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
面前是昂贵的车内装饰。
陆渺愣了一下,转过头。旁边坐着一个非常熟悉、令人浑身抗拒的侧影。窗边夜风吹过她微带潮气的发尾,橙色的路灯下方,暖光勾出一道双腿交叠的曲线。
程似锦的五官沉在阴影里,看不出她的神情,只望见了一双明艳而又渗透着冰冷的眼睛。
像是误入了狮子的领地。
“谢谢。”他的声音还很干涩低弱,但是说得飞快,然后又非常急迫、不知所谓地说了句,“对不起。”旋即转身想要下车。
但就在他面前,刚刚充满善意递给他糖块的黑衣助理却马上起身,反手关上了车门,车门自动上锁,特助转头迈上副驾驶位。
车门打不开。陆渺知道这种车的车窗根本不是用力就能击碎的,估计连子弹都打不穿。他转过身靠着后座的角落,强迫自己面对着程似锦,两人之间隔了非常宽的距离。
程似锦的手搭在车窗边,指甲轻轻地敲着窗边儿。在带着某种韵律的敲击声中,她平静地道:“陆拂下个月的手术要花多少钱,四十万?”
他的神经变得非常紧绷。
“你很怕我?”程似锦转过头看他。
“不,”陆渺说,“我讨厌你。”
他的语气太坚定。
程似锦忍不住笑了起来:“挺好,我也没想让人人都喜欢我。”
“让我下去。”陆渺说,“你不是不做强人所难的勾当吗?你不是讲究什么你情我愿吗?我不想跟你有什么关系,也不想和你见面,你放过我……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程似锦瞥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太差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递过去一瓶水,抬了抬手腕示意对方接过,青年防备地看了她很久,才伸出手拿了过去。
“京阳已经没有人做那种生意了。”她忽然开口,“你就是把器官全摘了也卖不出四十万,这个市场早就没有了。当初颁布这项禁止法案让专项组调查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暗地里叫屈,对专项组恨之入骨……用钱能换到一切的世界,美好吗?如果你觉得美好的话,你还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出卖。”
他攥着瓶身,缓缓拧开盖子。
“这条路上经常有纨绔子弟经过,不是林琮那种人,是完完全全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精神病发作的疯子。他们不会因为你倒在那里就避开,也不在意是压断了你的腿、还是压碎了你的手。因为美好的世界可以用钱摆平一切……用四十万买下压断你的那只手,你会兴高采烈的同意吗?”
陆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说:“难道你想买的就高尚吗?”
生命、健康、人格,固然残忍。那么用尊严和身体做交换,难道就格外高尚吗?
“怎么可能……”程似锦轻笑一声,她弯起眼,看起来十分温柔,“我也是坏人的一员,你可以尽情地讨厌我,可以觉得我是一个没有底线的、卑劣的下流货色,然后走投无路的时候跪在地上跟我说,求你了,把我的自尊和身体都买走吧。”
她简直是用一种揶揄的态度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风轻云淡。
在平静温和的语气之中,陆渺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愈发稀薄。他大口喝水,过度空旷的胃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液体变得异常抗拒,一阵阵收缩地疼,握着瓶身的手出了点汗,他再次用力抓住,指骨绷得泛白。
路边不停有豪车飞驰而过,在看到程似锦标志性的车牌号后,纷纷减速慢行。
车灯晃过他的脸。陆渺用手捂住胃的地方,徒劳得摁了一下开门的地方,车门纹丝不动。他埋头咳嗽了几声,低血糖的余劲儿还没有消退,他忍不住干呕,嘴里全是血腥味儿。
没有血色的唇被染得鲜红。
程似锦跟司机说了声“开去医院。”随后问道:“你有胃病?这都会忘了吃东西?”
他的发梢都在发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想逃跑。陆渺实在不愿意面对她,不愿意在这个人面前如此地狼狈不堪,完全像一个只能被放在展台上的花瓶、只配被她挑选的商品。
可是现实如此,他连一丁点沙尘的磨砺都经受不了,只是长时间失眠和忘记进食,这具娇贵的身体都能让他吃尽苦头。
陆渺咬着牙,说:“我不去,你让我下车。”
程似锦的语气变得冷淡了一些:“溃疡引起的胃出血会让人休克。”
“我没有钱。”
“你要死在陆拂前面吗?”程似锦不轻不重地讥讽了一句,“陆公子,你连画笔都卖了,还怎么养活别人?”
他沉默了片刻,嗓音干哑:“我的画本来也不值钱。你别拉我去永安长华,治不起。”
程似锦抬手抵住下颔,她想起陆家出事之前,连母亲布置的花厅里都有几幅陆渺的画,色彩丰富,笔触浪漫,立秋时她陪母亲在香案上问卜,挂签在竹筒里摇晃碰撞的声音中,回头就是一幅很漂亮的献瑞图。
值钱吗?曾经应该是值钱的。陆家还在的时候,画展上的每一个作品都被赋予了金钱涂抹的其他价值,那些拍卖会上,他本人从未出现过。
程似锦说:“去最近的社区医院。”
司机愣了一下,把导航打开。
他老实了,安静沉默得像个哑巴。躲在边缘,用袖口擦掉不小心弄到座椅内饰上的血。好在材质不怎么沾,血迹就这么被模糊地擦在他雪白的袖口上,滚成一片。
过了不知道多久,或许是第四个信号灯的时候,他低声说:“……谢谢。”
程似锦没听清,她在签助理带过来的文件,名字飞舞地落在上面,头都不抬地说:“再重复一遍。”
这是她常对下属的语气。陆渺以为这是什么命令测试,或者服从性测试,可在这种处境下,他竟然没有底气像以往那样坚定的拒绝。
“……谢谢。”他又说了一遍,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吐出来时连舌尖都隐隐发麻。
程似锦的笔顿了一下,没有看他,无奈地哼笑了一声。
陆渺转头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窗外光影交错,大都市的繁华被抛在后面,明暗不定的零星光源落在她的肩上,看文件时戴的金丝眼镜从鼻梁上滑落了短短的一截。她没有化妆,眼尾有一颗很浅、色泽很淡的痣。
小拂喜欢的是这种人吗?
这样恶劣、阴晴不定,擅自决定一切;毫不顾忌地将人放在手里摆弄来、摆弄去,又偶尔流露出某种诱饵般的好心。
她开诚布公地让所有人都知道,咬上诱饵的代价是失去灵魂、明码标价,却又让人以为自己会得到所有。
小拂的眼光……
就在陆渺沉默隐蔽地想到这里时,程似锦突兀抬眸,两人的视线猛然撞击在一起,彼此的视线超脱欲望地陡然相缠。他瞳孔微颤,瞬间收回目光,望向窗外纷杂的车影,仿佛自己从未看过去。
第09章 09
她再次放走了陆渺。
数日后,程似锦按照惯例去探望外祖母。跟长辈说了几句话,老人的状况很不错,笑呵呵地询问近况,程似锦一一回答,只对长辈殷勤督促的联姻一事没什么反应。
到了这份儿上,结婚这件事所具备的“价值”,她并不需求。而婚姻也不会对她的生活带来什么实质性改变。
从病房离开后,程似锦过问下午的行程,听到一半,忽然问:“陆拂住楼下?”
特助话语微顿,很快接道:“对。陆小公子之前住得更近,后来换了病房。他的病是先天性的,四年里经历过多场手术,到今年才略有好转,还有十天左右会有一场大手术,院方到目前只收到了一部分手术费用。”
在陆家没有出事之前,陆渺本人并没有购置奢侈品的兴趣。因为程似锦的关注,所以助理曾经对他交易出手的东西进行了不多不少的了解……那些钱烧在陆拂身上,就跟扔进无底洞里一样,如果他明智的话,就算忍痛,也应该早就放弃这个弟弟了。
“他在做什么?”程似锦问。
“陆渺在一间对外貌要求很高的私房菜餐厅工作,那是林公子的产业。”助理说,“是一家夜间餐厅,我记得有些特别的人工服务,但陆渺没有做,因为他并未配合,所以收入水平远低于名都俱乐部开的价格。除此之外,他应该还有其他几个兼职,每天的工作时间在十八小时以上,不过即便能筹齐手术费,也很难继续交住院费用,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迫转院。”
两人边说边下楼,没有乘电梯。程似锦听了一会儿,笑叹一声:“他是真想靠自己养活陆拂吗?”
助理安静片刻,道:“陆拂的病只有在永安医疗才能有最稳定的状况,不仅是因为医疗资源,还有四年来的救治经验……好,谢谢,”她代程似锦在高级病房的出入名册上签字,将签字本还给护士,继续说下去,“其他医院可能无法接手他,一旦转院,就意味着这四年的成果被毁,他被人用钱强行续的几年命也走到头了。”
程似锦见过那个少年。
两人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陆小公子确实还是一个少年人,他那时还没有生病,只有十五岁,在一所商学院就读。程似锦已崭露头角,在商学院的邀请下成为讲座嘉宾,并不是主讲人。
这对于当时接手生意不久,每天忙得天昏地暗的小程总来说,这几乎可以当做某种休息。她的思绪飞驰出去很远,只在落幕时说了几句话——到她开口说话时,下方埋头玩手机、走神发呆、窃窃私语的富家子弟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大屏幕上那个指点江山、唾沫横飞、苦口婆心的中年男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年轻姐姐。
她的长发用发夹松松挽起,碎发别到耳后,神情带着一些疲惫的懒倦乏味,因为长时间精神没有放松,乌黑的瞳孔显得格外空旷漠然,声音轻柔:“祝福同学们浪费大好前程,在有限的时间里玩得开心快乐。”
程似锦抬指抵住唇,想了想,又补充道:“积极上进很累,如果不想努力的话——”
四周鸦雀无声。校方领导心里一凉,压低声音凑过去道:“小程总,是说一些鼓励的话。”
程似锦低头看了一眼流程,上面写着自由发言,于是又扶了扶麦,道:“资本家的孩子本就比别人更容易成功,这是因为起点够高,不过……”
在场十余位自诩成功的中年男人听得五味陈杂,面色变来变去。她说的这几百字的“祝福”回荡在会场之上,下方私自交谈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落针可闻,只剩下她口中冷淡辛辣、嘲讽意味十足的柔声鼓励。
很多人都没有这么如坐针毡过。成功的遮羞布太薄,他们本就会被轻易刺伤。
讲座结束,程似锦起身离开。那时是一个大雾天气,雾色沾满了会场礼堂里的淡蓝色玻璃。她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一个清秀的少年把淡蓝玻璃上的雾擦掉,专心致志地看着她,两人视线触碰的时候,他受惊一样仓促地收回目光。
仅仅过了两秒,他忽然间下定决心,从礼堂里跑了出来。男孩儿隔着她的保镖,面红耳赤地扬声:“程老师!”
学生总是习惯对人叫老师。
程似锦本来已经上车,她降下车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少年在她的默许下钻过保镖的手臂,眼神熠熠中略带羞涩:“老师,我叫陆拂,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助理说:“抱歉,我们不签白纸。”
少年将一本商学院的辅助教材拿了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钢笔。
程似锦瞥了他一眼,在教材的第二十五页签了一个简化版的“前程似锦”,随后驱车离去。
后视镜里,那个少年站在原地、呆呆地望了很久。
四年前陆拂生病,跟外祖母同在一所医院,程似锦在查看出入人员登记的时候,发现陆家的人也常常过来,因此得知了他的事。
但她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两人走过了陆拂的病房,程似锦也没有进去看他一眼。下楼后,助理提到:“今晚跟林公子谈的新能源项目,就定在那家夜间餐厅。”
程似锦的脚步突然顿住,猛地想起一件事来:“他那个餐厅好像是什么主题餐厅来着?”
助理罕见的露出一种“被变态到”的神情,她面色复杂,随后依旧用自己一成不变的平淡语气说:“老板,林总一向喜欢经营一些有特色的东西,那是一家女仆主题的夜间餐厅。里面的侍应生都是穿女仆装的,上次有一个侍应生故意坐在您腿上,裙子里只穿了一个贞操……”
“好了。”程似锦捏了捏眉心,“够了,我想起来了。”
-
程似锦离开后不久,陆渺在各种兼职安排的间隙里,终于找到一部分时间探望陆拂。
他还在做新的应聘简历。陆渺没有读父母期望的财经管理类,而是就读了一所艺术院校,能选择的工作有限,好在他太缺钱,什么都做。
随着一笔一笔的支出和怎么算都不够的收入,陆渺的精神焦虑也到了一个快要崩塌的地步。当初连戴个项圈都会痛恨恼怒到当场摔到地上的人,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的倾轧。
他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底线了,只要不遇到程似锦、不被她看到,他可以忍受所有鄙弃或玩味的目光,但是她不行,她只要站在那里,就……
陆渺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他如同刑场上引颈待戮的死刑犯。哪怕曾经不如陆家的人嘲讽他、为难他、伤害他,带给陆渺的痛苦甚至都没有这份害怕遇见程似锦的恐惧强烈。
“哥?”陆拂轻声叫他,“怎么了?你最近每次来看我都不怎么高兴,发生什么了吗?钟阿姨呢,还有妈,她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陆渺勉强地对着他笑了一下,用水果刀给弟弟削苹果,他低声解释:“妈又头疼了,在家休息。钟阿姨的女儿结婚,请了假。”
陆拂信以为真,上下打量了他哥几眼,道:“哥,你最近是不是又废寝忘食地画画了?没睡好哦。”
陆渺对着弟弟笑了笑。
他以前并不会削苹果,但在餐厅打工久了,这项技能熟能生巧,已经做得非常好了。这双平时只握着画笔、敲打键盘的双手,多了斑斑未愈的刀伤红痕。娇嫩的皮肉乍一经过高强度的劳动,掌心被磨得一片通红。
那所餐厅待遇很好,接待的客户也是过去的“熟人”。父亲的商业敌人或许不屑于赶尽杀绝,但那些曾经认为陆渺孤傲离群的富家子弟却得到了乐趣,他们总会玩乐一般地羞辱贬低他,用各种磋磨惩罚别人的方式进行曾经做不到的践踏。
这似乎能让他们从中获取人上人的快乐。
陆渺不能再失去这份工作了,小拂的手术费还没有凑齐。哪怕这条路走下去是无底深渊,会失去所有。
“哥?”这是陆拂第三次叫他。
他凑过来看,苍白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你最近真是太累了,都没有好好听我说话。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我搜到程老师前一阵子参与了一个首映礼,录到她的视频肯定只有现场的媒体有,能不能……嘶,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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