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小声数落她:“懂什么,很多东西拿笔记下才能过脑、过心。”
黎想做了个鬼脸,乐得摇头晃脑的,余光瞥见陆安屿躬着身子从小包间出来,笑容满面走到吧台:“阿姨,买单。”
黎想朝外挪了两步让出主位,撇头望向店外,耳边充斥他夸赞菜式的彩虹屁,哄得薛文倩眉笑眼开。不愧是大尾巴狼,又装起来了。
“到阿姨这吃饭,买什么单?”薛文倩大手一挥。
陆安屿憨笑出声,试图掏出手机扫码,最终敌不过薛文倩的热情:“谢谢阿姨,我以后都不好意思来蹭饭了。”
“尽管来!和阿姨瞎客气什么。”薛文倩努努嘴,凑近些不知问了什么;陆安屿忙不迭摇头,指着几步之外的姑娘解释:“是我小侄女,寒假来江城玩。”
薛文倩恍然大悟,拍拍黎想的肩膀:“你陪小陆聊聊。你俩以前玩得多好啊,现在反而生分了。”
黎想方才侧过脸,僵硬地扯了个笑容,“大家工作都忙,顾不上维系友谊。”
陆安屿赞同地点点头,轻描淡写:“没事,还是朋友。”
“诶,我妈店里的菜这么好吃啊?又是外卖又是堂食的,吃不腻?”黎想起了坏心,想试着撕破他那层在长辈面前装腔作势的外皮。
陆安屿挑挑眉:“怎么会吃腻?希望阿姨这家店再开五十年,我保证天天来吃。”
薛文倩乐不可揭:“还五十年,我不得从坟墓爬出来给你做饭啊。”
“妈!”
“阿姨!”
两个人异口同声制止薛文倩的玩笑,都板起脸,神情严肃。
薛文倩觑见二人的反应,觉得新鲜,心领神会的:“好了,一句玩笑话,你俩至于吗?快回去吧,我得算账了。”
黎想转身朝外走,大幅度甩着胳膊放松。辞职一个多月,她肩膀和背部的酸胀缓解了许多,颈椎也没之前那般脆弱,头晕目眩的频率更是大幅度减少 - 果然工作才是万病之源。
这一整晚她输出太多内容,此刻心里竟莫名空落落的。她像是刚观赏完一场烟花秀,面对空中未散尽的寥寥烟雾,有些惆怅。她望着街道两侧逐渐暗下去的灯光,脑海里调动出时隔已久的画面:春夏秋冬,从童年到少女,再到二十出头的时光。
身后一阵跑步声传来,随之是一声急促的呼喊:“黎想。”
黎想没回头,对着空气回应:“干嘛?”
他跑到她身侧,减了步速,依旧有些喘:“顺路,一起走走。”
黎想目不斜视,“大晚上的,居然不送侄女回家?怎么做长辈的?”
“她赶着和朋友玩桌游去了。”
“没开车?”
“不喜欢,走路多健康。”
“我发现你现在越活越像个老年人了。”
陆安屿不置可否,哂笑着揉了揉眉心。
月光如银纱拢住二人,恶作剧般虚构出时光倒流的幻象。
周围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似是一剂麻药,麻痹了黎想本该「保持距离」的神经。右手侧漆黑狭窄的巷道,忽明忽暗的路灯,又或是街角歇业许久的报刊亭 - 屋檐下还夹了几本蒙尘杂志;一切看上去都和数年前别无二致。
过去很多个夜晚,她也如今日这般,和陆安屿并肩走着;看两个人默契地迈出同一只脚,听彼此的脚步声逐渐同频。
下一秒,灯丝烧断,发出“炪”的声响;视线陡然黯淡,厚厚的外套摩擦出声,两个人同时朝外挪了一步。黎想如梦初醒,皱了皱眉,随即垂着眼,故意踩地砖的格子缝隙当游戏。
“你和沈确的生活够丰富啊。”陆安屿呼出一团热气,“天天接触的都什么人啊。”
黎想剜他一眼:“偷听别人说话不道德。”
“谁让你俩咋咋呼呼,声音那么大。”
黎想别过头,不经意嗅到空中飘来的香气,咽了咽口水 - 回家这么久,还来得及吃炸串呢。
“想吃?”
“吃不下了。”
“陪我吃点?我有点饿了。”他捕捉到黎想眼神里的疑惑,笑着解释:“侄女马上本科毕业,我一边忙着解答疑问,一边被迫听你和沈确聊天,没顾上吃饭。”他强调了“被迫”二字,不动声色将锅甩到黎想头上。
“饿死你得了。”这人怎么还是这么会狡辩呢。
黎想加快步速,目光却不自觉在炸串店里停留几秒,生意这么好...味道肯定不错。
“你上次无故冤枉我,还没和我道歉,请我吃一顿炸串吧。”
黎想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冤枉你什么了?”对视几秒后又认怂:“吃吃吃,我请。”
这家店是近两年新开的,黎想之前没来过。
陆安屿轻车熟路和老板颔首招呼,兀自拿了个铁盘,挑起冰柜里的串串。他哼着小曲,看上去心情不错,挑起串来更是毫不手软。
黎想明明吃了八分饱,却架不住肚子里馋虫作祟。她眼瞧盘子里的小山越堆越高:金丝鸡柳棒、蟹柳、年糕、香蕉和藕片。烦死了,这人怎么挑的都是她爱吃的。
她忿忿地掏出手机,又被陆安屿拦下:“我来。”
他不忘拿了两瓶冰红茶,兀自咕咕灌下好几口:“平时下班晚,吃饭也要到这个点,习惯了。”
黎想自然而然接过一瓶,随手抽几张纸巾,擦拭桌面上的油渍。她听见锅里噼里啪啦的油炸声,没一会便看到炸串裹满了酱汁,在她眼皮子底下冒热气,很像新鲜出浴的美人搔首弄姿,诱惑着:“快来吃我呀~”
陆安屿递上一串金丝鸡柳棒:“尝尝?他们家味道不错,我值夜班常点他们家外卖;不比大学城那家差。”
黎想撅起嘴,心里预估着胃的剩余容量:一串怎么够,至少也得吃三串,不,五串。
鸡柳棒外酥里嫩,配上鲜香的辣椒酱,好吃到黎想频频竖起大拇指。
陆安屿大概是真饿了,三两口搞定一串,再不时递给她一串;吃到最后,又一口气喝完整瓶冰红茶,将空瓶扔了个抛物线直进垃圾桶,“爽了。”
“当医生的不知道吃油炸食物不健康啊?”黎想抹抹嘴,亦心满意足。
“小时候培养的口味,戒不掉了。”他垂下眼睑,淡淡回应:“就是喜欢。”
两个人拾掇桌面的间隙,一只小柯基从店外跑进来,嘟嘟嘟直奔黎想腿边,一蹦一跳的,热情摇晃起圆溜溜的尾巴根。
黎想不自觉放软语调,弯下腰,手背在它头顶蹭了又蹭:“你主人呢?大晚上别乱跑,多危险。”
“店老板的狗。”陆安屿边解释,边“嘬嘬”两声吸引小柯基的注意。他爱不释手地抚遍它全身,趁其不备,径直将它抱到怀里:“又馋了?少吃点,你看你胖的。”
他语气温柔,时不时逼迫小柯基和他对视;笑意漾出眼眶,灼到了黎想的眼睛。
黎想不由得恍惚,思绪陡然被拽到不同时间节点;与此同时,眼前浮现出无数个陆安屿和查理在一起的画面。
回忆如走马灯般快闪,直至定格在最初的一刻。
第二十六章 你这是偏见
自 03 年夏天从鲁城回来后,没多久,黎想便将陆安屿彻底抛诸脑后。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之中,能吃能睡,快乐到没有烦恼;满脑子都是学校门口小卖部新进的零食、秋季运动会的参赛项目,以及市里一年一度的小学生英语话剧比赛。
她后来又听黎康明提过几次去外地进果子的事,内心蠢蠢欲动的小火苗瞬间被脑海残余的记忆浇灭:少折腾,外面世界太纷乱,还是家里最舒服。
也是在那几年,江城内各市、省重点初中开始试行全新内招计划:非学区户口所在地的学生可以自愿报名,参加统一考试,按总成绩排名择优录取。
黎想当时住在江城核心教育区域:省、市重点初中和高中。六年级的她毫无升学压力,每天早睡早起,周末雷打不动跳房子,玩老鹰捉小鸡;偶尔会去薛文倩店里当“门童”,蹭几句大人们的夸赞。
04 年春天的某一个周日,柳絮飘逸,阳光正好。
黎想难得没有赖床,嬉皮笑脸贴到薛文倩跟前求奖励:她刚凭借出色的口语杀出重围,成功拿到英语话剧的重要角色。
薛文倩正化着妆,来了兴趣:“什么话剧?”
今年学校敲定的参赛剧目是《盲人摸象》,为此还斥巨资定制了一头可以移动的木象。参演的一共六名演员:两名送象大使,四个盲人。
薛文倩噗嗤乐出声:“闭眼在台上演戏?别摔了。”
黎想闭着眼,抬起双臂,转而模仿起盲人走路的姿势。她得意洋洋:“老师说了,可以微微眯一条眼缝看路。而且我排第二个,手搭在人肩膀上,跟在后面就行!摔不了。”
“要什么奖励?”
黎想歪着脑袋,算了笔账:某歌手新出的卡带正版要 20 块,盗版 5 块就够。她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妈,我想要五块钱。”
“自己拿,多拿点。”
薛文倩在给零花钱这方面一贯大方,她认真遵循「富养女儿」的理念:该花就花,别浪费就行。
黎想从鼓囊囊的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块的,晃了晃,“我拿好了哦。”
“再拿十块,排练的时候可以请同学喝汽水,吃炸串。”
“好。”
她小心翼翼叠起纸币,脚步跟随着薛文倩从洗手间到厨房再到客厅,视线不自觉飘到后院冒出绿芽的树上,心思一飘,很想去江边逛逛。
薛文倩看透她一般,“雨一连下了半个月,难得天晴,陪我去店里?”
“好啊!”
母女俩不慌不忙,坐三站公交后抵达店后门的菜市场。
这里的小摊贩们多是农户,清早坐早班车来城里,卖的都是自家种的蔬菜,很新鲜。薛文倩流连于各个摊前,见人就要寒暄几句;没一会就提了好几大塑料袋,钻进后厨忙去了。
黎想守在店门口,东张西望,醉心于满目春光。
似是一夜间,春风暖了好几度,拂在人脸上软绵绵的。
黎想穿着碎花衬衫,牛仔背带裤,扎了两个羊角辫。她捡了根树枝,蹲在地上,戳树根附近的泥巴玩;不经意抬眼,一步之外,一窝蚂蚁正在搬家。
黎想悄悄挪步上前,盯出了神;她蹲到小腿有些发麻,正要起身,猛地被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撞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肇事的小家伙竖起招风耳,不时扭动圆溜溜的肥屁股,毫不认生地舔了舔黎想的手。
黎想被舔得咯咯傻笑,“你是谁家的啊?见人就舔。”
“查理!”
一声清脆的呼喊似是给小家伙套上了紧箍咒。小家伙陡然收起耳朵,夹紧屁股,随即鬼鬼祟祟撇过脑袋,转而眼睛一亮。
它蹬着小短腿,肚皮几乎擦到地面,忙不迭跑到主人身边求抱抱。
小主人蹲下身,将它直接抱起,拍了拍肚皮上的灰。他抬起头,眼神不经意落到黎想脸上,定住好几秒,随即眉开眼笑:“是你!”
黎想怔在原地,打量起对方:较一年多前相比脸蛋不如之前圆了,下巴尖了不少。她早就将当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学着武侠剧里常演的「故友重逢」桥段;小跑上前,装模作样地拍拍他胳膊:“是你小子啊!”
陆安屿亦乐呵呵的,却不忘挺直脊背,居高临下的语气:“你怎么没长个子?”
黎想瞬间收起笑容,翻了个白眼:“我明明长了三厘米。”
其实两个人并不熟,不过在鲁城有过几面之缘。
可削苹果受伤的事于陆安屿来说,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每每看到手腕上的疤痕,他都会自然而然想起那个被猪吓到不敢上厕所的小姑娘,名字很好听,叫黎想。
而黎想呢,每次听黎康明提及金冠,都会不自觉回想起陆安屿逼她吃苹果,又莫名其妙伤到手的场景。那家伙讨人嫌又可怜,名字还是三个字,难写。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那把刀悄无声息地在二人心中划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记号,戏剧性地预兆了未来的纠缠和羁绊。
陆安屿不屑一顾:“且,三厘米算什么。你住这附近?”
黎想终于反应过来:“你不是鲁城人么?怎么来江城了?”
陆安屿放下怀里的狗,食指套着牵狗绳,时不时控制力度;单看身躯,他更像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开口又秒变回幼稚鬼。
他三两句解释完:当年陪爸爸谈生意,他在村长家借住了几日。他不爱和大人打交道,一到饭点就提前开溜;人生地不熟,只敢在附近乱逛。
“你不是留守儿童?”
黎想有点生气,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人倒好,不主动交代就算了,还故意瞒着。亏她白费口舌介绍了那么多江城的事情,城市的美好生活,还贴心地顾忌他的感受,担心惹他嫉妒、伤心。
“我土生土长的江城人。”他拍拍胸脯,更欠揍了。
“你这人太不实诚了...耍人呢!”
“你也没主动问我啊…”,陆安屿毫不犹豫地甩锅,没提刻意隐瞒的小心眼。黎想当时的眼神流露出同情和怜悯,好玩极了;他不由得玩闹心起,想逗逗她。
“你!我不跟你玩!”黎想不愿再和他废话,转身朝店里跑。
“黎想!”陆安屿小跑跟进店里。
薛文倩和陆昌勇循声望向二人,又对了个眼色:这俩孩子怎么认识的?
陆安屿喜上眉梢的,凑到黎想耳边:“哇哦~这是你家的店?”
“嗯...”黎想瞬间蔫了吧唧,客人的儿子...算了,打不过。
陆安屿解释了前因后果,还添油加醋了当日的情分;他站得板正,字正腔圆,不自知又摆出那副小大人模样,不,比当年还要做作。
黎想心生厌恶:撒谎精、骗人鬼、现在居然还舞到她妈面前赚好感去了。
大人们闻言相视一笑,感叹缘分的神奇,主动介绍起两家的渊源:最近两年,陆昌勇平时没少来「薛记」招待宾客;一来二去,和薛文倩成了朋友。
“市立医院太忙,陆晚晴常年不着家。一有饭局,我就带着安屿。”
陆安屿从小跟着陆昌勇走南闯北,除去上学,寒暑假基本都在外地飘着。这样的生活,他偶尔体验一两次图新鲜,次数多了,便渐渐产生了抵触情绪:大人们总爱在桌上互相吹捧,借着酒劲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宛如缺了酒便无法维系情谊。
“这两年他主意多了,不爱跟着凑饭局了。”陆昌勇叹口气:“今天还是我三催四请,说薛阿姨店里的菜好吃,他才肯赏脸陪同。”
薛文倩始终笑眯眯的,连带语调都不自觉软了几分:“喜欢吃什么?阿姨给安排。”
陆安屿毫不客气:“香椿炒鸡蛋,泥蒿芽炒肉丝!”
薛文倩眉一挑:“真会吃,都是时令菜。”
黎想插不上话,心里惦记着搬家的蚂蚁。她时不时瞥一眼查理,小家伙正端坐在地上,歪着脑袋听人说话,怎么这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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