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
游景瑶依旧是十分吃力地摇头,拨浪鼓似的晃得脑袋上的流苏乱响,她痛苦地锤了锤太阳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抬起头来露出亮晶晶的虎牙,笑得憨傻。
“元霜,你要是喜欢过一个无法得到的人,就知道啦。”
在月元霜惊疑的目光中,游景瑶眼皮越来越重,脸上那抹笑意慢慢坠了下去,咣当一声瘫在了梳妆台上。
月元霜在她嘟嘟囔囔模糊不清的梦呓中艰难地听见了一句什么话——
“若有来世,再梦一个凤冠霞帔,等你来娶我吧。”
第45章 逃婚
如今玄界以狐族为尊, 月尘卿堪称天下共主,他要成亲,好比周天子纳后, 所有邦国都得前来一贺, 因而九幽大陆几乎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种族都受了邀, 纷纷前来参与这场世纪大婚。
宾客们就快到了,外头张灯结彩,嚷成一团。
屋内, 游景瑶披着厚实的红盖头, 几乎辨不清眼前是黑夜还是白天,入目只剩满当当的朱红。
她焦心地绞着手指,心脏怦怦跳。
这都快拜堂了, 还不见月元霜身影, 四殿下该不会关键时刻掉链子吧?
游景瑶急得坐立难安,臀下好像有团火在烧。
若是月元霜再不来,她就要自己单独行事了!
游景瑶在心里倒数, 就在默念到最后一个数字之时,眼前盖头忽然被谁毫不怜惜地掀飞。
月元霜像救世主似的从天而降,用扔飞镖的姿势将这四四方方的软盖头甩到一边,另一只手把喜榻上的游景瑶整个扯了起来——
“走,快点!我的迷药撑不了多久, 门口的侍卫最多半个时辰就要醒过来了!”
半个时辰!
游景瑶瞬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跑的同时她还不忘把身上所有碍事的步摇金钗全都摘了下来,咣咣铛铛地扔在地上, 那声音听得游景瑶心中直滴血,她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弃金钱如粪土的时候。
月元霜办事麻利, 紫云榭周围这一路的侍卫全都瘫成了烂泥。游景瑶跟着她踉踉跄跄跑出去,一路上就没一个清醒的活人, 犹入无人之境。
不仅如此,月元霜还施了隐身术,连带着把游景瑶裹在其中,一路上两人畅通无阻,若不是时间紧凑,游景瑶怀疑他们完全可以慢悠悠地踱出去。
看着月元霜果决的背影,游景瑶暗暗心想,她果然没找错人,不愧是《青丘诗》中威胁性最大的女配,怎么可能没点手段?
两人一路来到王宫外围的一处暗门,月元霜四五下弄开了机关锁,转头对游景瑶语速飞快道:
“你就顺着这个暗道跑出去,然后服下我给你的凫水丹,顺着水流游出护城河,之后就往边地拼命逃吧,本公主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游景瑶接过她手中那一颗洁白丹药,郑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四殿下。”
月元霜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游景瑶,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在喉间转了几轮,最终吐出一句:“快走吧,暗卫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游景瑶浑身过电似的一颤,躬身窜出暗门,消失不见。
月元霜眼神复杂地合上门,缓缓回头,似乎隐约听见阵阵尖鸣声由近及远地传来。
……
游景瑶跳入护城河的那一刻。
数个暗卫闯入紫云榭,在月尘卿耳边焦急地说了句话。
月尘卿不可置信,缓缓转头,眸中一片灰白涣散:“不见了?”
暗卫战栗道:“有人用迷香迷晕了我们,再醒来的时候……娘娘就已经不见了。”
月尘卿鬓边猛然凸起一根青筋来,霎时浑身脱力。
不见了。
距离成亲典礼开始仅剩不到半个时辰,她去了何处?
月尘卿强将心中的滔天愤怒隐忍压下,“四处都寻过了吗?”
事到如今他还安慰自己,会不会是游景瑶这几日为了穿婚服更好看些吃得太少,这会儿饿得难受,忍不住先去后厨找些东西吃?
如此荒唐的想法毋庸置疑被暗卫否决::“尊上,都找过了,就快把王宫掀个底朝天了。”几个暗卫看上去几乎快要哭出来,神情让人不忍怪罪。
月尘卿眼中万般情绪结成了霜。
他就算再傻,也知道如今是何情况了。
游景瑶一只灵力些微的小犬妖,根本不可能能够逃出暗卫的包围圈,更不可能在青丘王宫内人间蒸发。
若是真的找不到,就是真的逃了,或许还借了什么外力,否则凭她一人,根本没有在青丘王宫遁地消失能力。
成亲之前,月尘卿就总是感到隐隐的惴惴不安,明明一切已成定局,成亲之日已经近在眼前,他却总觉得可能还会横生变故,月尘卿有时自己都会嘲笑自己日日这样杞人忧天,哪儿还有点君主风度。
没想到今日果然成真了。
她在重重包围下就这么轻易地逃走了。
习惯统掌一切,月尘卿已经很少出现这种掌握不住一件事和一个人的感觉,独独游景瑶一人,千千万万次带给他这样不安的感受。
她就像一只外表甜美绚丽的野蝴蝶,看似纤薄柔弱,可以被永远拢在掌心,实则只要五指不慎松开,她就会瞬间抓住机会逃窜而出。
三五下甩下一身厚重婚服,月尘卿化作疾电奔出门外。
偏殿大门敞开,入目一片狼藉。
金钗步摇散落一地,红盖头像块破布似的扔在角落,甚至连新娘子的明珠凤冠都丢在地上,犹如风卷金枝,落了一地珠翠,凄凄惨惨。
月尘卿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那是他亲自游景瑶选的首饰,她这样毫不怜惜地扔得满屋都是。
他踏步进去,身形颤得不成样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窗前,一封微微泛黄的信笺摆在案上,上方垫着一滚圆之物,正是自己的香囊。
月尘卿游魂似的靠近那一方黄梨木圆桌,拨开香囊,抄起了那封信。
信纸展开。
“少主,展信安。”
五个字却像能透过信纸瞧见那张圆鼓鼓的笑脸似的,像是游景瑶隔着层浮云在对他说话。
“这段时间叨扰了少主这么久,瑶瑶深感抱歉。”
“对不起,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吧?我那么聒噪,喜欢粘着你,又咋咋呼呼,一定很讨人厌吧。”
仿佛被人用铁链子穿过了躯体,每呼吸一下都钻心的痛。
什么聒噪,粘人,咋咋呼呼,他一直觉得这些都是优点的。
“少主,感谢这两个月来的陪伴,瑶瑶也十分感激少主的照顾,您知道我对柜子有阴影,少主就悄悄把整座偏殿的高柜子全都撤了下去,换成矮柜,上头每日换着放桂花枝,这一切瑶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月尘卿收拢五指,眼睑几乎要渗出血来。既然都知道,都念着他的好,为何还要逃?
“只是话说回来,少主相信月老吗?瑶瑶曾窥见过月老的命格本,上头白底黑字写着,你与宫姐姐是对天定佳侣,八字相合,命途相叠,谁也拆不散。但是月老不放心,还特地派我下凡来促成这一段天定良缘呢!”
一行行字像是被水滴洇湿过又风干似的,纸皮有些发皱,字迹也横生一条条细细的墨岔。
“你们是男主女主,珠联璧合,天生一对,我只是促成这一切的女配,今日就要功成身退,回到我的世界中去啦。”
“宫少主真的是你的佳侣,天上地下仅此一人,少主,你可千千万万要把握住,如若错失,会遗憾终生的。”
“最后最后,瑶瑶真心祝福少主和宫姐姐偕老一生,幸福长久,生一窝可爱的狐狸娃娃!”
月尘卿的目光停在最后一个字,窗外风云骤变,乌云簇拥着电光覆压天际。
他缄默两息,忽然勾起一抹尽态极妍的危险笑意,薄薄信纸转瞬在手中中焚寂成灰。
“胡说八道。”天地间幽幽回荡着他的声音,虚空中似乎有并不存在的游魂在为他和声,迷迷蒙蒙,拖出扭曲回音。
“什么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我与你才是天生一对。”
下一刻,整座紫云榭红光暴涨,周遭瞬间沦为幽冥幻境,幻化出一片刀山火海。
炽毒爆发,日冕般妖娆的气机舞动而出,戾气横扫整个狐族,漫天红绸尽断,宾客手中杯盏皆碎,银月之刃伏地千里。
“怎么回事?!”在场所有人恐慌万状,就连位高权重的各族少主也变了脸色,现场乱成一锅粥。
月尘卿缓缓转动血红双瞳,抬指轻点门外玉阶旁的暗色人影,他早就跪在那里的心腹。
“去安抚好各位宾客,我去去就回。”
……
郊外。
河边,一袭人影忽然从水中探出头来,浑身湿透,艰难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岸。
所有发丝都黏在了额上,原本精致的妆容也被河水洗了个干净,游景瑶面色苍白,虚脱地吐出口中那颗凫水丹,伏在岸边大口喘气。
犬族确实擅长凫水,只是任谁在这秋暮寒冷的溪水中泡上几个时辰也要脱去半条命。游景瑶太怕暴露气机,这么长一段时间,连半片衣角也不敢露出水面,像尾胆怯心惊的鱼,就这么一路潜在水中顺着护城河游了出去。
青丘地势高,游景瑶所潜入的护城河流向朝北,以至于她成功脱身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不属于青丘的北境地带。
深冬本就寒冷,此处纬度更高,游景瑶才刚上岸不到几分钟,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甚至都挂上了白霜。
“阿嚏!”她打了个极其大声的喷嚏,冻得浑身发颤。
要赶紧找地方取暖,否则没被系统抹杀,自己都要小命不保了。
婚服本就繁重,浸了河水之后变得更重,带着这么一件湿淋淋冷冰冰的大袄子,不能取暖还是其次,这玩意足足能把人的脊背给压垮。
游景瑶颤着手把婚服上的盘扣一颗颗拆开,金蝉脱壳似的钻了出去,直接把婚服扔到一边。
方才从紫云榭逃出来的时候,身上那些最大的首饰比如凤冠、步摇、璎珞都卸了个精光,但还有些小首饰没来得及卸,游景瑶逆着冷风将耳垂上那两颗金珠摘下来攥在手心,深一脚浅一脚往远处城镇走去。
冷风刺骨。
若不是这里人生地不熟,游景瑶真想变回小狗的形态,起码还有一层绒毛在外头可以御风。
少女裹着一身明黄色里衬,踩着靴子里满当当的水,步履蹒跚地迈进了山脚的一处村庄外围。
民风淳朴的地方总是多酒铺,镇子外围更是多得很,许多经过的路人和即将出远门的村民都会在这里喝上一壶。
她走进最外头的一处酒铺子。
这间酒铺相比旁边那些都更为简陋些,门口只挂了一面打了补丁的酒幡,在冷风中瑟瑟摇荡。铺面很小,老板是个看上去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子,正叼着根无名草躺在藤椅上休息,很有几分野性。
游景瑶定睛一看,竟在老板头上望见了一对犬耳——是犬族!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家人,游景瑶大喜过望,来到正在小憩的老板身边,将手心金珠递了出去:
“姐姐,你们这里什么酒能暖身呀?”
正躺在藤椅上小憩的唐潋闻言动了动眼皮,半睁开眼。
第一眼,素白的掌心中间躺了两颗金坠子。
第二眼,唐潋看到眼前竟然是一个浑身湿透、嘴唇已经发紫的姑娘,她就像刚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衣角挂着水,襟口结着白霜,头上还顶着两只蔫吧的狐耳朵。
狐族?
唐潋从摇椅上一打挺坐了起来。
不是说,狐族子民个个都是天人之姿,整座青丘没有没有贫者,怎么今日窜出来个这么落魄的狐族?
看上去比她们犬族还穷,还破烂。
“姑娘,你……”唐潋上下打量游景瑶的衣裳,眼神最终还是贪恋地留在两粒金豆子上,“你要买什么?”
游景瑶即使冷到极致也还耐心重复:“我想买两壶暖身酒。”
暖身酒。唐潋斜斜叼着那根草,双手开始在面前的酒桶翻翻找找,提出来两壶酒水的同时,将游景瑶手中的金珠撩了过去:“只有烧刀子。”
游景瑶道了声谢,接过酒水,躬身抱着酒坛子坐在了旁边的草椅上。
唐潋卖酒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奇怪的客人。她也不睡了,就站在酒坛架子旁边,静静打量着游景瑶。
生得细皮嫩肉的,两颊还带着点婴儿肥,杏子眼黑白分明,明明看着是一副公主长相,怎的落得这么落魄?
唐潋抱臂,费劲地观察着游景瑶的衣裳。
她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身边没人出嫁,但唐潋认得两样花纹,连理枝和鸳鸯。
这件明黄色的长衫上面挂着连理枝,襟口又有两只鸳鸯在挑逗戏水,仔细一看,竟然像是婚服的里衬。
狐族,婚服,一身湿透,几个词汇单独来看就已经让人心生震撼,何况组合在一起。唐潋看向游景瑶的目光一瞬变得非常复杂。
那边,游景瑶费劲好大力气才拽开木塞子,将烧刀子咕嘟嘟灌下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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