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雨脚步一顿,抿唇,肩背微僵。
继母尚且关心她的安全,亲生父亲却只关心他的女婿。
还不算女婿,名义层面的,还没有过那道仪式。
“小姐,回老宅吗?”张司机问。
“……”
虞清雨心烦意乱,根本不想回那栋别墅。
视线转向窗外连绵的雨,脖颈挺直,手指却默默攥紧了手机,安静的车厢氛围让她几乎喘不过来气。
良久,她松开了手指,忽然报了个地名。
冯黛黛发过来的那条消息。
方才只是随意一瞥,却已经熟记于心。
“好的。”
雨势渐小,劳斯莱斯轿车踩过路面浅浅水湾,溅起点点水花。
一辆迈巴赫恰时相向经过,水渍在急速行驶中攀上车身。
绿灯亮了,司机踩下油门,车辆加速奔驰而过。
一张深邃清俊的侧脸在她余光中略过,她没在意,唯有闪烁霓虹映照在眼底,缓缓散开星点。
更没有看到闪烁的转向灯折射过左视镜,映照在她的面颊上。
“小姐,到了。”
张司机先下车替她打开后座车门,一把黑色大伞撑在头顶。
虞清雨没动,环顾四周,老旧的底层楼房,墙面斑驳的漆皮,还有楼道大门上的铁锈。
宋执锐就住在这里?
一块重石压在她心里,快要喘不过气来。
雨夜里湿泞的泥土味,春日里玉兰花的清香,还混杂了些说不清什么味道的腥臭味。
虞清雨皱了皱眉,金色流光的高跟鞋踩进水洼中,泥点溅上她华美精致的高定礼裙。
头顶的路灯坏了,只有楼房中偶尔一盏灯光亮着,却掩不住她艳若桃李的一张俏脸。
华裙富丽,妆容明灿。
虞清雨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小姐,您……”
虞清雨提起裙角,接过伞柄:“我自己去吧,你在这里等我吧。”
张司机没说话,点头后退一步。
按照冯黛黛发过来的地址,她在小区里转了两圈,方才在找到角落里的那幢隐蔽的三层小矮楼。
高跟鞋踩过大门前的石板地,高低不平的路面,虞清雨差点没站稳。手掌刚扶上墙壁,脱落的白漆又让她急忙收手。
阴冷的楼梯间,潮湿的味道,提着裙角的手指缓缓缩紧,她的眉头拧得很紧。
从几亿的别墅区搬出去,虞清雨根本没想到宋执锐会住在这个地方。
轻轻敲响三楼的那扇铁门,有细碎的粉尘掉落。
“谁?”遥遥一阵男生由远及近。
是好久不见的宋执锐。
“是我。”虞清雨的声音很轻。
那扇刚刚打开一条小缝的大门,忽地又被阖上,震耳的一阵摔门声,门前粉尘簌簌震落,呛得她鼻子发痒。
门里透过的那一丝光线,灭了。
良久良久,在楼道里那盏忽明忽暗的声控灯灭下的那瞬间,他的声音才缓缓再起,带着点哑意。
“清雨,我听说你明天就结婚了。”
“执锐哥……”
宋执锐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他的语气很急很快,说不清的情绪一闪而过。
“那就祝你新婚快乐。”
虞清雨的手指顺着那扇铁门慢慢滑落。
新婚快乐吗?
漫长的沉默后,长睫垂下细碎的阴影,虞清雨鼻子微酸,许多话在嘴边,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那——”
“清雨。”一声浅浅的叹息落下,“你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一句话已经阻绝了她所有想说的话。
她早该想到的答案。
“作为我们最美丽的新娘子,这个时候你该回去睡美容觉了。”宋执锐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浅浅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温和,就像他平时哄她一样。
可现在却在冷酷地下着逐客令。
“清雨,我就不留你了。”
阴冷的雨气从裙角向上蔓延,从脚底凉到心窝。虞清雨知道这个时候她该走了,可她挪不动步子。
“我……你……”
可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不让我进去坐坐吗?”指甲刺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清醒,她强撑着抬起头,最后一次试探。
又是沉默的安静。
隔壁家电视机里放着的音乐声格外清晰,她听到那句有名的歌词——
“那就算了吧,再爱都曲终人散。”
心跳猛地一震,她下意识地抬眸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那道歌声也同样传到门里的宋执锐耳中。
两个人十几年的默契,大概就体现在这之上。
分明都知道答案了,却谁都没有先开口。
虞清雨咬着下唇,水雾在瞳孔中朦胧聚起,又缓缓消退,肩颈却无形间挺得更直。
最后还是宋执锐先开的口:“寒舍简陋,就不留你了。”
“执锐哥……”
“大晚上的让不让人睡觉了,恩恩爱爱不能回家说嘛!”隔壁邻居尖锐的男声平地起音,所有眷眷留恋登时消弭。
“……”
隔着那扇陈旧的大门,宋执锐说:“清雨,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残酷又现实。
是逃避,也是决绝。
虞清雨手颓然放下,他的拒绝已经很清楚了。
或者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喜欢宋执锐,似乎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们青梅竹马很多年,虞清雨分不清那些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似乎喜欢已经在她生命中许久。
只是他身边围的人太多,她从来挤不上去,也骄傲地不愿去挤。
有风自来,这是从前宋执锐最常说的一句话。
很不巧地适合他们俩之间的关系。
她没说过,他也同样没说过。
直到宋家破产,天之骄子一朝跌落,他消失地很快,抓不到一点影子。
大概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不管是他破产前,还是破产后。
濛濛细雨,沾湿她的长发,雨珠挂在她的眉睫上,眨动间簌然坠落,落在她的长裙上。
精致华贵的礼裙掠过定制款的高跟鞋,长长拖尾刮过湿漉的路面,染上泥斑和水印。
夜雨冷清,一辆低调的黑色布加迪轿车,同样停在那间老旧小区外,车窗倒映出失魂落魄的身影。
司机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港普:“先生,要去接太太吗?”
坐在后座的男人低眸,修长指骨轻轻叩响中央扶手盒,筋络分明,手腕内侧卧了一枚胭脂色红痣。
三楼的灯光灭了,暗昧落下,线条利落的侧脸在车窗上投下一道俊美的剪影。昏暗光影浮动,深眸淡漠湛然,冷光微凝。
指节扣在黑色衬衫的领口处,矫正领带一点微斜弧度。
掀开眼皮,淡淡扫过不远处那个纤赢瘦削的身影,黑眸如墨,偏冷的音调比窗外细雨还要凉。
没有任何情绪地纠正司机的称呼。
“还不是太太。”
是清晰的普通话。
第2章 Chapter 2
前夜淋了雨,翌日的婚礼,虞清雨明显有些不在状态。
直到化妆师从保险箱中拿出一顶冠冕,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头上,微重的头饰让她缓缓回神。
这顶冠冕是前些日子谢家送来的,虞清雨一眼辨认出是这几年苏富比拍卖行成交价最高的一顶冠冕。
一百二十八枚枕形钻石构成涡卷造型的一圈头冠,穿插圆润的海蓝宝石,勾勒出香桃木叶的形状。冠冕顶端镶嵌了九颗同等大小的梨形钻石,闪耀璀璨,华贵靡丽到极致。
长发被束起,露出细长纤直的颈子,莹润单薄线条消失在那里戴着的同系列的一条套链,同样是香桃木叶的形貌,碎钻闪烁其间,恰似满天繁星洒落人间。
套链下面缀了一颗水滴状的海蓝宝石,单颗宝石足有六十克拉,流光溢彩,晶莹剔透,为瓷白的肤色添上几分润光。
为了这场婚礼,谢家是花了大手笔的。不仅入乡随俗,选择婚礼在京城举行,给足了虞家面子,还送上了丰厚的聘礼,不乏祖传或私有的珍稀珠宝。
“收拾好了吗?”苏倪推门而入,她今日穿了身烟霞色的手工刺绣旗袍,修身版型完美贴合修长身材,将端庄优雅演绎到了极致。
苏倪作为京城歌剧院的首席舞者,国家一级演员,为了热爱的舞蹈事业,几乎奉献了自己的全部精力。
常年吃素锻炼,苏倪的身材一直维持得很好,格外衬这种气质款的旗袍。
化妆师把空间留给两人,苏倪看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虞清雨,稍稍正了下她发顶那只华贵的冠冕。
“怎么一眨眼你就要嫁人了呢?”苏倪笑容很温柔,“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拉着我的裙子问我是坏继母还是好继母。”
虞清雨红唇微勾:“苏姨,回回你都要提一句这个。”
虞逢泽和苏倪是在她五岁的时候结婚的,那时候她还天真不谙世事,对于继母这个词总有些天然的抵触,可是又对苏倪莫名的亲近。
有时间证明,第一面的亲近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苏倪从手包拿出一个浮雕木匣,匣子里装了一对纯净高洁的珍珠耳环。
“不逗你了,给我们最美丽的新娘子添妆。”苏倪弯唇微笑,替她带上了那对珍珠耳环。
丝绸质感的南洋澳白珍珠耳环,珍珠上是白钻和艳彩蓝钻聚结交叠的飞天造型,活灵活现,婀娜动人。
“苏姨,你还是少看点古装剧吧。”虞清雨侧过脸看向镜子里笑意莹莹的苏倪,还有自己耳垂上那对莹润有光的珍珠耳环。
“添妆怎么了?这多好的送礼物由头。”苏倪整理了下虞清雨的碎发,温婉而笑,“放心,是我的私藏品,没用你爸的钱。”
虞清雨对上苏倪含笑的眼睛,不由唇线弧度更深。
“是我前两年演出《飞天》舞剧的时候,请人专门订做的。”
“苏姨。”虞清雨手指勾着搭在她肩上的苏倪的尾指,轻轻晃了晃,笑着撒娇,“谢谢苏姨的耳环,我很喜欢。”
因为职业追求,苏倪是坚定的丁克主义,在她的人生中,舞蹈比婚姻生子重要得多。但也有例外,她对自幼丧母的继女倾注了所有疼爱与怜惜。
苏倪笑了声,坐在她身侧的楠木方凳上,双腿交叠,旗袍裙片自然地垂落下来,一举一动间尽是优雅。
她回握住虞清雨的手掌,落下一声浅浅叹息。
“清雨,以后和执锐那孩子断了吧。”
手指下意识地缩紧,刚做好的婚甲刮过苏倪的掌心,指甲劈裂开的尖锐刺痛一阵阵向心房处攀爬。
“苏姨……”
虞清雨面上的笑容僵住,想要解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解释什么。
也是,婚礼前一天跑去那个城郊老旧小区的,确实是她。
苏倪只是摇头:“老张毕竟是你爸的人,他在虞家干了二十多年。这次我拦住了,下次就不一定了。”
虞清雨眉心微拧,略有些恍惚。
苏倪语重心长:“清雨,成婚了,你就不单只是你了。”
虞清雨眼尾落了下去,默默低喟一口气。
“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苏倪揉捏着她葱白的细指,声音温和。
却被虞清雨打断。
她眉眼轻抬,细雾朦胧浮在瞳仁上,腰背坐得笔直,精巧纤细的肩线,向下是裙撑带起来曳地婚纱。
美丽是有代价的,她今天的婚纱真的很重,勒得她肩背酸胀。
镜子里映照的笑容却依然明丽粲然。
虞清雨面上平静,只是拿起粉扑细细补妆,眼眸流转间宛转嗓音溢出唇间:“苏姨,我愿意的。”
“我真的愿意的。”
她复又重重说了一句。
化妆镜中的自己妆容明艳大方,潋滟水眸剔透晶莹,眼尾晕染开的一抹红润更添几分瑰丽。
“我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牵扯了。”
提起裙摆,虞清雨站了起来,红唇微扬,声音清晰入耳:“苏姨,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她既拿得起,自然也放得下。
所有年少情谊都在昨晚的那个雨夜戛然而止。
苏倪是了解她的,流连过去,向来不是虞清雨的性格,只是很多事情却也由不得她们。
重新握住她的手,苏倪说:“是谁家的新娘子今天这么好看?”
温温而笑:“原来是我家的。”
虞清雨跟着一起笑,闪烁湿光中,有什么东西已经从她的生活中割离。
拍过一组婚礼照片后,虞清雨站在休息室的落地窗前向下看,花园里宾客来往。今日婚礼的主角谢柏彦正站在鲜花拱门前,和她的父亲一起。
站在那里的男人仪态从容矜贵,合身定制的西装笔挺,衬得他完美比例的修长身材,动作间皆是雅致清衿。
谢柏彦眉眼生得卓然俊逸,只是那双墨色深眸幽邃,清冷端方,无形隔在两人之间疏远的距离感。
先前早就听闻港城谢公子矜贵淡漠,年纪轻轻便掌权谢氏集团,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杀伐果断。
以至于虞清雨知晓与他的婚事时,忧心忡忡许久。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柏彦忽而抬眸,隔着两层楼的距离,幽然对上了她的眼睛。
黑眸定在她的面上,似有光华缓缓流动,却无半点情绪泄露。
虞清雨的目光忽然顿住,从他的面颊缓缓下移,再度垂到他半插在口袋里的修长指骨上。
那是一双过于好看的手。
尤其是手腕内侧的那枚红痣,让她根本挪不开视线。
其实他们婚前见过一面,在两家长辈的安排下。
听闻谢家祖母身体不好,希望晚辈早日成家,故而才有了这桩联姻。
两个人的缘分,就此被缔结到一桩婚姻。
大概他也是不愿意的。
在见到谢柏彦前,虞清雨看了许多有关他的传奇经历。
大学在华尔街创业,三年内纳斯达克敲钟上市,科技新贵一时风光无俩,登上各大经济报刊新闻。而后回归港城接手谢氏集团,肃清内乱掌权在手。
短短几年时间市值翻倍,股价一路飘红。
弄堂里的一间私人茶楼,茗香浮动间双眸对视。
她是没办法将这些经历,和坐在她面前的这位英俊矜冷的男人联系到一起的。
盛夏艳阳天,石盘小巷,轿车进不来,虞清雨是踩着高跟鞋转了许久,方才找到这家茶楼。
薄汗鼓噪,虞清雨也端不出笑脸了,她的肩背微微向后靠在椅背,是天气燥热滋长的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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