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了?”
“差不多吧,找我什么事?”
对方咳了一声:“医院有规定,要求对病人定期随访...你去做 b 超检查了么?”
“还没…”
“行,那我过几天再问。”
“...不用了,我没事。”
陆安屿倒是公事公办的语气:“麻烦配合我工作,大家互相理解吧。”
“…”
第五章 尽给自己找不痛快
阳光斜射进屋,桌上的郁金香耷拉着脑袋,没了前一日的精气神。
始作俑者此刻正呼呼大睡,心安理得。黎想在客厅暴走几圈之后终于彻底冷静下来;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刻钟里,她脑子里反反复复蹦跶出「辞职」的念头,怎么都压不下去。
辞职的想法并不新鲜。
过去几年,这个念头总在每一个忙季开始之前准时报道,一直延续到忙季结束,再在下一个忙季如期返场。
她盯着桌上的一片狼藉,竟感恩于电脑此刻的罢工。她发了条信息给 Martin 说明情况,又和组里的小朋友打了个招呼,最后一通电话拨给了沈确。
电话刚被接起,那头便传来长达五秒的尖叫:“失踪人口回归了?”
黎想忙将手机拿远些,“下午茶吗?最近有什么网红店值得打卡?”
沈确大惊小怪的:“我没听错吧,你不是忙季吗?”
“如果今天不能吃一顿甜食,我大概率活不到明天早上。”
沈确心领神会,琢磨几秒:“你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拿破仑一绝。”
“别,不想在那一带转悠。”
“好,换一家,我发你地址。”
有一阵子没见,沈确打扮得愈发精致,她顶着红唇和洁白无毛孔的面庞,穿着当季新款格子大衣。相比之下,黎想身上的班味过于明显,帆布包拉胯,包上还有番茄酱的印渍。
“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沈确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啧啧几声:“说真的,你的破审计要不别干了…来我爸公司当财务,和我做同事呗~去内审也行。”
黎想尝了一小口提拉米苏千层,差点被上面的粉末呛到。她拼命咳嗽:“对了,我好像感冒了,如果传染你别打我...”
沈确一脸无所谓:“电话里就听出来了。我每天早睡早起,定期健身瑜伽,身体倍棒!你的病毒侵蚀不到我。”
黎想努努嘴,转眼闷头吃完了一整块千层,大呼过瘾。
血糖飙升,内心的愉悦指数也蹭蹭上涨;黎想一手托腮,不记得多久没过过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下午了。她眯着眼,回想起大学时代和沈确肆意蹉跎岁月的时光,心中惆怅又多了几分。
“跳槽啊,你有多少青春可以浪费在工作上?审计能有什么出路?”
要是再往日,黎想一定会说出各种各样的顾虑:从职业发展到人生规划,再到家族期盼、人各有志等等;而今天她却陷入沉思,怔怔的:“裸辞会不会太冲动了?”
“不会。”沈确不假思索:“我说了呀,来我爸的公司。嘿,你猜怎么着,老头努力奋斗这么多年,都快倒腾上市了。”
“再说吧。”
也不知是不是到了年纪,黎想最近总有心力交瘁之感。忙季开始前,她预想到未来几个月的暗无天日,闷在被子里嗷嗷哭了一晚上;而这段时日发泄不出的怨气更是堵住了左右心房。
黎想捂住胸口,“最近心脏不舒服,心率失调。”
“去医院看了吗?”
“没时间。”
提到医院,黎想陡然想起另一件头疼的事情:“你能帮我约个九院妇产科的专家号吗?我在网上看了,最快要半个月后...”
沈确玩味地打量她:“陈知临的?”
黎想反应了几秒:“想哪儿去了。”她概括了一下基本情况,省略陆安屿的部分,“我想尽快,不然真的睡不安稳。”
沈确答应得爽快:“包在我身上。”
黎想坐在临窗的位置,面颊被晒得微微发红,衬得面色愈发憔悴;她穿着黑色高领针织衫,长发披肩,配上苍白唇色,颇有点「我见犹怜」的意味。
她和沈确想到哪聊哪,享受着难得不用动脑子说话的轻松愉悦。
“诶,大学班长宁旭的婚礼你去吗?大年初二。”沈确翻着班级群里的信息,“人家不敢直接问你,怕你介意。”
黎想扑哧笑出声:“我介意什么?”
“你说呢?陆安屿和他是好哥们...肯定会去吧。”
黎想切一声,“大家真的都好善解人意哦。”
“哈哈,谁也不想自己的婚礼给别人添堵不是?”
“我不去。”黎想思考了几秒,“我都退群好几年了,别再诈尸了吧…”
沈确撇撇嘴:“巧了,陆安屿在群里说去不了,说什么今年过年要去外地出差。”
黎想没接话茬,拨弄起咖啡杯里的小铁勺。
沈确话里有话:“真有意思,他知道你已经四年没回江城过年了吗?”
“我哪知道。”
“你俩合着玩躲猫猫呢。”
清脆的一声“铛”,黎想将小勺放到白碟上:“别瞎说,早就没关系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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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聊得过于兴奋,抑或是又灌了口冷风。黎想回到家之后,体温只增不减。
眼前一人居的空间不到四十平,房屋老,房租贵,却胜在地理位置优越 - 楼下便是东湖路酒吧一条街,四通八达,一路通到公司楼下。
傍晚的时候,陈知临来了通电话,询问她晚上的安排。她那会正和沈确聊到兴头上,敷衍几句便挂了。陈知临今日倒有了点男朋友该有的自觉,接连发来好几条信息:
【回家了吗?】
【我接你来家里?】
【刚收拾干净屋子,还揍了 Tom 一顿。】
黎想被逗笑:【不去了,有点累。今天欠了好多债,明天得加倍还。】
陈知临:【行,你早点休息。】
她平躺在沙发上,伸长手臂刷着手机;震动来得猝不及防,她眼疾手快攥紧,庆幸没被砸中脸。她连咽好几下口水,以缓解喉咙的干哑:“陆阿姨...?”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格外温婉:“想啊,在忙?”
“阿姨,我不忙。”
“那就好,我正好来申城交流开会,你妈托我给你带了点腊肠。”
“麻烦阿姨了,我妈真是的…”
“不麻烦,中午去店里吃饭,正好聊到你。”
“阿姨,你来申城住哪?九院附近吗?我有时间找你去拿。”
“不用,我在车上了。我看看啊...还有一刻钟到你家楼下。”
“哦,好。”
黎想咻地坐起,环顾四周:门厅的鞋堆得横七竖八,餐桌上满是文件、马克杯和用完来不及扔的废纸团,脏衣篓被塞得满满当当…她提不起收拾屋子的劲头,索性自暴自弃,套了件羽绒服出门,乖巧地等在小区门口。
一束强光穿透黑暗,黎想下意识抬手挡在前额,逆光中寻到熟悉的身影,挥了挥手:“陆阿姨!”
对方眉开眼笑,快走几步,“哎呀,又瘦了!”
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黎想耸耸鼻子,后退一步:“阿姨我有点感冒。”
对方忙将手贴到她太阳穴处,掌心皱纹和她光洁的皮肤摩擦,唤醒了记忆深处的温馨。“发烧了呀,快回家。我就不上楼了,喏,香肠,还有一只腊鸭。蒸一下就能吃,你妈自己灌的,不要太香。”
黎想嘿嘿傻笑:“出门在外,就馋我妈的手艺。”
“那可不,这批腊肠刚晒好就被人定光了。”
“阿姨来申城呆多久啊?我明天请你吃晚饭吧。”
“不用不用,你妈说了你在忙季。今年过年回家吗?”
“回的。”
“好。”陆阿姨鼓了个掌,“你说你在外地过年回不来就算了,陆安屿那个臭小子,一到过年就申请去偏远山区、要么窝在医院值班不着家,不知道在搞什么…”
黎想被吹得面颊发僵,没一会儿便哆哆嗦嗦,直流鼻涕。
“快回家。过年到阿姨家吃饭,都几年没坐一起吃饭了?四年了吧…一毕业一个个人影都见不着。”
黎想沉默了几秒,点点头:“嗯!谢谢阿姨,我帮你叫车?”
“不用。”陆阿姨指着不远处的车,“同事一起的,你忙你的,我先走了。”陆阿姨一步三回头,不忘嘱咐些老生常谈的话语;黎想并不嫌她啰嗦,反而心头一暖。
她目送陆阿姨的车离开,裹紧了外套,一路小跑回家。她前脚刚进屋,陆安屿的信息就来了:【我妈说你发烧了?】
黎想:【帮我跟阿姨再道个谢吧,太麻烦了。】
陆安屿:【我不掺和你俩的事情。】
黎想:【…】
陆安屿:【别乱吃抗生素。】
黎想:【我现在理解你那句话的意思了。】
陆安屿:【哪句话?什么意思?】
黎想没有急着回复。坦白说,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短短几分钟的相处,竟能牵扯出一系列让人倍感治愈的陈芝麻烂谷子。那些暖意如春日开满高速路边的野花,不足为奇,却会在某个不经意间撞入眼中,直达心底。
此刻她晕乎乎的,盯着对话框的名字,再看着那三个字跳转成“正在输入中…”
陆安屿:【人呢?】
黎想懒得打字,发了一条语音:“我发现啊,但凡欺瞒过父母,不管事情翻篇多久都还是会心虚。”
陆安屿:【我真是没事闲的,尽给自己找不痛快。】
黎想反应迟钝了些,“怎么了?我说什么了?嗯?”她最后一个字咬得格外重,配合着浓浓的鼻音,以及生病人的慵懒,倒有了点撒娇的意味。
陆安屿:【快休息吧,别烧傻了。】
黎想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之中:“嗯?你会心虚吗?”
陆安屿发来一段语音:“我这个人做事光明磊落,从、不、心、虚。”
还一字一顿的,黎想皱皱鼻子:这人有毛病。
第六章 改行卖保险的老同学
一觉醒来,黎想的流感病毒全面爆发。
此刻她戴着口罩坐在会议室,强忍住咽喉的痒意,没一会儿,眼眶便蓄满了泪水。终在一刻,她不得不起身,一路憋气冲进洗手间,咳了个痛快。
忙季生病是大忌,谁都不肯在关键时刻当一个惹人嫌的病毒源。她用力擤擤鼻子,又翻出来一粒泰诺,连灌大半杯水后,缓过来一些。
她拍拍面颊,重新回到密不透风的会议室,尽力保持头脑清醒。
【你还好吗?】Martin 一面和客户唇枪舌战,一面敲了条信息。
明知故问,黎想斜睨他一眼:【我还撑得住。】
Martin:【撑不住也得撑,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听哪个?】
黎想:【坏的吧。】
Martin:【你组里的小朋友们辞职了,两个 A1,商量好一般,同时提交了离职申请,last working day 是一个月之后。】
黎想赫然抬头,望向对面一脸轻松的 A1,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俩人一夜之间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Martin:【我也是刚从 partner 那边听说,人家直接找 HR director 提的。】
黎想发了几个鼓掌祝贺和放烟花的表情包,【好消息呢?】
Martin:【人家急着走,越快越好。如果你用不顺手,我们可以提前放人,RM 那边已经在帮忙协调了。】
黎想苦笑一声,将口罩拉开一点距离,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她并无恼怒,反而有点羡慕,是的,羡慕。
她笃定此刻病毒上脑,加重了内心对辞职的渴望;她无端想和这两位小朋友们聊一聊,看看究竟是哪个瞬间促使二人下定决心逃离。
她顶着公鸭嗓,无需在会上发言;索性拉了个群聊,问题很简单:【怎么好好的突然下定决心辞职啦?】生怕被误会阴阳怪调,她连加了好几个笑脸,缓解语气。
小朋友们此刻无事一身轻,不再藏着掖着,给出的理由五花八门,独有一条直戳黎想的眼睛:【工作一年,我变冷漠了很多,也失去了对周边的感知能力。每天头一抬,天黑了;再一睁眼,天亮了。】
她呆怔住,快速回顾过往几年,好像唯二的收获就是加班和乳腺结节。
她一年到头都在几个大客户之间来回倒腾:年审、季审,控制测试...一环接一环,像磨磨子的驴一样,日复一日,看不到奔头。
而 AIC 又是整个项目组最吃力不讨好的职位:一面要指导督促小朋友们干活,一面要应付上面人的意见;每天都有收拾不完的烂摊子和背不完的锅。
对工作的怨气来得猝不及防,大有倾泻而出之势,黎想三叉神经突突乱跳,每跳一下都将心底的话往喉咙口多送了几寸。
备用机并不好用:卡顿、键盘磨损严重,空格、enter 和 delete 键更是塌陷了大半;以致她不得不加重力度。
到了一刻,对座的 Martin 按下静音,歪着脑袋:“你在忙什么?”
黎想垂下眼睑,缩回手,“没忙什么。”
十分钟之后,Martin 应付完客户,单独留下黎想:“聊聊吧,看看接下来的项目安排。”他已然焦头烂额,不时揉着太阳穴,咬紧后牙槽:“忙季辞职真的太败人品了!”
他絮絮叨叨,不忘嘱咐黎想快点康复,免得周四挂着一张病怏怏的脸到客户那惹人吐槽。
黎想不声不响,药效发作,所有的话都变成了不痛不痒的风划过耳廓。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对了,周四早上我得去趟医院,好不容易约到的专家号。”
Martin 一脸困惑:“我们不是和客户管理层约好了要开会吗?”
“我尽量赶,但不保证一定能赶上。”
“黎想,现在组里就剩你一个人,你也打算撂挑子了吗?下周还要出差去见另一个客户。”
黎想挪了挪口罩的位置,声音闷闷的:“Martin,我真的有急症。”
“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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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六楼依旧灯火通明。
黎想眼球酸胀,加上感冒的原因,总泪嘘嘘的。她自问快要熬到极限,心里不断倒计时关机时间,无奈「合并沟通群」里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压根顾不过来。
完成合并报告的最后期限是周五,按道理不算太急的活。无奈她将涉及新准则的披露表改了无数遍,却还是有层出不穷的@提醒新的变动。
她打着哈欠,视线在表格之间飘忽,最后不得不靠食指人工划行确保不会出差错。送质控的邮件还没来得及发,无形资产表格还没填,一个个任务堆在那,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瞥向窗外的霓虹灯,联想起组里小朋友的那句话,心绪晃了晃。她拿起手机,快速翻阅家族群里的信息:爸妈总会雷打不动,在一日三餐和睡觉的节点冒个泡,有时两个人还会拌几句嘴,讨论一下生意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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