兰珏冷眼望她。
“别这样瞧我,乖啦,没你的衣裳,待会进城我给你买。”郑雪吟用湿手摸了摸他额间的明心印。
血色长痕,颜色在情绪的波动下更浓了。
“咦,这串红玉菩提不是你的吧。”郑雪吟给他搓背时,发现了他腕间的手串。
贺兰珏淡然道:“这是七苦给我的。”
“那个俊俏的小和尚?”郑雪吟拨着那串红玉菩提,“我记得他,他的眼神与你是有些相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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