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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璟目送他们父子离开，在原地停留了半晌，才转身进了里间。
苏三老爷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目光直直盯着床顶的承尘，听到有人进来，却连看都没有朝这里看一眼。
“方才祖母派人来——”
“为什么要救我？”苏三老爷忽然转过头，意气风发的脸上此时满是灰败，“你不是很恨我么？为什么要救我？”
他低笑出声，“宋崇峻当年就是被人推进湖里淹死的……刚才我还在想，原来他死的时候就是这样啊。满心的痛苦与绝望……如果我刚才真就那么死了，你说算不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苏璟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三老爷却笑红了眼眶，“看到我变成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很痛快，很解气？枉我还一直以为害死微姐儿的人是宋崇峻，还以为自己给她报了仇……”他忽地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可原来害死她的人是我，是我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是我！”
他终是忍不住捂住脸痛哭出声，“为什么救我……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哭得像个做错了事却永远得不到原谅的孩子，连听到的人都有种说不出的悲伤与凄凉。
苏璟默默看了他许久，“方才珩哥儿说，你做事总是不顾及别人——从前对姑母是这样，如今对盼姐儿还是这样。我还替你辩解……”
“现在看来，珩哥儿说的是对的。”
“你如果真的知道错了，就应该想办法补救，补救那些被你伤害过的人，那些因你遭遇不幸的人！可你直到现在了还在逃避！”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刚才你在湖里淹死了，祖母会怎么样？她老人家已经这个年纪，你觉得她能承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第307章 何谓公平？
“还有三婶，琳姐儿，琮哥儿，他们又该怎么办？”
“这些你想过吗？”
“没有！”
“你想到的依然只有你自己！”
“可你以为死了就能万事皆休？如果到了阴曹地府，你就有脸去见姑母吗？！”
苏三老爷终于止住哭，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他。
苏璟却不想再说下去了。
他冷冷道，“你先前不是问我，是不是觉得很痛快么？那我就告诉你——一点都没有。一个人如果想死还不容易么？最难的却是活着……日日夜夜地活在内疚与悔恨中。”
“如果我是你，就会努力让自己活得久一点——为曾经犯过的错，害过的人，用一辈子赎罪。”
他说着最后看了苏三老爷一眼，“本来答应了二叔要留下守着你，不过三叔既然还有力气在这里怨天尤人，想必也无需人陪了。”他干净利落地拱了拱手，“侄儿告退。”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苏三老爷忽然问。
“就在你来找我的那天……”他怔怔地回忆道，“你会那么生气，不止是因为知道我对阿微……更因为，她因这件事被宋崇峻误会，受尽耻辱，郁郁而终……是不是？”
苏璟抿紧下唇。
“可你却什么也没说。”他哑声问，“为什么，你明明很恨我——”
“因为你是我三叔。”苏璟猛地转过身，厉声道，“因为你刚愎自用又不堪一击，因为你懦弱到根本承受不了害死心爱之人的打击！”
苏三老爷不禁呆住。
苏璟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所以你瞧，我一点都没有看错你——你一直是个懦夫。当年你没勇气站出来，承认自己犯过的错，眼睁睁看着姑母下嫁给根本配不上她的姑父，任由她的品行名声一直遭人非议……现在你又没有勇气面对害死她的真相，想一死了之……”
“其实这么多年……你从来就没有变过。”
苏璟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苏三老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终是把脸埋进枕头里，闷声哭了起来。
……………………………………………………
“后头我会找人接管你三叔手里的生意，以后就让他在家修身养性……”
“父亲！”跟在他身后的苏珩忍不住叫起来。
“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在包庇你三叔。”苏二老爷道，“可刚才的情形你也都看见了，你三叔心里也很后悔……”
“可这样姑父姑母就能活过来么？昀盼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就能一笔勾销了么？”苏珩不认同地皱紧眉头，“父亲，这不公平——对所有人都不公平。”
“不然你想怎么办？”苏二老爷冷冷看他一眼，尖锐道，“叫他替你死去的姑父偿命？还是把他送去官府，判他个流放，或者是斩立决？！”
苏珩抿紧下唇。
苏二老爷冷声道，“真论起来，你姑父是被冰蓝所害——若不是那贱婢做贼心虚，又怎么会因你三叔的三言两语就对你姑父动了杀心？你三叔顶多是帮她脱身，让她逍遥法外而已。”
“至于她的死，更是她自己罪有应得——就算你三叔不叫人弄死她，只凭她做那些事，也足够她死一万次。”
“……”苏珩嘲讽地勾了勾唇间，“那照父亲所说，三叔就一点错都没有了？”
“混账东西！我是那个意思么？！”苏二老爷冷喝一声，“我若当真要丢开不管，又何必找你三叔？方才又怎么会出这档子事儿？你三叔的帐，我自会和他算。可就像你说的，就算现在打杀了他，难道你姑父姑母就能起死回生，一切就能重新来过？”
“既然过去的已经不能挽回，现在更重要的，难道不是活着的人吗？”
“当年因你姑母的事，已经叫你祖母伤透了心，如果让她知道，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你觉得她能受得了这个打击？”苏二老爷直视着苏珩，冷声道，“要不你教教我怎么做？怎么做，才是你所谓的公平？”
苏珩用力攥紧拳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垂下眼，低声道，“儿子不敢。”
苏二老爷面色微霁，叹了口气道，“我年纪大了，这个家将来迟早要交到你们手里。你如今也不小了，很快自己也要做父亲，该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更加不能随心所欲，率性而为……在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为家族，为族人考虑。”
“你三叔虽然做错了事，但也罪不至死……且他始终是你血浓于水的长辈，你便是有再多的不满，也永远不能忘了这一点。”
“儿子没有忘。”苏珩垂着眼，神情淡漠，“儿子如果忘了，方才也不会下水救他。”他咬了咬牙，“只希望三叔这次真是彻底醒悟，痛改前非了……若是再像先前那般——”
苏二老爷打断道，“你放心，他是真的知错了……若是再做那等糊涂事，不用别人，我头一个就饶不了他。”苏二老爷不欲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问苏珩道，“盼姐儿那儿你预备怎么说……要告诉她么？”
苏珩沉默了片刻，“她身子才刚好了些，我想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再慢慢跟她说……但肯定是要告诉她的。”
苏二老爷嚅了嚅嘴，似是想说点儿什么，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好一会儿，苏二老爷才幽幽叹了口气，“既然你都想好了……那就按你的想法做吧。”苏二老爷疲惫道，“我要去你祖母那里了，你也赶紧回去歇着吧。”
苏珩意兴阑珊地拱了拱手，“那儿子就先告退了。”
……………………………………………………
苏珩回到凌霄馆时，宋昀盼早已经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把宋昀盼揽进自己怀里。
睡梦中的宋昀盼似乎被吵醒了，她不高兴地哼哼了两声，小脸儿贴在苏珩胸膛上蹭了蹭，手脚也无意识地缠上来。
“睡吧。”苏珩拍拍她的后背，柔声道。
宋昀盼心满意足地枕着他的胳膊，很快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308章 打虎亲兄弟
宋昀盼第二天早晨才听说苏三老爷昨晚落水的事儿。
“怎么会忽然落水呢？！”她心有余悸道，“还好碰到了你跟大哥哥……三叔没什么事吧？”
“没事。”苏珩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把鸡蛋壳剥掉，放进宋昀盼面前的碟子里，“只是受了些惊吓……想来将养几日就没什么大碍了。”
宋昀盼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庆幸道，“得亏这时节天已经暖和了，不然掉水里该多冷呢！”
苏珩扫了眼她满是担忧的小脸，淡淡点了点头，“是挺万幸的。”
宋昀盼想了想，“咱们一会儿要不要过去看看？”
“大夫说三叔需要静养。”苏珩不容分说地打断，“你就别管了……赶紧吃饭吧。”
宋昀盼听话地“哦”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二表哥好像并不喜欢听她提起这件事情……
宋昀盼乖乖地吃起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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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书房外，小厮拱了拱手。
苏三太太走上前，“老爷他——”
小厮垂首道，“老爷刚喝过药，说今儿就不见太太了……叫您记着他昨晚告诉您的话，在庙里好生静养。”
苏三太太眼眶一热，哽声道，“他就这么不愿意看见我？哪怕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
小厮为难地抿了抿唇，低声劝道，“太太，您还是等——”
“不必了。”苏三太太轻轻打断，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你告诉他，我走了。叫他……自己保重吧。”
她说罢，心灰意冷地看了眼身后的屋子。
二十年了……
从不谙世事的花季少女，到满心幽愤的深闺怨妇。
这个人，她一等就是二十年。
她，等不起了。
苏三太太扬起脸，抑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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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苏三老爷的意外落水，苏老太太这几天也恹恹的。得亏有苏瑾带回来的绪哥儿跟淳哥儿承欢膝下，两个孩子正是爱玩的时候，静园里充满了孩童的欢声笑语，多少缓解了些老太太的抑郁。
“你的意思，往后都不叫老三管了？”苏老太太打发了绪哥儿跟淳哥儿去园子里玩，边叫人给苏二老爷上了碗老鸭汤，边皱着眉问道。
苏二老爷喝了两口，把汤碗放到桌上，“老三这些年为了家里，一直在外头东奔西跑，和弟妹聚少离多，下头几个孩子跟他也不亲近……儿子想着，倒不若趁这个机会，让他在家好好歇歇……”他顿了顿，也不敢把话跟苏老太太挑明了，只模棱两可道，“等他日后调理好了，是要继续做生意，还是留在家里，也都由他了。”
苏老太太沉吟了片刻，看着他问，“老二，你跟母亲说句实话，是不是你弟弟在外头惹了什么事儿？”
苏二老爷一怔，讪讪地笑道，“您想到哪里去了……”
苏老太太却一脸严肃地摆摆手，正色道，“那天晚上他忽然落水我就觉着不对劲儿……你们都跟我说他是喝醉了。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弟弟平时虽然荒唐了些，却也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又怎么会因为多喝了几杯就掉进湖里……”
“前两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很不好……说不了几句话就眼泪汪汪的……”她担忧地道，“你们兄弟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你是当哥哥的，可不能骗我。”
苏二老爷抿了抿唇。
要是能说，早在当年苏微下嫁宋崇峻的时候他就跟家里明说了……当初他既然选择了隐瞒，现在就更加说不出口了。
苏二老爷心知今天要是不交代点什么很难蒙混过关，只得拿出他先前就准备好的说辞道，“是出了点事儿……老三这几年做生意太急进，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儿……如今有些别有用心之人，想拿这些事攻击咱们家……我便训斥了他几句。”
“老三那天大概也是想这事儿想得出神，所以才不小心失足落了水……”
“怪不得！”苏老太太面色凝重地问，“可是影响到你跟大郎了？”
“目前儿子还应付得了。”苏二老爷道，“不过他如果再我行我素下去，以后就难说了。”
苏老太太点了点头，“你弟弟……”她幽幽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当年他一门心思要去经商，谁劝也没有用……那时候我还想，他性情偏激，做事又容易走极端，不去当官也好，不然难保不会拖累了你们……可谁知……”
“母亲先别着急。事情也没有您想的那么严重。”苏二老爷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安抚道，“我也是防微杜渐而已。”
苏老太太握住苏二老爷的手，泪汪汪道，“你别怪母亲替你弟弟说话……你们兄妹四人，如今就只剩你跟你弟弟。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他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就狠狠地打他骂他，可千万不能因此不管他了。”
苏二老爷叹了口气，“母亲放心，儿子都知道的……”
母子俩正说着话，就听文竹隔着帘子道，“老太太，三老爷过来了。”
苏老太太一愣，“他怎么来了？”又忙擦了擦眼睛道，“快请他进来。”
文竹赶紧应是。
须臾就见苏三老爷走了进来。
他穿了件竹青色的袍子，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姿好像叫这回的落水一下子给压垮了，人看起来有几分佝偻。
他走上前给苏老太太行了礼，又对苏二老爷道，“原来二哥也在啊。”
苏二老爷微微点了下头。
苏老太太忙叫丫头端了杌子给苏三老爷，又责备道，“你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就跑出来了？”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怕知道他做错了事，看他落魄成这样，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苏三老爷消瘦的脸上露出丝苍白的笑容，“儿子已经没什么事儿了……过来看看母亲。”他低声道，“都是儿子不孝，叫母亲担心了。”
苏老太太闻言登时红了眼眶。
第309章 您是我的恩人
她幽幽叹了口气，“你的事儿老二都告诉我了……你糊涂啊。”
苏三老爷怔怔地抬起头，看向苏二老爷。
苏二老爷神情淡漠地点了点头，“我刚才和母亲说了，这段日子你就在家安心静养，生意上的事儿我会找人处理——眼瞅着二郎跟四郎马上就要入仕，那些不干不净的生意咱们家绝不能再碰了。”他顿了顿，“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自责了，往后……就好自为之吧。”
苏老太太也颔首道，“你就听你哥哥的吧。咱们家也不是挣不出口吃的来了，那些黑心的钱咱们不能要……”
苏三老爷想了许久才想明白，他目光呆滞地点了点头，“母亲说的对，从前都是儿子太自作聪明了，做了很多罪孽深重的事……”他说着说着，声音竟然有些哽咽起来。
苏老太太心里一阵儿难受，尤其见苏律两鬓隐隐闪着几根银丝，越发显出几分老态，不禁落下泪来，“也怪我没把你教好了……其实留在家也好，这些年你东奔西跑的，想多见你几面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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