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别的想说的了吗?”
“……”
他又沉默了下去,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紧张,黑色的眼罩缠着眼睛,绷出漂亮有力的弧线,脸被遮住了这么多,完全看不清对方的神态了,你说:“把眼罩去掉吧。”
难得乖巧顺从,他听话的取下来了。
但在这种时候,就算听话也没有用。
“从哪里谈起?”你问:“这个没有刻字的墓碑怎么样?”
“特级咒灵突发案里提到,为了安抚民众,这次所有的遇难者都被统一安排到另一个墓园里,关于那个,”你指了指后院里的墓碑:“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安静了一会,才说:“……你的。”
“那是你的墓碑。”
现在想想那天倒是没下雨,天气很好,阳光明灿,特级诅咒师的死亡消息已经传的到处都是,不过大部分人并不在意,虽然被标识了叛逃的红章,但是在叛逃之后并没有做几件惊天动地的事情,除了认识你的人之外,其他人大概也不记得这位特级诅咒师到底是谁了。
他却觉得烦躁。
无比的烦躁。
那时候也是夏天,蝉鸣声扰人,他到处转到处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些什么,只觉得疲惫不堪。
夏油杰说亡者也要有安身之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是担心谁会因为不愿意承认她的死亡而阻止一样,但五条悟没什么表情,只是“哦”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是该悲伤的掉一掉眼泪吗?太奇怪了,他流不出来,他见过了太多人死去了,本该习惯了——是的,他应该习惯才是。
他应该习惯才是。
打电话和专门处理这方面的公司沟通过了,对方问墓碑上的信息呢?五条悟想了想说什么也不要刻。
是的,什么也不要刻。
他不相信她死了。
他才不相信。
———
“这么说来零食也是你放的咯?”你问:“上面的日期都是今年的,你放这个干什么?”
“给你吃,”五条悟很老实的回答:“万一你被馋出来了呢。”
你:“……”
你要是真死了,无论如何也馋不出来吧!
再说谁家好人祭品买这些啊?
不过他这么一说你才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对方时,他好像是拎着一袋零食……
“那天……”你说:“那天你不是过来处理什么咒灵的,是来祭奠我?”
当时五条悟给的理由是因为当年灾难死去的人太多,他是例行过来检查有没有咒灵出现的,你也就相信了,但是站在现在的角度去回忆,确实漏洞满满。
检查这种事情都是交给“窗”和辅助监督的,怎么可能劳烦五条悟?
他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睫毛往下搭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你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到那座墓碑,一时间觉得很神奇。
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看见自己的坟墓……这感觉还挺奇妙。
“我听到了很多的流言,”你说:“是你杀死的我吗?五条悟?”
五条悟很久没有被你这样喊过名字,这让他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从前,你和他吵架的时候,你把他摁在地上,拳头握的很紧。
灯光太刺眼了,闪的人看不清,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副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的样子,但下一秒,拳头就挥了上来。
他被狠狠地揍了一拳。
无下限那时候还没有到随时随地可以开启的地步,他也没想到对方会真的动手,在一声压抑在喉咙里的闷哼后,你拽着他的校服衣领,简直是吼出来的:“五条悟!”
“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
五条悟早就知道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那一天晚上,在某一次大型事故中,你的名字被突兀的写在文件中,高层的那些大人物们在会议上群情激扬,仿佛个个都是什么正义的大英雄,他没说话,只是把发下来的文件拍在了桌子上。
是很重的一声,天花板上光的阴影拢在长桌上,陡然的寂静让这种阴影显得可怕起来,但自认为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会在忘乎所以的情况下失去脑子,于是有人说:“她犯了重罪。”
“是吗?”五条悟说:“她不是已经是诅咒师了吗?”
“那你就更应该杀了她,”另外一个人说:“咒术界不允许这种诅咒师存在。”
“什么嘛,你拿的钱比我多吧?”笔在指尖转动,像是某种危险信号,五条悟微笑了一下:“干嘛什么活都要我去干?”
空气静默。
没有人回答,这群大人物又开始害怕起来,他心想这不是很好笑吗?瞧瞧这群人畏缩的嘴脸,但心中却无端燃起愤怒的火。
笔在指尖越转越快,随着房间的沉默而显得恐怖起来,最后一声脆响。
“啪”
笔断了。
每个人都用惊惧的,不满的,愤怒的眼神看他,但每个人都不说话。
五条悟觉得很无趣,不好玩,没意思,他短促的笑了一声,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冷冷的转身离开。
之后是什么?要回忆起来其实已经模糊了,他只记得自己想找你问个清楚,但那天夜里他没有刻意的要去寻找,那真是偶然的相遇,连打起来都是那么的莫名其妙,你让他走开,五条悟不走,他非要问个清楚不可,那场事故是你,或者不是你——不对,重要吗?要是把你带回来的话……
要是能抓住你,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问。
是这么想的,但是……
“我不知道。”五条悟低低的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我。”
太突然了,一切都太突然了。
“我把你打伤了,但是下一秒……”
下一秒一只不知何处而来的黑雾咒灵腾空而起,瞬间淹没了你。
这是五条悟没办法忘记的噩梦。
太奇怪了,这是真实的吗?有这种存在?——你和他都没察觉到的黑雾状咒灵,五条悟不信,他茫然的寻找你,但哪里都没有你。
哪里都没有你。
他的睫毛颤抖起来,仍然竭力保持着冷静:“这是我的错,如果我当时没和你——”
如果他当时没有和你起争执,如果他及时发现了那只咒灵,如果……
“这么说来,我是个坏人?”
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虽然没有自恋的觉得自己一定就得是主角,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是反派吧?
雨还在下,但小了很多,断断续续的,敲击在旁边的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知名的昆虫也开始叫嚷起来,咕咕咕的让人头疼,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在这种没有人声的喧嚣环境中显得有些可怕,你转过身来,今天晚上的第一次面向他。
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是下午时下起雨的天空,瞳仁中粼粼的光泛着湖水般的涟漪,他平常眼里总含着说不清的锐利,但此刻却如此柔软无力。
你摇了摇头,说:“那我死不足惜。”
第30章 30
这片被咒灵袭击过的土地再往前走是连排的筑墙,大概是死的人多了就成了晦气,宣称自己看见鬼怪的民众越来越多,甚至有相离不远的学生来这里探险,政府不得不筑了大片的墙以示警,只留了条路使这里不至于彻底与外界隔绝开。
因为携带了长刀,公共交通工具没办法使用,出租车司机只肯把你送到相邻的镇上,你依靠着记忆,凭借着那些破败了的路牌,倒塌路边了一半的长椅,甚至是腐烂在土地里某一只不知名动物的尸体,一路走到这里。
人们把这里忘记了,幸存者又是那么稀少,时光腐烂了小镇的文明,把往日美好的记忆侵蚀了干净,你什么也不剩下,只有这座重建的房子,还有不知道何处墓园里仅剩的,妈妈的墓碑。
雨也没有一直下,至少你来的时候停了一阵子,但这里太安静了,只有鸟叫声叽喳喳的叫着,这不是属于人类的歌声,你听了只感到更加孤寂。
一个人走在熟悉的路上,但熟悉的人永远不会再出现。
你咬着牙,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
坚强一点,你对自己说,坚强一点,妈妈一直都让你坚强一点的。
但你控制不住的想质问他,你想大喊大叫,你想崩溃的躺下去大哭,可所有的声音都止在了喉咙里,只绷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那么努力了……你那么努力了……你练习,拼命的锻炼,变强,受了伤也不怕,你得救妈妈,你要救妈妈……!
你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我做梦,”你哑着嗓子说:“……梦到妈妈和我说,不要救她。”
是你的记忆在告诉你你根本就救不了她,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不可能改变。
小鸟的朋友们竭力编织了一场美梦,他们告诉小鸟天堂没有荆棘,就像五条悟告诉你什么都还来得及。
但怎么可能来得及呢?已经错过了的已经失败了的怎么可能还来得及呢?
夏油杰一定早就料到这一天了,所以他给了你一份地址,但老师就没有料到吗?五条悟就没有想到吗?
他难道不明白这谎言荒唐又脆弱,一戳就破吗?
他一定也明白,但仍然执迷不悟的做了这个选择。
“……对不起,”他无力的说:“……对不起。”
你要怪他吗?其实最开始就算告诉了你又能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
你伸出手心看自己的手指,你一直练习得很勤奋,指腹间已经有了层薄薄的茧,你长刀用的也很好,但挡不过老师三秒。
“你在怜悯我吗?”你冷冷的说,声音还是很哑:“不杀了我是觉得我可怜吗?”
“……我……”
被这样尖利质问的人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蓝眼睛无助的低垂着,很偶尔的时候会快速的偷瞄一眼你,你没有任何反应。
五条悟不害怕尖锐的问题,他要面对的问题多了去了,每一天都有人说很多话出很多难题,在六个人里是救一个勤勤恳恳生活的大人还是救五个叛逆期的孩子,选哪一个都是错的,都有人提出质疑,有良心的人爬不到高处,也做不了咒术师。
没有颗忍耐脏污的心脏在无聊的权利斗争中只会迷失自我。
但即使如此他此刻却被质问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
他只是没法对着那双希冀快乐的眼睛说出真相,因此在对方问‘我不会穿越了吧?’时,他沉默了下去。
他张不开嘴,他说不出来,他要怎么告诉对方你没有穿越,你的家已经毁掉了,你不可能救的了她。
他要怎么说你也是很棒很厉害的人,但在莫名其妙的某一天夜里,你走掉了,谁也没说一声。
“……对不起。”他只能这样无力的道歉:“……对不起。”
要说没有私心一定是假的,快乐的,天真的,怀着希望的你,和他见过的十六岁的你不一样,这是你真正的,如果命运没有愚弄人,这才应该是你十六岁的样子。
他笨拙又愚蠢的试图编织一个梦,但要是梦就终归会醒的,何人能使谎言长久?倘若真的有积极,或者神明也愿意相信。
“……我不是因为怜悯,”他用最低的声音试图为自己辩解几分同情:“……那份文件,我也不觉得是真的。”
“我不相信你做出来那种事情,”五条悟说,夜色拢住那双蓝色的瞳仁,显出几分凛冽,但那凛冽在对面人含泪的眼睛下又开始软弱起来——五条悟也会有软弱的情绪吗?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但和那样哀伤的眼睛对视上时,却不由自主的开始感到后悔。
每个人都是要死的,五条悟再明白不过了,他亲生葬送过许多人的生命,既不愧疚也不畏惧,在每一场必须参加的葬礼前他都用最冷漠的目光去注视,仿若那是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夏油杰偶尔会评判说真是冷漠的人啊,但他记得高中时每一个细节,过于聪明的大脑有时反而使他忘不了每一件事情,从高楼上跳下,风声呼啦啦的响,尖啸着刮过脸庞,你在天台上扒着栏杆大叫着问是不是疯掉了,他却躺在风里哈哈大笑;在执行任务后的深夜里,夏油杰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他把觉得好玩新奇的事情每一件都大声的说出来,什么之前在酒店见到的女装少年啦,什么家里的几个老头子就谁家孩子天赋更好的事情打起来啦,夏由杰听着直笑,路灯下你回头抿着唇望了他一眼,于是他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都忘记了,只想凑上前说月色真美啊。
每一桩不起眼的小事,每一秒轻微的表情,他都记着。
那些记忆,所有大家在一起的时间,你们吵的话,打的架,送给硝子的酒,给夏油杰的狐狸玩偶,自己偷偷去仓库挑的长刀,但酒是会喝完的,玩偶是会坏掉的,长刀也被弄丢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腐烂在时光里发臭生长成噩梦,来来回回在睡着时播放,然后惊醒,在失眠里反复品尝所谓成长的孤独。
五条悟不怕,五条悟什么也不怕。
他捏紧了手指,雨已经小了,嘀嗒在房檐上清清的响,但是风还是大,吹着墓碑前的塑料袋簌簌的抖,刚刚还有的昆虫叫声现在又停了,和雨一起消退了下去,他不能做到像面对其他人那样镇定自若的谈话,只好盯着院墙上半绿不绿的藤蔓,声音低低的说:“……我很抱歉,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他只能这么说。
你面无表情的盯着那座墓碑,什么也没问,也没回答他。
这种态度令五条悟心里更打鼓,没什么比沉默更可怕了,那次在操场上被打之前你也是沉默,他咬了咬牙,心一横,把眼闭上:“你揍我吧。”
这回你终于把脸转向了他,但依旧面无表情。
“你揍我吧,”他又重复了一遍,在你眼里老师一直是从容有度的,你从来没见过对方这种堪称狼狈的样子:“揍你?”你问。
“这样的话,会不会消点气?“五条悟忐忑不安的问:“我是说……至少别不理我。”
你只是想安静一会,你想安静的时候就不想讲话。
你漠然的看了他一眼,才说:“……特级咒物,宿傩的手指……那是什么?”
这是你的档案里记载的最后一条信息。
你的入学时间是特级咒灵突发案后一个星期,档案文件上在照片和姓名的中间用红色印章标注了“叛逃”两个字,其余和其他的学生没什么两样,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任务记录格外的长,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虐待学生了。
“……带走了所有特级咒物“两面宿傩的手指”……原因未知,猜测或有同盟,须警惕。”你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话,语气平平的问:“这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带走它?”
“……”
五条悟把一直盯着藤蔓的目光移过来了,偷偷的观察了一下你的表情,才说:“七龙珠你看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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