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西哂笑,退到路边弯腰捡了几颗小石子,然后把折好的纸钱压在石碑上,剩下的那些就放进铁桶里一口气烧了。
两人挨得不算近,中间还隔着几步,但目光都整齐地落在那团疯狂跳跃的火焰之上。
“她以前对你挺好的?”郑嘉西问得随意。
季江潮微怔,其实他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还是斩钉截铁道:“当然好,姑姑是我见过最温柔最讲道理的人。”
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当初遗像选得临时,那也是郑嘉西第一次翻看季心岚的相册,母女俩的五官其实不太像,但眉眼之间的神韵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相似。
人的面相是有讲究的,郑嘉西甚至能想象出她平时说话的语气,一定很有耐心。
“她会弹钢琴?”
房子里有台旧钢琴,只是现在被施曼琴铺了棉布用来堆放杂物,郑嘉西曾瞥到过几眼。
“会吧。”季江潮耙了耙他那头黄毛,“我记事起她好像是在家开班上课的,学生会在周末来,哦对,姑姑唱歌也特别好听……”
郑嘉西有些恍惚,像在倾听某位陌生人的故事,这些回忆于她来说不过是一张空白画纸,能填补成什么样全凭别人说了算,她连添一笔的资格都没有。
那头季江潮越说越来劲,情绪也被熬了出来,他质问郑嘉西:“她怎么说都是你的亲生母亲,没有养恩也有生恩吧,那么多年你就没想着回郜云看看她?”
父母恩情,这好像是孩子从出生起就要随身携带,时刻谨记的一样东西,不管感情深浅,卸不下也抛不掉。
郑嘉西沉默了有四五分钟,连站姿都未变一下,季江潮没那么好的耐性,逮着机会就想说个尽兴,不料还是被抢先一拍。
“那她呢?”郑嘉西眸光渐冷,话里也冒着寒气,“当初是她先抛弃我的吧,凭什么要我回头?”
“姑姑不是这样的人!”
“把我丢给郑家之后就再也没有现过身,亲生母亲?我连她的长相和名字都不记得了,你告诉我,这不叫抛弃叫什么?奉献吗?”
季江潮脑子转得不够快,但又不想落了下风,支吾道:“或许她有苦衷呢……”
这借口一牵出来简直比万金油还管用。
郑嘉西紧绷的神经霎时松了一半,她嘲弄似的对着季江潮笑了笑:“那你就当我也有苦衷吧。”
灰烬里还有火苗在挣扎,也不管这孝道算不算尽完,她转身就要走人。
“这就走了?还没弄好!”
“你这么善解人意,她应该更喜欢你,留下来多拜几拜。”
季江潮望着那道毫不留恋的背影,就算有想说的话也通通吞进了肚子里。
四月的天说变就变,郑嘉西离开墓园没多久,豆大的雨珠居然泄愤似的砸了下来,司机连忙打开双跳灯,车速也降得很慢。
到古樟街街口的时候雨势虽然弱了点,但仍旧可以把人瞬间淋个透彻,郑嘉西瞥了眼灰蒙蒙的雨幕,直接在软件上付了车费。
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摆得呼呼响,司机提议道:“姑娘,要不然我晚点走吧,不给你打表,先在车里躲一躲,现在下去肯定得淋湿。”
“没事,谢谢您了。”
说完郑嘉西就打开了车门,干脆利落地一脚踏进大雨里,司机有些瞠目结舌,他看不懂这姑娘的奇葩操作,摇了摇头挂挡离开。
从街口到临江仙说远不远,郑嘉西低头走得专心,也没着急提快脚步,反正从头到尾都淋湿了,跑回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石板路的表面带着暗纹,被雨水填满后的小坑洼就像一面面破碎镜子,郑嘉西故意往那上头踩,玩得正起劲时,视线骤然变暗了些。
头顶多了一把花面雨伞。
“囡囡,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撑把伞?”
很南方的口音,很南方的叫法,被一道苍老又柔软的声音包裹着。
郑嘉西几乎是立刻就回了头。
给她撑伞的阿婆手里还拎着一只竹篮,个子不高,银发盘髻,脸上的皱纹很深,眉眼温和,是天生的笑眼。
“你去哪儿?我送送你。”阿婆抬了抬伞。
不知怎么的,郑嘉西居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她慢声道:“去前面的临江仙。”
“是吗?那我很顺路的,我们一起走。”
“谢谢阿婆。”
“别客气。”
老人家步子迈得缓,郑嘉西就慢慢地跟在她身旁,雨水砸在伞面上,淅淅沥沥地还挺动听。
“我来帮您拿吧。”
郑嘉西指的是那个竹篮,里面装了好多菜,看起来沉甸甸的。
“不用不用,我提得动。”
“那伞给我吧。”
不拿点东西她总觉得过意不去,好在这次阿婆没有拒绝。
“你住在临江仙,是来旅游的?”
“算是吧。”郑嘉西点头。
“他们家不错,我去看过的,服务很好很干净。”
“是挺好的,房间也宽敞。”
两人一路聊到民宿门口,碰上了要去网吧交班的邵菁菁,她见到来人立刻热情招呼:“陈阿婆,这么大雨您怎么自己出门了啊?”
“家里没肉了,我去菜场称了几斤。”陈阿婆笑着掂了掂竹篮。
“进来坐坐不?”
“我就不坐了,家里还得收拾。”陈阿婆从郑嘉西手里接过雨伞,“你进去吧,赶紧把衣服换一换,别感冒。”
邵菁菁瞧了眼郑嘉西湿透的上衣,又看了看陈阿婆,表情古怪。
“阿婆看我没带伞,给我遮了一路。”
“哦。”邵菁菁扯了扯挎包的肩带,语气有些忸怩,“你这头发也太湿了吧……快进去吧。”
郑嘉西杵在原地没动,她目送陈阿婆离开,却发现老人家是径直朝着对面走去的,院门被打开的瞬间,她的眉心也跟着一跳。
陈阿婆,陈森。
柜台后的阿豪看见郑嘉西回来了,立刻抱出一个不小的纸皮箱子:“你的快递,下午刚送来的。”
“谢谢。”
郑嘉西接过箱子上了楼,直接拐去浴室冲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头发吹到半干的时候她熄掉吹风机,摸了把剪刀去外间拆快递。
看面单信息应该是她网购的东西,打开后果然是一整箱的进口零食,想到刚刚好心撑伞的陈阿婆,郑嘉西毫不迟疑地从箱子里抽出两大盒长崎蛋糕。
等她换好衣服下楼,雨已经停了,傍晚的天暗得特别早,连小酒吧的霓虹灯都提前亮了起来。
郑嘉西走到对面,她轻轻按下门铃,响到第五声的时候,院子里飘来了陈阿婆的声音。
“是阿森吗,忘记带钥匙啦?”
打开门看清来人之后,陈阿婆有些许讶异:“是你呀。”
郑嘉西把手中的蛋糕礼盒递了出去:“谢谢您的伞,一点小心意。”
“诶呀你这孩子太客气了。”陈阿婆不肯收,“那么点事情,不至于。”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蛋糕,您尝尝看。”
郑嘉西坚持要给,陈阿婆只好接过来,刚想道谢,又听见这姑娘喊了她一声,然后迟疑着问:“……您是陈森的?”
“你认识我们家阿森啊?”陈阿婆的眸光一亮,“我是他外婆。”
“啊,是这样。”郑嘉西点点头微笑。
“你是他的……”
老人家的眼神越来越晶亮,郑嘉西立刻接话:“朋友。”
“哦,是朋友。”陈阿婆也笑,“那咱们真是挺有缘分的,你吃饭了吗?阿森应该马上就回来了,要不留下来一起吃吧。”
郑嘉西早就闻到了诱人的饭菜香,说不心动是假的,但她想起了昨晚和陈森之间的诡异气氛,觉得自己要是留在他家吃饭的话只会显得更诡异。
于是撒了个小谎:“不用了阿婆,我已经吃过了,您进去吧,我就不打扰了,下次见。”
陈阿婆挥手跟郑嘉西道别,又低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里的蛋糕。
院门被再次推开的时候,是陈森回来了。
他大步跨过小院,拐到洗衣台快速冲了把手,然后又摁了摁崭新的石板台面,确认牢固之后才往屋里走。
“阿婆,我回来了。”陈森给自己倒了杯水,“今晚有红烧肉?”
“我看你这鼻子简直比赖阿伯家的大黄还要灵。”
陈阿婆果然端出了一碗刚出锅的红烧肉,色浓油亮,看着很有食欲。
“下午这么大的雨,您没出门吧?”
陈森握着杯子,仰头喉结一滚,杯里的水三两下就见了底。
“就出去了一会儿,家里没肉了。”
陈森不赞同道:“下次给我打个电话就行,我可以顺路带回来,雨天路滑,我提醒过您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把老骨头还硬着呢。”陈阿婆嫌他啰嗦,脸上笑容却不减。
陈森帮忙盛饭分碗筷,瞥见桌子上有两个四四方方的精致礼盒,上头还印着外文,不像是他阿婆会买的东西。
他捡起一个拿在手里瞧:“这是什么?”
“这个啊,是漂亮姑娘送我的蛋糕。”
“漂亮姑娘?”陈森笑了,“是对门的骆芳姨还是街口的王奶奶?”
“这我倒是要问问你。”陈阿婆在餐椅上坐好,斜眼看他,“我就没听说过,你身边啥时候多出了一个这么漂亮的朋友?”
陈森有点懵:“朋友?我的?”
“是啊,就住在对门民宿的那个小姑娘。”陈阿婆用手比划着,“比我高出这么多,大眼睛水灵灵的,那皮肤白得跟抹了腻子一样的。”
陈森拧起的眉头逐渐放松下来,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某人的模样。
“你们怎么认识的?”
陈阿婆又把下午的遭遇复述了一遍,然后接着念叨:“声音好听,又细又柔的,人也有礼貌,一看就是那种文文静静的小姑娘,讲话都不大声的。”
陈森听完摸了摸额头,这点倒着实不敢苟同。
“你认真回答我啊。”陈阿婆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又有些隐约的兴奋,“那姑娘说是从外地来的,该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
“有情况了这是?多大的情况?”
话题一下就升级了,突如其来的指控让陈森差点应付不过来。
“阿婆。”他已经开始头疼了,“平时还是少看点电视剧吧。”
“你别唬我啊,真的没有?”
“没有。”陈森有种百口莫辩的荒唐感,为了阻止陈阿婆继续这个话题,他开始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吃饭,别发散您的想象力了。”
“那就好,缺德事咱可不做啊,如果做了就好好负起责任,要有担当,记住没?”
“……好。”
……
一场春雨一场暖,这场大雨把空气也冲刷得干干净净,次日朝阳一升,灼灼晨光便毫无阻碍地扑向大地。
早晨气温还是偏低,陈森拎了件外套出门,锁好院门之后他站在原地转了转脖子,刚想继续抻个肩膀,一道慵懒女声就冷不防地钻进他的耳朵。
“早啊帅哥。”
陈森循声回头,不是郑嘉西还能是谁。
她应该刚起床,穿着一身米色家居服,小脸素面朝天的,人也犯着一股懒劲,长发用抓夹随意地固定在脑后,皮肤白得发光,在阳光的照耀下连五官都有些虚化。
“早。”
陈森也淡淡地打了声招呼,他支开墨镜往脸上一架,整个人匿在树荫下面,气场冷酷到不行。
和蹲在太阳底下喂猫的郑嘉西形成了强烈反差。
“这小东西哪里来的,都流浪了还挑食。”
郑嘉西将手里的面包仔细掰成小块,扔在一只围着她转的奶牛猫面前,而陈森的目光则落在她的右手腕上,那里贴了一块肤色的止痛膏。
“它不是流浪猫。”陈森提醒,“人家有名有姓。”
“啊?”
郑嘉西疑惑抬头,刺目的阳光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陈森站在对面,隔着墨镜打量这姑娘,她脑后有几缕头发没夹住散了出来,活像只没睡醒的水母。
“它是赖阿伯家散养的猫,专门在这条街上骗吃骗喝。”陈森指了指他隔壁那户人家,“大名叫赖庆芳,你可以叫它芳芳。”
“……”
郑嘉西真的是受教了,这名字起得比她的还严谨。
“小母猫?我还以为它的蛋蛋被割了。”
芳芳的叫声也很奇特,很应景地嗷了一下,依然嫌弃郑嘉西丢给她的面包渣子。
“民宿应该备了猫条,想喂的话让阿豪给你拿。”
“哦好的。”
陈森不打算在这儿耗时间,他抖开外套披在肩上,朝着郑嘉西轻轻一点头,抬步往街口方向走了。
在地上蹲得太久,郑嘉西起身的时候腿肚子一麻,望着男人的背影都觉得天旋地转。
春和日丽,不用来睡觉简直可惜,郑嘉西又在午间小憩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刚好接到薛一汀的电话,这位少爷的行程始终是个谜,忙起来根本找不到人影,空闲的时候就像现在,死缠烂打非要找她组队双排。
于是郑嘉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直奔原野电竞。
结果在竞技区碰见了张简洋。
对方也发现了她,兴奋地挥挥手:“茉莉,这里!”
郑嘉西在他身旁坐下,顺手打开主机。
“张老板怎么在这儿,看来也挺闲啊。”
“嗐,我那点小生意没有时时刻刻盯着的必要。”
郑嘉西怕他误会自己的意思,立刻接话:“挺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张简洋才不计较,问道:“你打算玩什么?”
“朋友叫我CS组排。”
“玩这个的女生可不多见,你好像很喜欢?”
“比较喜欢FPS游戏吧,别的我也不擅长。”
张简洋看她打开账号,游戏时长居然有一千多个小时,也是个专一的老玩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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