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景瑶脑袋里嗡嗡地响,如被摄魂,只痴痴地盯着他的眉眼看。
月尘卿也无丝毫回避的意味,定定地看着游景瑶。
他居高临下地将卷起的少女上下打量,目光凉淡,如同雪水浇淋的开锋冷刃,要生生将游景瑶的外皮剖开,看看她脑袋里、心脏里,究竟都藏着什么东西。
他目光首先点在她那一对犬耳上面。
犬妖,原来是这副模样。
少女头上顶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颜色雪白,耳朵芯芯生了一团浅黄的软毛,耳朵尖有些钝钝的,看上去颇有肉感。
他们狐族的耳朵向来纤薄,不会像犬族一样厚厚的,看上去很蠢。
月尘卿抬颌一哂,视线渐沉。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看上去有些旧了,裙摆洗的有些发皱,脚上蹬着的靴子沾了不少泥灰,狼狈不堪,潦倒至极。
最后他看向游景瑶失措的脸。
这小犬妖生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那双眼睛亮得像琉璃珠子似的,正直勾勾又胆怯地盯着他,莫名给人一种很纯净很新鲜的感觉。
……也是奇怪,但凡是妖,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几分精怪邪气,可这只小犬妖竟像颗初春露珠,周身漾着汩汩清纯,寻不出半点魅色。
月尘卿嘲弄地勾了勾唇角,神情不属。
游景瑶看月尘卿莫名其妙笑了,诧异地眨眨眼睛:“你……你笑什么?少主不相信我有冰藤元气?”
无有应答,只是圈着她身体的狐尾稍稍松了些,游景瑶终于感觉能呼吸上气儿来。
月尘卿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一些,游景瑶看他鼻尖和额上满是忍痛所沁出的晶莹汗珠,心底短暂思索了两秒,冒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要是给他擦擦汗,会怎么样?
一股莫名的冲动袭上心头,游景瑶鼓起勇气捏了袖子,将手探向月尘卿的脸——
月尘卿果然如反射一般迅速躲开她的手,刚舒缓的眉宇转而又被狠戾盖过:
“做什么?”
“擦汗呀!”
游景瑶佯装被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吓了一跳,歪歪脑袋,真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知道你自己额头上出了多少汗吗?这里还是冰洞,出这么多汗还不擦干,会着凉感冒的,不知道吗?”
她讲话的语气甚至带着些责怪和训斥,像个色令辞正的小大人。月尘卿极其不解地看着她水润明亮的双眸,神色不自觉滞了滞。
游景瑶趁他神情一僵,迅速地拿自己的袖子给他快速抹去了额上的汗,动作有点儿粗鲁,月尘卿漂亮的五官都被牵扯得稍稍变了形。
她一边拭着他额前细腻的汗珠,一边嘀嘀咕咕说:“那么老大个人了,还狐族尊上呢,出汗了也不知道擦擦,这不是看见你双手被锁链捆着,我给你擦就好了嘛,别乱动。”
少女唠唠叨叨,呢喃细语,为他擦汗的样子全神贯注,目光灼灼,手下动作虽然半点说不上轻柔,但神情却是十分认真。
而且还一点不忌惮地直接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毫不在意这是他的汗水。
月尘卿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再去躲。
反而静静地定在原地,被她攥着鹅黄的袖子抹去了汗水。
这是第一次有外人敢这么直接上手触碰他的脸,半点不忌讳他的身份,不惧怕他阴晴不定的性子。
他感到可笑。
世人只关心他战力威名,未曾有人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月尘卿便从不在意这些所谓的什么着凉之类的小事,他自己也觉得无足轻重。
只是上一次有谁为他这样拭去额上细汗,还是三百年前。
那时他还是天真孩童,在天虞花海与兄弟嬉戏打闹,玩倦了,汗涔涔扑进先狐后怀中,母亲便攥着绣鸢尾纹样的香帕,温柔地为他点去汗水,又慈爱地往他嘴里送一颗葡萄,那是他尝过最甜的一颗葡萄。
才过去三百年。
再想起,怎觉那般远,远到恍然以为是他虚构的梦。
月尘卿出神两息,下一刻,突然隐忍地咬紧了牙关——
炽毒的再次爆发来的猝不及防!
圈住游景瑶的狐尾倏然瘫软下来,她毫无防备,直接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她吃痛呜咽了一声,惊诧抬头,只见日冕般妖娆的红色气机一瞬将月尘卿环绕,像贪得无厌的魑魅魍魉,大张着血淋淋的獠牙,迫不及待要将他拆分入肚。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月尘卿炽毒爆发的样子。
冰洞内红光暴涨,映照着他银白的发丝,让他满头长发幻化成鲜血浸泡的红绸。刚刚抹去汗珠的额头转眼又覆上一层细密冷汗,顺着他的耳郭流入锁骨,像永世不会枯竭的小溪。
月尘卿隐忍到无法再隐忍,发出濒死的痛苦的低喘,硕大的冰晶锁链在他的挣扎下发出随时都会被挣断一样的激鸣声,两种声音交杂在一起暴烈而诡异,让人听了压抑到极点。
“月尘卿!”游景瑶着急地大声呼唤他,“撑住!我来帮你了!!”
在炽毒爆发所带来的强大威压下,她艰难地爬起身来,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走向月尘卿,每靠近月尘卿一步,她都感受到更大的压强降临在自己身上,五脏六腑都受到挤压,已经有隐约疼痛。
此时,距离任务完成仅剩一分钟。
游景瑶攀着他的狐尾,用尽吃奶的力气拼了命地往前爬。
月尘卿低着头,在噬心的疼痛中,他隐约注意到那一袭鹅黄色的身影正在艰难地靠近自己,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他身上正在爆发的炽毒。
炽毒将月尘卿眼前蒙上一层血红色的纱,刀山火海的幻境中,他看见顶着两只雪白耳朵的游景瑶咬着牙,一点一点爬到他脚下,然后用一种扭曲的姿势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他低着头,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神。
因为炽毒的压迫,游景瑶嘴角已经溢出了一道血线,但她的眼神中竟然满是坚定,眉头明明因为痛苦而紧皱着,眼底却还挤出两道傻乎乎的卧蚕对他笑。
混沌中,月尘卿看见她的双唇一开一合,耳边隐约听到她说:
“别怕,我现在就给你压制,很快就不疼了!”
少女双手合十,努力凝神,默念咒诀。
一道冰蓝色的元气从她丹田内游走而出,起初纤细犹如小蛇,不过瞬息之间便身形暴涨,这条小蛇般的元气变成了一条游龙般壮硕的藤蔓。
游景瑶望向他,踮起脚来,轻轻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相贴。
额头相触的那一刻,冰霜藤蔓顷刻裹住了两人。
鲜红与冰蓝两种气机激烈地对抗起来,炽毒在冰藤的压制下发出不甘的爆鸣声,滋滋作响,逐渐变小,如同厉鬼渐渐远去的哀嚎。
第3章 平安锁
游景瑶感觉自己全身的气力、元气乃至骨血,正在被什么东西毫无节制地吞噬吸纳。
世界在离她渐渐远去。
五感变得迟钝,眼前一片雪花噪点,仿佛灵魂将被收走,周围的空气寂静到窒息的地步。
她的脑海中只剩滴答,滴答,倒计时之间的空隙漫长无比,呆板到诡静的地步。
不知过去了多久,脑海中终于响起了系统冰冷的提示声:
【叮!恭喜宿主完成剧情任务(一),请宿主继续保持!】
这一刻,游景瑶终于泄了力,双腿一软,离开了月尘卿的额头,瘫了下去。
月尘卿手腕处的的锁链响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动了动手臂,想要抓住滑下去的游景瑶,但并没有真的去拽她,神情依旧冷淡无虞。
游景瑶整个软倒在月尘卿脚下的狐尾上,只感觉四肢百骸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鬓发被冷汗全部打湿,成了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
月尘卿看着她汗涔涔的模样,莫名望了望她的袖子,似是疑惑她分明也出了很多汗,为何没有给自己擦。
游景瑶伏在他的尾巴上,捂着心脏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像随时都要咽气似的那样虚弱。
月尘卿是黑洞吗?吸起她的元气来好像要把她抽成干尸似的!
在原书里,墨瑶瑶可是给月尘卿这么大吸特吸了将近一个多月都没出事,而她才第一次为月尘卿压制炽毒,就快要上西天了。
游景瑶像只落水小狗一样蜷缩在地上,连耳朵都低垂下来,过了许久才稍微恢复了些许神志。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耳畔传来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这语调尤其慵懒,尾音甚至不屑上挑一下,听起来简直不像个疑问句,像高居上位的神明在审问一个凡人。
游景瑶因脱力严重已经神志不清,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张张嘴,话语在喉间滚了又滚愣是没发出声音。
月尘卿不耐地眯了眯眼:“本尊不重复第二次。”
“游景瑶,我叫,游景瑶,”游景瑶马上逼自己出声,机械地舞动手臂比划起来,“遨游的游,景色的景,瑶瑶的瑶。”
但下一刻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什么叫“瑶瑶的瑶”?
好笨!
但是她一时间大脑短路,硬是想不出来瑶字有什么组词,想给自己找补又吐不出个象牙来,尴尬地愣在那里。
月尘卿抬眉,嘴唇无声翕动了两下,不知道在咀嚼什么字,随后眼眸浮上一层不屑的笑意。
半晌,他一字一句,淡淡地说:“游景瑶。本尊记住了。”
“好好好,记住了哈!”游景瑶苍白的笑脸上总算出现了笑意,似乎被他记住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天大的喜事似的,笑得嘴角咧得老开,露出来一丁点瓷白的虎牙,尖尖的。
月尘卿看她脸上总是挂着一轮傻乎乎的笑,眼神飘向别处,漫不经心中带着一丝傲慢。
许久,他幽幽道:“没想到你身上竟然真的有冰藤元气。”
“我有呀!”说到这里,游景瑶突然记起了自己的主线任务,赶紧抓住机会抛出女主的名字:“不过我这不算什么,月少主,你认识蛇族少主宫雪映吗?”
“宫雪映?”
月尘卿似乎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露出了疑惑之色。
“对对对,宫雪映!”游景瑶见月尘卿好像对宫雪映感兴趣,立即履行起介绍的义务——
“宫雪映少主是天生圣体,她的身体非常纯洁,是冰藤最好的容器,她身体里所蕴含的冰藤元气的浓度可比我浓上千倍万倍。你要是找到她,就再也不需要我了。”
她说得又快又响亮,唾沫横飞像说书先生,游景瑶说完都佩服自己的口才,自我认同地频频点头。
月尘卿闻言抬眸看她,瞳色深深,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月少主,我一定会努力给你找到宫少主的,全都包在我身上!”游景瑶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月尘卿看她的视线愈发耐人寻味,游景瑶被他这个似乎要洞穿她的眼神给看得背脊渐渐升起一股凉意。
他就用这样的眼神将游景瑶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微微靠近了她,薄唇轻启:
“你为何对本尊的事如此上心?”
游景瑶一噎。
“知道本尊受伤,还知道中的是炽毒,更知道本尊在霰雪峰冰晶宫疗伤……”月尘卿语速放缓,眸色越来越阴冷,“你究竟是什么人,知道的如此确切?”
完了。
她心道,给这家伙反应过来了。
别为难她这只工具小狗了,她只是负责完成任务而已,竟然还要给男主解释背景。
游景瑶感觉自己的脑袋从来没转的这么快过,头脑风暴后,突然间一个激灵,语速极快地问他:“月少主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月尘卿被她突然这么一惊一乍吓了一跳,“记得。”
他半边眉压了下来,似乎她的名字着实有些生僻难记,有些费力地思索了两秒,然后字正腔圆道:“游景瑶。”
“哦哦,好!我们月少主记忆力超棒!既然你记住了,我就先走啦?”游景瑶见成功岔开话题,脚底抹油,一副马上就要化成离弦之箭窜出去的样子。
月尘卿的目光瞬间凝成实质,狐尾上的绒毛猛然耸直:“本尊何时答应过放你走?”
“别激动,别激动,”游景瑶立刻像安抚婴儿一样拍了拍他的尾巴,“我明天还来,好吗?”
“你……”月尘卿盯着她轻拍自己尾巴的小手,或许是觉得僭越,面色并不好,但是冲天的煞气竟因为她这轻柔的拍打动作而褪去些许。
“我如何知道你明天还会不会来?”他自言自语似的道出一句,语气不佳。
游景瑶闻言咯咯笑了:“你担心我骗你?”
鹅黄衣裙的少女托腮想了想,伸手摘了脖子上一枚银光闪闪的东西,随即踮脚,就这么明剌剌地挂在了月尘卿脖子上。
“这是何物?摘下来!”
月尘卿神情写满了抗拒,他是妖族尊主,还从没被人在脖子上戴上过什么东西,刚才的这种仪式简直就像是高位者对他授予了什么似的,这让他无法接受。
况且脖子是最脆弱的地方,怎能有任何的装饰,在战场上岂不累赘?!
游景瑶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又应激起来,赶紧又拍拍他的尾巴,还顺了顺毛:
“你不是说担心我不会再来了嘛?我给你我的平安锁,这个是我阿爹给我保平安的,对我来说很重要,只要你拿着它我就一定会来找你的,好不好?”
少女纤葱似的五指插入他尾巴的绒毛一下一下地顺着,狐族的尾巴向来敏感,这直接的抚触,使得月尘卿眉头皱得更紧。
平安锁?
月尘卿心想,就这么一个银制的小破东西,能保什么平安,真正能护人周全的只有自己的战力罢了,这种无用的东西也戴在身上,真是无知。
见他没说话,游景瑶笑眯眯地站起来理好了自己的衣裙,对他摆了摆手:“我为了救你,大老远的走了两天,肚子都快饿扁了,我先走啦!咱们明天见!”
月尘卿看着游景瑶蹦蹦跳跳地走出冰洞,她还回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笑盈盈嘱咐道:“保护好我的小平安锁哈!”
直到游景瑶的身影完全消失,他的双眸渐渐褪去血色,变回了原本的蓝紫色。
月尘卿眯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许久后低头看了看。
小平安锁安心地卧在他锁骨中央的小窝里,锁身鼓鼓囊囊,看上去像个刚吃饱的肚皮。
蠢得很。
……
游景瑶十分崩溃。
这才第一个任务就差点给她直接干到虚脱,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平安锁也送出去了,她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人财两空是什么感觉。
原书中,月尘卿自囚于冰晶宫疗伤,是墨瑶瑶不离不弃地陪伴了他一个多月。也就是说,游景瑶也要和墨瑶瑶一样,这一个多月里也要天天到冰晶宫为月尘卿疗伤压制。
夭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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