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心的消防员这才放弃,“那行,你们自己处理。”
郑亦修的手更凉了,额头上的汗却越来越密,甚至打湿了发丝。
言冬扶着他坐起,轻声问道:“郑老师,我送你回医院吧?”
不管是用药物还是仪器治疗,总归是需要做处理的。
然后,她听见郑亦修沙哑的声音。
“带我回家。”
回家?
言冬一愣,他的家又在哪儿?
还没问,一串冰凉的钥匙被郑亦修放在了她掌心。
“7栋,2202。”
原来他也住这个小区。
言冬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的猜测,但郑亦修现在病着,她没了心思去纠结。
在言冬的搀扶下,郑亦修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左臂伸出去,搭在言冬肩上,以获取支撑。
言冬带着他一路穿过小广场,穿过嘈杂的人群与滚滚的热浪。
他闭着双眼,走在黑暗当中,视觉受到限制,于是,除此以外的感官代偿性地敏锐起来。
夏天的衣衫很薄,手臂上传来的,是女孩温热的体温。
耳边是女孩稍显急促的呼吸声,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累。
郑亦修私心希望是前者。
微风拂过时,有发丝触碰着鼻尖,带来丝丝痒意,以及,若有若无的栀子的清香。
直到听见门禁刷开楼栋大门的“滴”声,郑亦修终于睁开眼。
目之所及,是言冬素净的侧脸。
女孩莹白如玉的右耳上,只耳垂处一点肤色微深,那是一个小小的耳洞,却没有佩戴任何耳饰。
她浓密而细长的睫毛一扇一扇,像极了蝴蝶的双翼,白皙的脸颊上飘着一片微红的霞云,掠过圆润的鼻尖,染出丰盈的朱唇,有如雨后蔷薇,待人采撷。
郑亦修心底的焦躁渐渐平息,而另一种极为陌生、无法掌控的冲动又因此滋生出来。
“叮――”
22楼到了。
言冬再次拿出郑亦修给她的那串钥匙,却没能找到钥匙孔,因为眼前2202的房门,是密码锁。
她记得,癫痫发作是有可能导致短暂记忆障碍的。
“郑老师,你……是不是记错家门了?”
她说着,又转过头来看他。
两个人靠得太近,她一动,鼻尖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彼此的呼吸骤然交织。
明明不到三十七度的体温,呼出的气息却是滚烫的。
言冬慌乱地屏住呼吸,别过脸去。
郑亦修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些的思绪,又朦胧了许多。
他伸手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想了好一会儿,才在门锁上输入密码,“150817。”
随着“滴溜”一声,门锁打开,分不清男女的AI语音响起。
“欢迎回家。”
言冬也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是要完成任务了。
“郑老师,我们这样也不方便换鞋,等你好了自己拖地吧。”
她一边说话,一边扶着郑亦修越过玄关,向客厅的沙发走去。
郑亦修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也不知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言冬松开郑亦修,好让他坐在沙发上。
可窗外又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警笛声,郑亦修浑身一僵,脚下被地毯绊住,身体的保护机制让他下意识抓紧了离他最近的支撑物。
言冬就这样被他带倒,和他一起跌进了沙发里。
郑亦修浑身紧绷,抓着言冬肩头的手指几乎掐进肉里,一百多斤的体重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
“嘶――”
言冬眼里翻起泪花,“郑老师,你弄疼我了。”
郑亦修眸子暗了暗,眼里闪过一丝挣扎,理智与恐惧正在他脑海里殊死搏斗。
言冬尝试着推了推他,但此时的郑亦修力气大得可怕,根本推不动。
她想起郑亦修发病的诱因,连忙抽出手,死死捂住他的耳朵。
听不见,应该就好了吧?
好在警笛声也越来越远,郑亦修的身体越来越放松。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郑亦修终于放开了她,翻身靠在沙发的另一边,大口喘着粗气。
言冬方才的一丁点儿委屈又化作了满腔的心疼,她起身朝厨房走,“郑老师,我去给你倒点水。”
郑亦修再次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别乱动。”
偏偏这只手在楼下时就被他捏红了,言冬喊了一声“疼”,郑亦修赶紧松开手。
饶是言冬脾气再好,也经不住再三折腾,当即恼了,“郑亦修,你知不知道你拽人有多疼!”
“不只是你们外科医生精贵,我们麻醉医生的手也很重要!”
看着言冬手腕上那一圈显眼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淤青,郑亦修皱起眉,心底懊恼万分,而更多的情绪,是心疼。
他以为自己已经接近治愈,没想到,又一次失控了。
“对不起。”郑亦修低声道着歉。
他指尖微动,想看看言冬的伤势,却只是抬起手,指着言冬身后那个房间,“书房右边的第二个抽屉里有药,你擦一擦,会好些。”
言冬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算了,我和你一个病人计较什么。”
医者仁心,她对病患的宽容度还是比较高的。
言冬转身去书房找药,没有注意到当她说出“病人”二字时,郑亦修忽然暗淡的目光。
书房的装修和客厅一样,简单至极。
深灰色的书桌干净整洁,言冬没多打量,直接蹲下身,找到郑亦修说的那个抽屉。
一打开,便看见一个白色药箱,常备药物应有尽有。
言冬找到活血化瘀的药膏,正准备拿出去,一个浅黄色的药盒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第43章 同样的照片
喹硫平。
精神科常用药物,多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双向情感障碍、躁狂症等各种精神类疾病。
言冬心跳得飞快,拿着活血止痛膏的手有些发抖。
她快速翻遍整个药箱,除了各类常备药品外,又发现了一盒抗抑郁的舍曲林,却没有看见任何一种治疗癫痫的药物。
难怪,郑亦修今天两次发病,肌肉抽搐和强直程度都不高,恢复意识的速度也比一般的癫痫更快。
因为他根本不是癫痫,更像是某种心理疾病引起的应激反应。
而刺激他的那个东西……
“找到了吗?”郑亦修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口。
他已经完全清醒,又回到了往日清冷自持的模样。
若不是他那条灰色的领带歪歪扭扭,白衬衫也皱得不行,言冬险些以为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她点点头,“找到了。”
刚准备出去时,郑亦修也走了进来,挡住了通道。
“我拿个药。”
郑亦修解释着,直接把药箱拎起来,放到书桌上。
言冬本想看他会拿喹硫平还是舍曲林,可当她目光落在桌上一个相框上时,忽然顿住了。
相框里,是一个相貌堂堂,看起来正气凛然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言冬曾在贺星然的书里看过。
甚至,这就是同一张照片。
只是在这个相框里,没有了旁边的贺星然,也没有印刷时间。
言冬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找不到真相。
郑亦修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药,将药箱放了回去。
关上抽屉的声音惊醒了言冬,她看向郑亦修手里的药盒,不是喹硫平,也不是舍曲林。
而是抗过敏的氯雷他定和一管激素类软膏。
言冬这才发现,郑亦修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片红斑与丘疹,密密麻麻的,有些吓人。
她跟在郑亦修身后出了书房,坐在沙发上,拿棉签把药膏轻轻抹在手腕上,药膏带来的清凉感很快让她舒服了许多。
只是,肩膀那个位置实在不方便在这里上药。
她站起身,准备向郑亦修道别,却被他叫住,“帮我涂一下后背,可以吗?”
不知为何,言冬总感觉郑亦修说话的声音比平常柔和了许多。
乍一听,像撒娇似的。
言冬愣神的一会儿功夫,郑亦修已经解开领带,背对着她脱下了衬衫。
不得不承认,郑亦修身材不错,皮肤白净,肌肉线条感十足。
可惜,密布的丘疹和红斑彻底破坏了美感。
言冬没了拒绝的余地,只能认命地打开那一管地奈德软膏,拿了一根新的棉签,慢慢上药。
起初,言冬还很有耐心,力图把药膏的使用范围精确到每一个丘疹。
到后来,她索性采用覆盖式的涂抹方法。
效率自然提升了许多。
当棉签顺着脊柱逐渐下移,来到下背部时,言冬拿着棉签的手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钝感,像是在高速路上遇到了减震带。
言冬疑惑地看了看棉签,又仔细看了看郑亦修后腰处的皮肤。
才发现,那里有一圈浅浅的瘢痕。
应该是时间太久远,瘢痕已经泛白,几乎和肤色融为一体,在丘疹的遮挡下,言冬第一眼看去时,竟没有注意到。
言冬的棉签在那个地方停留太久,郑亦修也察觉到了异常。
他站起身,重新穿上了衬衫,“就这样吧,剩下的我自己来。”
“哦。”
言冬把棉签一扔,也不挽留。
她看着眼前郑亦修的背影,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但又让人忍不住思考的问题:
如果他髂棘以下、坐骨结节以上的部位也长满了丘疹,又该怎么涂药呢?
可惜,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言冬的思考。
郑亦修转过身,似不经意地一瞥,便看见了她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夏晓阳。
“喂?”
“言冬,我刚刚忘了问你,你喜欢小狗吗?”
夏晓阳刚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一声奶里奶气的狗叫声。
言冬心都快萌化了,“喜欢啊!”
郑亦修伸手去拿那盒氯雷他定,顺势坐在了言冬旁边。
可言冬如今已经改掉了把听筒声音开老大的习惯,他集中着全部的注意力,却依旧听不清对面说了什么。
只看见言冬弯弯的眉眼,明媚的笑容。
“昨天保洁阿姨在病房里发现一只小狗,如果没人要的话,就只能扔掉了,所以我把它带回了宿舍。”
夏晓阳解释完,又道:“但是宿舍里养狗实在不方便,就想问问你,想养吗?”
“我当然是想的。”言冬顿了顿,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但是我得问一下星然姐的意见。”
毕竟自己只是个租户,万一贺星然不喜欢狗呢?
“好,你问问贺老师。”夏晓阳逗着狗,笑道:“如果实在不行也没事儿,我再找找其他朋友。”
“嗯,你先等我消息。”
言冬挂断电话时,郑亦修才刚刚倒了水,吞下一片药。
她随口问了一句,“郑老师,星然姐喜欢狗吗?”
郑亦修不假思索地反问道:“我怎么知道?”
言冬:……
过了两秒,郑亦修又问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夏晓阳捡了一只小狗,我想养。”言冬把夏晓阳刚刚发来的小狗照片给他看,“很可爱对吧?我待会儿回去问问星然姐。”
“你现在在连华,有贺星然帮忙。”郑亦修摇摇头,设想着将来的场景,“那等你离开连华,这只狗要怎么办,也是扔给贺星然吗?”
“谁说我要离开了?”言冬感觉他莫名其妙。
“你不是要考研去云林吗?”
郑亦修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眸子湿漉漉的,明明是在说狗,可被遗弃的却像是他。
“我又不是非要住宿舍。”言冬像看傻子似的看他,“把狗狗带过去,再租个房子不就行了?”
她怀疑郑亦修今天发病终究是有后遗症的,智商直接离家出走了。
郑亦修笑了笑,没再说话。
言冬拿上那支活血止痛膏,向他道别,“郑老师,我要回去找星然姐了,这药膏就当是你的赔礼吧。”
待言冬离开后,郑亦修盯着门口看了好半响,才起身走进书房,把那两盒药拿出来吃了。
同时,他拨通了肖主任的电话。
第44章 生离与死别
电话刚一接通,那头便传来肖主任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小郑啊,你今天在会上表现得很不错,那几个老家伙都想挖你去他们医院呢!”
往年的连华市肝胆胰外科专场交流会上,那些个老家伙总说他们肝胆不行,跟不上时代和医学的进步。
今年有了郑亦修,可谓是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当年劝他考研,还真是劝对了!
“您放心,我暂时没有挪窝的打算。”郑亦修笑着应和了他一句,才说出自己的目的,“主任,我想把今年的年假休了。”
郑亦修不是一个喜欢做计划之外事情的人,他突然说要休年假,让肖主任有些惊讶。
但算算时间,现在已经是八月份,的确快到那个日子了。
“今年打算提前去吗?”肖主任问。
“应该是吧。”郑亦修顿了顿,又踌躇道:“我……目前的精神状况,也不确定能不能去。”
“精神状况?”
闻言,肖主任一愣,“你那病又发作了?”
在肖主任的追问下,郑亦修向他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还好言冬那姑娘在你身边。”
肖主任叹了口气,有些惆怅,“这年初的时候明明听你说好转了,还去轮了急诊。”
“那120整天乌拉乌拉的都没事,怎么现在一个消防警笛就……”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没声了。
对他们外科医生来说,很多器质性疾病虽然可怕,但只要找准病因,能治或者不能治,一目了然。
可若论到对心理疾病的了解,他还不如郑亦修这个旁听了不少心理系课程的半吊子。
“主任,我现在的状态您应该清楚,确实不适合上手术。”
郑亦修解释完请假的原因,把后续的工作也安排得明明白白,“17床的病情更复杂,需要您亲自操刀,具体情况我待会儿微信发您,其余病人我会和同事交接好的。”
肖主任也没有压榨下属的习惯,当即同意道:“手里面的病人你看着安排,请假的事儿,在OA上面提交一下年假申请就行。”
“好。”
挂断电话,郑亦修回忆了一下病人的详细情况,把拟行的手术方案和注意事项都发给了肖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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