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若代表游景瑶,那么……
苏璇玑在书房内左右看了看,果然瞧见书房角落那几扇屏风中,鸢尾开了个漫山遍野。
她哑了声,一瞬感到难以名状,低头瞧瞧那“乱七八糟”的花材,鸢尾没皮没脸地勾缠着桂花枝,桂枝的叶子毫不留情地拍在鸢尾脸上,像是在你一拳我一掌地嬉闹。
只是单纯地望着这束花,苏璇玑竟能在脑海中补全月尘卿与游景瑶相处的日常,生气勃勃,活色生香,每日都过得有声有色。
苏璇玑收回了要整理花材的手。
书房内只有她一人,此刻,作为一个细作,她竟然丧失了半点再去翻箱倒柜寻找信息的念头,心头只有滔天的疲惫,将她裹得透不过气。
静默伫立许久,苏璇玑终于迈了迈步子,坐在方桌旁一张雕螭六方凳上。
月尘卿的书桌略微凌乱,想来应该是今早翻找什么东西之后没来得及整理,折子堆在一起,书简又推到一边,中间一沓细宣散了满桌。
苏璇玑静静望着,在满桌密折和散页中,瞧见下方好像垫了个什么本子,不像是公文的包材。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那陷在纸张中的薄本抽了出来。
本子封面并无什么特殊之处,看上去,就是极为简单的随身簿子而已,甚至有些朴实,与满桌金丝折笺颇有几分格格不入。可苏璇玑捧着它,心脏忽然莫名跳得厉害。
指尖捻着薄本,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回到紫云榭的第一日。”
“七日闭关,从霰雪峰领回来只小犬妖,安置在偏殿了。”
犬妖?苏璇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这第一句就叫她浑身血液有倒流的趋势。
她脑袋转了好几个轮回,才不得不接受狐后有可能是犬族这件事。
如果真是,那这消息瞒得实在太密不透风了,别说外界没有半点风声,连专门收集密辛谍报的苏璇玑都不知晓。
她心头滚过一团火流,将本子拿近了些,接着往下看。
“她要一座带花的大秋千,明日去善花司要些新鲜花材。”为了加深记忆似的,还在下面划了好几道,墨痕凌厉干练。
再往下。
“小犬妖约本尊去晴方湖饮什么下午茶,不太想去。还叫我穿什么素净衣服,不想穿。”
“但她要做瑞雪裹……”此处停顿,墨痕一点一点,像是一边思忖,一边踌躇地轻点着笔尖,一行小黑点过去,又见着下半句:“去就去一次。也无妨。”
紧接着下一页,他的字迹龙飞凤舞起来了,张牙舞爪地,全然不像前头那样隽秀:
“游景瑶居然骗本尊,不来也就罢了,竟和三弟在一起围炉煮茶,气煞我也。”最后一个字笔迹叉得快要飞出去了,苏璇玑看着看着,莫名咯笑了声。
“明日泛舟。”这里折了个角。
下面又是龙飞凤舞的张狂字迹:“本尊今日特地用了桂花味道的梳头水,为何她扯着三弟同舟?!早知不来。”
每次看到这样失控的字体苏璇玑都忍不住发笑,接着翻阅,后头全是这样潦草的大笔走书:
“她要大哥三弟的香囊,不要我的,气。”
不知是不是太过愤怒,竟是连这个“气”字都写错了,胡乱用斜线划掉,重新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气煞我也!”
小小一本簿子,苏璇玑见得最多的就是“气煞我也”四个字,后头还复现了许许多多次,偶尔也会有那么几行写得工工整整的小字,似乎写的时候心情很愉快:
“今日她喊我名字,好听。但被右相听到了,本尊颜面尽失,下次定不许她这么无礼。”
“送了她一把小弓,本尊亲自刻的‘瑶’字,她竟说那字丑。不过学射箭的时候很听话,一下午过去已能箭箭中靶,猎场上可自保。”
“她要三弟的噬心狼,不要我给的四星魔蝠。”这行字笔锋都勾不起来了,各个字像垂着脑袋似的,没有半点精气神。
这一页之后,几个硕大无比的字迹映入眼帘:
“要成亲了!”
“今日本尊试穿婚服,不让她看见,当日见着才惊艳。这婚服做得蛮漂亮。”
“怎么还有二十八个半时辰?”
“她试妆不让本尊瞧,生闷气。难道是之前本尊试婚服也没让她看,在与本尊赌气?”
“急。烦。”
之后的内容甚至连不成一段话,都是细细碎碎的字词,拼不在一块儿,看着像是大婚前夕那一夜,心急如焚的月尘卿对着这本小簿子胡乱涂鸦而成,即使满页都是意义不明的图案,苏璇玑竟然也能从中看出满满的期待与喜悦,似乎自己就是那个急切的新郎,迫切想要牵到心爱之人的柔夷。
她唇边勾着抹笑,顺着这一连串的字符期待地往后看,翻开下一页,映入眼帘的,却是四个冰冷的黑字:
“她逃婚了。”
第56章 驭魂蛊
苏璇玑神色一滞。
逃婚?
狐后……什么时候逃过婚?
苏璇玑迷惘地往后翻动簿子, 谁知后头却是一片空空如也,再无任何字迹,心头无端泛起不安。
听说成亲当日, 狐主狐后的拜堂环节似乎因事推迟了几个时辰。由于侍女们将宾客伺候得妥帖, 鼓瑟笙歌轮番上演, 因而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成亲大典无声无息地推迟了几个时辰,更没有人去猜想这段时间之内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
难道这推迟的几个时辰竟是因为狐后逃了婚?
苏璇玑执行任务前得到的信息太少,如今对着这些只言片语根本无法推出其中关窍, 指尖在“她逃婚了”这四个字上轻轻摩挲, 眉头紧蹙。
不对,有哪里不对。狐后逃婚这么紧急的事,月尘卿当即哪还有心思拿出簿子来记下?
况且, 之前狐后唤月尘卿一声名字, 他都开心得一板一眼记下,成亲这么欣喜的事,月尘卿竟然没有继续记录。
一根白线穿过大脑。
苏璇玑反应过来, 霎时触电般地转过了身。
只见门边无声无息倚了一袭颀长人影,没有半点温度的紫眸盯在她身上,神色微恹,视线蕴着丝丝缕缕的死意,像在打量一个死物。
“尊、尊上……”
苏璇玑双瞳缩得几乎只剩眼白, 本能要躬身行礼,却意识到手中还拿着月尘卿私密的记事簿, 一时间放桌上也不是,继续攥着也不是, 手足无措,额角冷汗涔涔。
败露了。
看见月尘卿眼神的一瞬间, 苏璇玑就已明白自己再也没有遮掩的余地,拿着这本簿子的她,好比一.丝.不.挂地站在了月尘卿面前。
好歹也是细作多年,从无败绩,这次竟是以这样一个万般愚蠢的方式轻易被撕去了伪装。苏璇玑忽然眼神空洞地勾了勾唇,脸上那张不属于自己的面皮僵硬得凸起几道纹路,如同镜子碎裂一般寸寸崩开,与游景瑶相似的最后那点灵动情态也沉了下去,完完全全成了另一个人。
空气寂如死水,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月尘卿半字未吐,尊者威压自他身上朝外一轮轮扩散开来,如金钟镇压,重重压迫着着苏璇玑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她从内到外生生碾碎。
这是在逼她开口。
捂着剧烈疼痛的丹田,苏璇玑咬牙抬眸,开口第一句,竟是询问:
“尊上是何时发现的?”
说出口的一瞬间,苏璇玑真佩服自己命数已尽,还能挤出这缕勇气来问问题,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败。
月尘卿冷然望着她,动也不动,似在思考还有没有回答的必要,过了两秒才开口:
“昨日,你见我的第一面。”
第一面。
苏璇玑指甲陷入掌心。
果然与自己想得半点不差。
昨日,苏璇玑举着把雪绒纸伞,要去找他一同品下午茶,却在月尘卿走近的那一刻忽然慌了手脚,不知是该挽着他,还是该牵他的手。
原来那一瞬的慌张早就被月尘卿捕捉到了,只不过那时苏璇玑初见心上人,满心沁在欢喜中,略过了这致命的破绽,根本没有注意到月尘卿在望着她的第一眼就已发觉不对。
原来太过亲密的爱侣,连一双手放错了地方都会察觉。
苏璇玑颇觉可笑地嗤了一声,抬手将鬓发拨至耳后。
也怪她太鲁莽。往日接手任务,她都要将任务对象的性格细细打听清楚,可这一次,输在爱慕心切,仅仅只是得了赫连炀的一句“狐后性格活泼”,苏璇玑就生生迎了上去。
变声丹,蝉兽面皮,易息散,研究了这么多年的细作伪装,都抵不住月尘卿的一眼。这该是她执行过的最差火的一次任务吧。
月尘卿贵为玄界共主,不可能看不破一个细作的伪装,苏璇玑早已做好了被认出、被处死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场戏的谢幕竟会来得这么快——计划好的三天,竟然第一天就被认出了皮下真身。月尘卿之所以没有当即戳破,估计是着手暗暗调查了一段时候,今日得了结果,便毫不留情地来揭穿她自以为是的伪装。
苏璇玑不卑不亢地抬眼望他,瞳仁下一片泛白,颇带着几分穷途末路的绝望,以及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的坚决。
月尘卿居高临下,倦慵抬手,紫玉扳指闪烁精光,一片足足有半人高的幻色狐火瞬间在紫云榭周围暴燃而起,千万血线由窗牗外迸射而进,将整座内殿瞬间化作酆都炼狱。
清冽幽诡的声音飘进她耳朵:“猫族细作,是玄鸟族遗嗣雇的你?”
他尾音半挑,分明是疑问句,却用着平直的陈述语调,分明心中已有了答案。
苏璇玑想开口说些什么,字句在吐出唇边的那一刻,忽然被扼住嗓子似的瞪大双眼,喉头滚动不已,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制着她的唇舌,无法吐字,苏璇玑目眦尽裂,最后狠狠地呛咳了一声,逆血上涌,一缕血线顺着唇角垂直滑落。
她猛地扣住心脏。
这是驭魂蛊作效的标志,蛊虫埋在丹田内,只要察觉到她有半点要暴露计划的念头,就会瞬间啮断她的经脉。
……赫连炀是真没想要留她一条生路,用了两只这么烈的蛊虫,方才苏璇玑只不过想说两句无足轻重的话,就遭到了如此严重的反噬,现在两根手筋已被蛊虫生生切断了,她的左手几乎已经全废。
看着面前人无端呕血,月尘卿几分诧异,刚要有所动作,苏璇玑忽然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光速撕下脸上面具,连带着一头栗色发丝也随之剥落,露出了原本极其少见的齐耳短发。
苏璇玑眼皮一抬,瞳仁瞬间收成两道属于猫族的短直竖线,腰间弯刀横贯而出,化作两道银色闪电破空刺来!
月尘卿微微侧首,指尖一勾。
这一勾之间,万钧之力凝聚,书房中万千血线仿骤然收紧,苏璇玑眼眸顿闪,往后倒退,真气催动到极致,在血线栅格中翻旋飞窜。
锋刃般锐利的血线越收越紧,她翻手甩出双轮弯刀,斩断数十条血线,嗜血快意与不舍之情交杂,指尖夹住一片锐色左右横砍,硬是辟出一道空隙,直指月尘卿咽喉!
月尘卿身形凝滞,就在锋刃即将触及咽喉的瞬间,袖中弹出一道纤细到几乎不可见的指劲,击中苏璇玑虎口,手中锋片失去控制,呼啸着向一旁飞去,“哐当”一声刺入书房墙壁,墙面登时龟裂开来。
又一次缴械!
苏璇玑心头骤紧,双足反蹬,一个倒翻,发丝如黑绸般翻卷而过,指缝间银针毕现。
月尘卿眼眸半眯,似乎对她一次次毫无作用地突袭感到厌倦不耐,些微侧身,淬毒银针在发间直贯而过,下一秒,人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苏璇玑的身后,一指点住她颈后死穴。
苏璇玑双眸一瞪,双腿登时脱力,整个人虚脱跪地。
半条废掉的手坠在一旁,苏璇玑只得用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臂撑住身体,面上闪过早有预料的无奈,冷汗尽数落在地面。
她本就没有抱着能刺杀成功的期望,刺客之强,在于暗中伏击,就算她如今是九幽刺客榜第一人,和月尘卿正面交锋也没有半点胜算,顶多过几个回合就要败下阵来。
之所以还要发动这向死一击,不只是因为那只夺命蛊,更是因为当初与赫连炀定下的规矩,如若任务失败,苏璇玑就要执行第二杀手计划,直接刺杀月尘卿。
显而易见,连最后反扑也败了个彻底。
月尘卿长身玉立,望着地上半跪的苏璇玑,薄唇微翕,不带丝毫温度地吐字:
“游景瑶在哪里。”
苏璇玑回头,双眼满含血丝地瞪着他,那哭不哭笑不笑的难看神情犹如即将上刑场的要犯,带着不畏死亡的漠然和永不低头的决绝,一副倔骨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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