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铃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胡文柔的离开。直到胡文柔消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视线中,她才心事重重地转身往碧螺山的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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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后。
子骏坐在闻鹊斋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
讲桌旁边的孔寅正在用单调到不能再单调的声音念一首诗,断断续续的字句飘进他的耳朵,竟然还是一首李白的诗。
平生第一次子骏竟然觉得,李白的诗听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他把一半脑子放空,看着竹帘外有些萧瑟的冬景发呆。
看着看着,子骏忽然感觉到手上传来一阵巨疼。他转过头一看,孔寅正拿着把戒尺站在自己身边,一脸怒气沉沉地看着自己。
“马逊!”孔寅捋着胡子喝骂道:“我叫你接下去念诗,你在做什么!”
子骏朝周围人淡淡扫一眼,只见旁边的人都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
他也不慌张,淡淡地对孔寅道:“孔先生,方才我没听见。”
“混账!”孔寅气得大骂:“你分明是在课上走神!给我站起来!把手伸出来!”
子骏也不多分辩,直接站起来把手心摊在孔寅面前。
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加激怒了孔寅。他一把抓住子骏的手臂,将戒尺高高举起,伸到半空中然后狠狠对着子骏的掌心落下—-
“啪!”
一声巨响让周围的人都吓得一哆嗦。子骏的身子也一颤,但脸色并未改变,手也没有往回缩。
戒尺继续一下一下地降落。
“啪—-啪—-啪—-!”
打了十几下后,子骏的掌心已经涨得通红,皮肉也微微地肿起。
但奇怪的是,子骏却没有刚开始感觉那么痛了,也许是打多了神经也麻木了。
他再一次把目光疲倦地转向窗外,透过帘子的缝隙盯着室外那片小小的竹林。
在竹林的空地上,几只不安分的麻雀正在蹦蹦跳跳,一边跳一边唱歌:
“叽咕——叽咕——”
子骏看着它们,渐渐地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了。
就在他跟着这几只麻雀神游时,他忽然看见竹林里闪出一个青色衣衫的身影,身材瘦瘦的,头上戴着一顶明黄色巾裹,和李先生之前的打扮非常近似。
子骏心头一颤。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个人已经走近了。子骏也看清了对方的相貌。
不是像李先生。而是确确实实就是李先生本人。
他霎那间有点恍惚也有点呆滞,就好突然被人打了一闷棍,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那种感觉。
他的目光呆呆地随着霖铃从屋外转到门口,再走到室内。
等霖铃真正走进斋舍的一霎那,所有人——甚至包括孔寅在内,全都愣住了。
霖铃看到孔寅和子骏的姿势,也愣住了。
下一秒,等她反应过来孔寅正在打子骏时,她立马像个火球一样滚过来,把戒尺从孔寅手上夺下来,对着孔大吼大叫:“你干嘛打他!!!!!!!!”
孔寅张大嘴巴看着霖铃,好像对方是个鬼一样。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对着霖铃结巴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霖铃冲他冷冷一笑道:“孔先生别来无恙。在下已经跟祝山长打过招呼了,我决定重回书院执教,等这些学生考完科举再另寻出路。”
孔寅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子骏这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奔到霖铃身边,语无伦次地问霖铃:“先...先生,这是真的吗?”
霖铃笑着看子骏一眼,说:“当然是真的。”
子骏已经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感受。他情不自禁地伸手碰碰霖铃的衣服,似乎想进一步确定霖铃是个真的人,而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画面。
霖铃看着子骏兴奋到快要扭曲的表情,一种飘飘然的幸福感充斥了她的身体。她握住子骏的手臂看看他的掌心,轻声问道:“他有打痛你吗?”
子骏傻傻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霖铃觉得他实在太可爱,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子骏也不躲闪,就对着霖铃傻笑。
霖铃又转过头,对孔寅冷冷说道:“孔先生,我不在的日子,多谢你关照我的学生啊。不过从今以后,请你管好自己的言行举止,如果你再敢动我的学生一根汗毛,我就要你百倍,千倍偿还,听到了吗?”
孔寅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会一个劲地说“你”“你”。“你”了半天他终于撑不下去,转过身夺门而出,只留下一声惊天动地的摔门声。
霖铃感觉自己像打赢了一场大胜仗,转过头对学生们大声宣布:“同学们,你们最最英俊、可爱、善良、伟大的本教习又回来啦!!!”
她话音一落,闻鹊斋里霎时爆起一阵掀翻屋顶的欢呼声。学子们个个放飞自我,一边欢叫一边冲到霖铃身边,在她身旁围成一个厚厚的圆圈,各种尖叫声说话声笑声合在一起,快要把霖铃的耳朵炸聋了。
最后还是子骏做个手势,让大家的喧闹声安静下来。
等众人安静后,子骏转身面对霖铃行了一礼,万分诚恳道:“先生,这段时间你走后,我...我们都日日想念着先生,连书都念不进去。”
霖铃心里无比感动,声音轻轻颤抖道:“我知道,子骏,我知道。”
“那先生可想念我们?”王燮在旁边插嘴。
霖铃心中深深叹一口气,她若是不想这群臭小子,为什么还会偷偷来七柳镇办年货?为什么她会偷偷去鹅毛斋看子骏他们,又为什么会冒着惹怒李之仪的风险还要决定一个人留在七柳镇?
她心潮起伏着,对着周围的学生诚挚道:“王燮说的对,我确实很想念大家。不瞒大家说,这些日子我常常自责,怪自己不应该把你们半途丢下,怕你们在别的教习那里受苦。今日我一看,果然是我担心的这样!这一切都是我的原因,请你们原谅我。”
她说了几句道歉,长久压抑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从她眼框里流下来。
霖铃这一动情,子骏简唐韩玉左廷他们都纷纷哭了,连一向混不吝的王燮眼眶也红了。
不过子骏似乎哭得有点腼腆,故意把脸对准窗外不让霖铃看见。
霖铃也不戳穿他。她笑着擦擦眼角,对众人说:“不过我请大家放心,这次我言出必行,一定不会再无故离开书院。我已下定决心,将陪各位走完明年的科举三试。不管你们最终考得如何,我都会陪你们走到最后,做个有始有终的教习。”
大家听完这番话,脸上都是无比开心感动的表情。子骏重新转回来,眼圈儿还是红红的。
他对霖铃深深一揖道:“也请先生放心,我们一定遵守先生的教诲,再不惹先生生气,如违此誓,就请先生罚我们抄一百遍论语!”
霖铃听到这忍不住笑了。这孩子可能被孔寅短暂洗脑了,得掰回来,掰回来...
子骏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霖铃笑着说:“那一言为定,拉勾勾。”
子骏愣了一下:“拉勾勾?”
“就是这样,”霖铃用小拇指勾住子骏的尾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词儿,子骏压根就没听过。不过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紧紧勾着霖铃的小指跟誓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其他王燮等人也纷纷仿效,一群人的手指勾在一块,响亮地对着屋顶暴吼:“一百年,不许变!”
霖铃站在他们中间念着誓词,看着身边一张张快乐的脸,她的心忽然就像一条大江一样豁然开朗。
人生哪,有失有得是免不了的,但是只要追随自己的内心走,路再偏又能偏多远呢?
至少霖铃觉得,没有一条路比现在这条离她的心更近了。
第71章 雪中一课
一下午的课上完,霖铃吃饭,整行李,洒扫卫生,忙七忙八地弄到大晚上才上床休息。她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人已经非常劳累,所以一沾到枕头就立刻坠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发觉窗口有一片白花花的光照。她穿好袜子油靴,跑到窗边一看,当场“哇”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窗外正下着绵绵密密的鹅毛大雪。这雪下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但雪花却又大又厚实,像一团团棉絮一样从天而降,把整个院子都裹成了一片纯白色。从地上和树上雪的厚度来看,这场雪的时间不短,应该从半夜就开始下了。
霖铃在现代社会虽然是北方人,但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一时间她觉得很好奇,趴在窗棂上盯着雪看了很久。
等太阳出来了,小院里一片明晃晃的亮光,但雪却没有任何变小的趋势。几只野猫在雪地里你追我赶,一个个都被雪花染成了毛线球。霖铃饶有趣味地看着它们,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了肉圆。
也不知道它在何净家过得怎么样了,过几天放假得去看看它。
霖铃看了一会雪,又去里屋洗漱。等她梳好头换好衣服出来,就看见子骏提着个食盒,正穿过天井朝屋里走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天青色毛毡绒衣,外罩一件锦鼠色过肩暗花蟒锻锦袄,脚上一双小羊皮高筒毡靴。头上一顶狐皮暖耳金线帽,脖子上还有一段黑狐毛围脖,整个人踏雪而来,看上去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
霖铃连忙走过去给他开门,对他招手道:“子骏!”
门一开,子骏带着一阵迷迷朦朦的碎雪花儿进了屋。他嘴里不断哈出热气,眉毛鼻子眼睫毛上也沾满了细小的雪花粒儿。
霖铃赶紧帮他把身上的雪花拍干净,又帮他簇火,给他热茶喝。子骏昨天刚被打了手心,又经这么一冻,手红得就像一截胡萝卜。霖铃连忙给他拿了一个汤婆子,让他抱在手里捂着。
等子骏终于活泛过来了,霖铃问他:“你怎么一大早过来了?”
子骏说:“我今日起床看见外面在下雪,便想着先生应该不愿意一大早冒雪去吃早饭。我就替先生把早饭拿过来了。”
霖铃再次被子骏感动得说不出话。她发现子骏在这些小细节上对自己特别体贴,别人想不到做不到的他都能做到。
她深刻怀疑自己以后的老公会不会像子骏对自己这么好。
子骏把食盒里的早饭端出来摆在桌上,有几只素包子,还有一碗羊肉汤。
子骏道:“这汤是六嫂刚做出来的,还是热的,先生快吃一口暖暖身子。”
霖铃看着子骏冻得有点发白的嘴唇,对他说:“我们一人吃半碗吧。”
子骏愣了一下,道:“我已经吃过了。”
“没关系,”霖铃笑道:“你一路过来也受寒了,正好喝碗羊汤去去寒气。”
她把羊汤倒进一个瓦罐里,放在炉子上又煨了一会,然后给自己和子骏各倒了半碗。子骏一开始还想推辞,但霖铃坚决让他喝,他只好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半碗羊汤灌进去,子骏和霖铃都觉得身子真正暖和起来了。子骏的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一些,霖铃一边吃包子一边问他:“子骏,你今年回家过年吗?”
宋朝有一种说法叫“肥冬瘦年”。指的就是宋朝人非常看重冬至,甚至超过了真正的过大年。不过整体而言这两个节日都是非常重要的,不仅学校会放假,寓居的游子也会回家探亲。
不过子骏家的情况有点特殊。他父亲马羌所在的漕司官衙在杭州,离明州很近但是也有一定的距离。他们家的宅子也在越州,更确切说是杭州和越州的交接处,但马羌因为公务繁忙,真正回家的日子很少。
此刻霖铃问起,子骏便摇头道:“今年冬至我父亲在外公干,兄长又在汴京不回来,我也不回去了,等过年再回去。”
霖铃好奇问他:“你兄长是做什么的?”
子骏淡淡道:“他是朝廷的秘书郎。”
霖铃也不知道秘书郎是个什么官。她也不敢说也不敢问,但是单单从名字上听,似乎是个不小的官儿。
不过她也有点感慨。子骏这个孤僻的性格可能也和他四分五裂的家庭结构有点关系。从小就得不到完整的亲人之爱,只能迫使他从书本中寻找乐趣。
霖铃笑着说:“冬至不回去也好,反正今年我也不回去。你就陪我过。”
子骏忍不住笑了。霖铃又给他添了点茶水,然后天南地北地和子骏聊天,问他这些天自己不在的时候他都干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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