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间是本朝出了名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向来是有功则上、无功则退,既不结党、也不惹事。
原本巡按这个容易得罪人的位置, 愣是被他坐的风生水起, 一个小小的案子,都能顾全四方八路的脸面。
杜充则是大宋百姓间有名的“恶官”, 没有半点好名声。
每件事处理起来毫无人情可言, 冷血、残酷, 只论结果。
沉默半晌, 担任过北境地方官的杜充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军费经兵部、过户部, 过一手摸一手, 都已心照不宣, 便是北境军自己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不过按往常惯例来说,虽说到手的钱粮少了许多, 但稍作节俭还是能够顺利度冬……”
话说了一箩筐,却弯弯绕绕故意没答上正题。
狗一刀似笑非笑地走到杜充身侧,拍拍他的肩道,“杜大人分明知道我想问什么,怎么避而不谈?”
杜充脸霎脸色变得苍白,神情有些慌乱,挥开狗一刀的手,转身寻了把椅子坐下,四下到处打望,确定附近是否还有旁人。
狗一刀看向花无间,“虽然花大人问出的问题,我不愿意告诉你。但我知道花大人的秘密,告诉我却是最合适。”
花无间眼里隐有笑意,看着狗一刀的目光透着莫名的熟捻,“你当真要继续问下去?”
狗一刀笑叹道,“花大人觉得,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像是会避开逃走的人吗?”
花无间听到此话后不由得一愣,差点脱口询问狗一刀是否知道了什么,但想法一出,立刻被他按下这个念头。
随即恢复平静,在场谁也没看出他的半点异样。
花无间温和笑道,“的确如此。”说罢,视线扫向在场另外三人,“三位英雄想听此事吗?”
若是一个三品大臣这样来问,这件事必定不小。
但在座三人都是血里来去、生性自由的江湖客,他们固然会刻意避开麻烦事,但绝不会在脚已踏下后再去后悔。
三人并未出言,也并未离开。
花无间悠悠张口,声音有些低沉,面上浮起一抹哀戚,第一句便让在座几人变了颜色。
“自嬴政为始,至今千年,历朝历代无不有人肖想长生……”
胡铁花大呼,“赵老三敢想长生术!?”
今上行三,他也允股肱之臣唤他三郎。江湖上一些大不敬的江湖人便将他贬称作“赵老三”。
花无间并未追究胡铁花的称谓,停顿片刻,继续道,“既想长生,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
乔峰眉头紧蹙,面上的怀疑显而易见,“近些年从未传出过方士进京的消息。”
花无间目光看向堂外,意味深长道,“世上长生的法子,并非只能委托方士进献。”
皇帝追求长生是件消耗国力的大事,大宋的皇帝都极爱名声,自然不愿与此沾染。
但谁能拒绝长久的权力。
花无间收回目光,看向乔峰,“乔帮主的帮主之位,是在任老帮主过世前临危受命。他可有给你说过什么?”
乔峰眉尖越蹙越紧,“你怎么知道?”
花无间轻笑一声,“他是否告诉你,若因紫金钵生出事端,及时将其毁坏。所谓毁坏,却是不可摔碎、不可丢弃,必须去点燃拥翠山庄那已经冷了十几年的炉子,将紫金钵扔进炉中?”
乔峰目色冷厉,盯着花无间沉默不语。
花无间道,“乔帮主不必如此戒备,并非是有人偷听了你与任老帮主的对话,而是因为,这话是我告诉他的。”
接着道,“自古以来,君不疑臣,臣不负君都是传颂佳话,不过……终归事有例外。”
皇帝与李丰自幼相识。
幼年登基之时,两人相互扶持。契丹作乱,朝中无人可用,皇帝令李丰远赴,战战大捷。
随后李丰自请镇守北境,顺势接过安肃军兵权,二十余年未再归京。
因此他的封号并非镇北,而是太平。
对皇帝而言,李丰在北境,便能护卫他的江山太平,即便将安肃军大权交予他也毫不在意,太平王二十余年不回京也丝毫不疑。
无论是主疑臣,还是臣背主,都将是国家的灾难。
但这两人当真是情谊长存。
太平王费尽心思为皇帝找寻长生之法,皇帝对此颇有顾虑,太平王便千里迢迢私服回京,亲自游说。
他自称找到了徐福当年留下的笔记。
坊间广为流传的琅琊,实际只是他初次出海点,而真正找到仙山的出海处,实则在东海之口的镇海。
徐福当年从仙山归来后,并未将仙术献给嬴政,反而将修炼之法分作两份,一份烧在了一个粗碗之中,一份则埋在了中原腹地。
搜寻长生术的消息绝不能让百姓知道,因而此事必须由旁人来做。
事情败露便可将责任推卸干净。
到了那时,谁盖的契丹人入关大印,谁便是通敌叛国。
就这样,契丹人被请入中原,骑着他们利于在林间穿梭的契丹马,踏行四野。
太平王怕这群契丹人不好好寻找,因此特地派出安肃军进行督查。
狗一刀想到自己亲眼所见的契丹人和安肃军的相处情景,嗤笑出声,“花大人,我未曾读过书,也知道不该允许契丹兵马如此进入中原,官家怎会这么轻易听信太平王的说辞?”
花无间叹了口气,“太平王并未哄骗官家,官家自然相信太平王。”
这话说的含糊,并未哄骗?
谁人都知,这世上怎么可能真有长生术。
乔峰抓住关键,沉声道,“那太平王可有被人哄骗?”
花无间苦笑一声。
谁也不知究竟是太平王扮猪吃老虎,还是背后另有他人。
此事究竟与契丹联系多深,又与朝中那条势力有所往来……
不是花无间不愿意答,而是他也不知从何说起。
在场几人心惊不已,唯独狗一刀不以为然,继续追问她的问题,“蔡晋改制,国库一年可纳入五千万贯。国库充盈,为何忽然之间要缩减军费?”
已说到了寻长生,缩减军费还能为何?
北境历来是财政支出大头,而现在连契丹兵马都请了进来,难道还去在乎北境边防究竟有没有用?
花无间与杜充脸上有些难堪,仿佛身上的公服成了件赭色囚服。
胡铁花没好气道,“还能去干嘛,多弄点钱去寻他的长生术呗!”
狗一刀抚掌大笑,“原来是这样啊,看来蔡晋当真是最合官家心意的一条狗。”
知道皇帝寻仙的臣子定然不在少数,但最终只有蔡晋站出来为“缩减军费”递了折子。
花无间手指轻微颤抖,眸底闪过一丝诡异的精光,“如此,你还觉得自己能替北境要回军费吗?”
狗一刀笑道,“倒好像确实没了办法。”
答案并非是花无间心底想要听的那个,虽有遗憾,却也松了口气,如玉的长指勾着玉牌,“现在需要这块玉牌了吗?”
狗一刀挠了挠下巴,“花家的钱还是安心留在花家的好。想必花大人之所以为官,也是因为不想花家的银子用作他处……不管是去寻了仙、赈了灾,还是守了边。”
狗一刀又看了看一言未发的杜充,“杜大人别总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连我都知道‘祸害遗千年’,你指定能多活好些时日。”
楚留香闲的实在无趣,又不敢去衙门屋顶偷听。
毕竟以狗一刀的耳力,他只要走入十丈之内,便无所遁形。
刚起了身坐在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端在手中准备喝,就被气势汹汹推门而入的胡铁花一把抢过,一口气喝下。
胡铁花将杯子往桌上一立,狠狠道,“该死的赵老三!”
楚留香嗤笑道,“谁又惹着你了?”
胡铁花怪声怪气的道,“不是说了吗,赵老三啊。”
楚留香还当真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赵老三是谁,正要接着问,就听见几人的脚步传来,一道成熟的声音响起,“胡大侠,赵老三这样的名讳在外面还是少说为好。”
乔峰在前,与另外二人一同进了客房。
好在狗一刀想着楚留香住就没省钱,定了间最豪华的屋子,五人在内倒也不显逼仄。
楚留香与二人互同名姓后,算是认识了。
又听着胡铁花一通抱怨,将事情捋了个大概。
楚留香看向狗一刀,“一刀现在想怎么办?”
狗一刀带着李全素坐到桌边,为她倒了杯茶后,才开口道,“乔帮主愿意按照任老帮主所言,销毁紫金钵吗?”
乔峰摸出紫金钵放在桌上,“乔某怎会不愿。”
狗一刀笑道,“乔帮主大义。可否劳烦几位前去拥翠山庄点炉烧钵,我与李全素相伴前去大石窝。”
乔峰与胡铁花纷纷点头相应。
楚留香却状若思考,实则在桌下踢着胡铁花的腿。
见胡铁花没有反应,再狠踢一脚,胡铁花转头疑惑道,“老臭虫,我既没招你,也没惹你,你老是踢我干嘛?”
楚留香单手转开胡铁花的脑袋,反朝狗一刀弯唇笑着,眼底含了万千温柔,“我早有听闻乔帮主大名,威名赫赫定然实力非凡,胡铁花也有些本事在身。这二位大侠前去拥翠山庄想来已是足够,但一刀要去的大石窝却更加凶险,面临的不仅是契丹兵马,或许还有安肃军及其他势力。不如我与一刀……还有李姑娘同行?”
狗一刀还没说话,就听李全素冷哼道,“你是在看不起狗一刀,还是因为觉得我是个废物瞎子?”
楚留香立刻否认,“李姑娘误会……”
后续的话还不知怎么说,还好胡铁花脑筋转了过来,搭过话茬,“哎呀,李全素你别瞎掺和!要不是因为你一个姑娘不好跟着我们一路,他都想把你甩开和狗一刀两个人单独去的。”
楚留香微笑着看向胡铁花,“胡大侠当真是我的至交好友啊。”
胡铁花却被楚留香笑的浑身发寒。
狗一刀并未听几人的对话,还在细细琢磨楚留香所说的,不免觉得他讲得也有几分道理,此去或许当真凶险,若是有他一路,遇到危险时至少他可以先带着李全素离开……
李全素听了胡铁花的话,侧耳又朝胡铁花伸了两分,“我是个瞎子,可能因此耳朵也失灵了,你再说一遍,刚刚说的什么?”
胡铁花当了真,正要再说,却被楚留香拿着扇子挡住。
楚留香柔声道,“我心悦狗一刀许久了。”
话是冲着李全素说的,眼睛却未曾离开过狗一刀。
李全素一时呆愣,她这几日与乔峰一同出入,比较起来熟悉不少,拍了拍正在沉默看戏的乔峰道,“劳烦乔帮主替我瞧瞧,那人当真是楚留香?那个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面露无奈,但乔峰为人耿直,上下扫了一遍楚留香道,“看起来倒是和传闻中一样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又和胡铁花相识,应当不是假的。”
李全素听到这里,小心的将耳朵探向狗一刀,确定她还在神游才放下了心,声音中透出几分冷厉,“你情史无数,红颜漫天,凭什么如此轻巧便对狗一刀说什么心悦不心悦!要是她当了真,要是她……”
李全素说到这里再不敢往下说,思及自身,她实在太知道这情爱之苦了!
当日在客栈,她的确是以为花满楼对狗一刀有意才放任狗一刀住进那间房,但也是想着花满楼不过是个年幼小孩,狗一刀还不是随意拿捏。
可楚留香却完全不同!
那可是楚留香!
胡铁花见不得好友被人这么对待,“李全素你倒也不用那么紧张,他俩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老臭虫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可狗一刀压根不开窍!”
原本说的振振有词,可胡铁花说着说着实在忍不住发笑。
狗一刀想了许久,总算将去大石窝的一切事宜理顺,抬头便看见几人脸色有些奇怪。
李全素摸索到狗一刀的头上,轻轻拍了几下,难得温柔道,“一刀,你要是有了半日醉准备做什么?”
狗一刀不假思索,“当然是去找男人睡觉!”
随后看了看楚留香,小心翼翼的补充,“我一定会在喂药前问他们是否愿意的。”
李全素大笑着连道三声好,随后道,“女贞子三分、蛇乐子五分、颤音娇一钱、莹子八分,肉桂、枸杞各两分。”
李全素念完,手从狗一刀的脑袋上滑下,点着她的脑门,“都记住了吗?”
狗一刀茫然的点点头。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她记性还行,李全素念完一遍她便都记住了。
听着李全素念出的这些药材,屋内除了狗一刀谁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乔峰心道,真不愧是在合欢派待过的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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