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季心岚有什么打算,她只会晃晃手上的戒指,说那个人一定会来接她,人要是钻进死路不肯出来,怎么拽怎么喊都是没用的。
周围谣言四起,什么难听的版本都有,季心岚主动提出分家,季家二老被气得不轻,万念俱灰之际终是狠了心要与女儿断绝关系。
讲得口干舌燥,季亮海塞了块西瓜润润喉,咽下后继续道:“你刚出生那年郑家是聘了保姆过来照顾的,生活费也按时打,可到了第二年情况就完全变了,保姆走了钱也不汇了,你妈那时候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一个人怎么养得起你啊。”
季家二老心结未消,哪怕季心岚上门认个错他们都会软了这口气搭把手,但他们的女儿是天生犟种,不仅没有低头求助,还经人介绍找了个离过婚的男人,等家里收到消息,那两人连结婚证都领好了。
郑嘉西听着这些,只觉得喉咙里瞬间烧起一把火,那火势向下蔓延,渐渐淌到她心口上。
“后来呢,她的日子有好过一点吗?”
“好过?好过的话会把你一次又一次丢在你外公外婆家门口?”
刚开始是偷偷摸摸放,到后来是光明正大地放,按下门铃人就消失了,有时隔个两三天会来接,有时托养半个月都没音讯,季心岚从来不解释,季家二老也受不了她这样的反复无常。
直到某天季心岚失魂落魄地找上门,说自己把孩子扔给郑家了。
“扔。”郑嘉西掐住这个字眼。
“她自己这么说的啊。”季亮海笃定道,“那年你差不多四岁?她说她养不起也养不好,还不如扔给郑家,我猜是那男的也不愿意带着你,你奶奶亲自来郜云把你接走的,这事发生没几天,你妈跟她那个老公就消失了。”
季心岚一走就是好几年,没人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再回郜云她是孤身一人,性格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弄了份音乐家教的工作,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收心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她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只是这次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或者说,没有机会回来了。
季亮海怎么都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我是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去颐州,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没有放下你爸?你说人光有文化有什么用,被一个‘情’字冲昏了头,搞到最后连命都丢了。”
郑嘉西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沉默到像一樽没有生气的木偶,她垂眸听着季亮海的句句控诉,说她妈命里终有一劫,偏偏被她爸的车子误撞,又说她爸丧尽天良,当时要是把人送进医院她妈就绝对不会死。
八年,季心岚被埋在地下整整八年,郑卢斌怕事情败露,在她身上浇灌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泥。
直到走出那个包厢,郑嘉西的眼前还是一片恍惚,她发动车子驶离停车场,结果在道闸出口差点撞上一辆横向疾驰的电动车。
那车主吓得打了个急刹,安全帽掉了人也差点冲出去,放在踏板上的生日蛋糕被压得稀碎,他挡在郑嘉西车前,扬言不赔钱的话就坚决不让她走。
郑嘉西盯着那个惨不忍睹的蛋糕,忽然想起季心岚写的那张卡片。
“妈妈”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应该难以启齿吧,也是,但凡有点良知的人应该都不知道怎么面对被自己亲手抛弃的女儿。
十八岁礼物又怎么样,那么多年没露面,一件毫无价值可言的毛衣就能弥补亏欠?
这或许就是季心岚设计的一场表演秀,只为给她自己讨一份迟来的心安理得,就像是自欺欺人的辩解与呐喊:你看,我也没有恶劣到极致,我还是把我女儿放在心上了。
到了这一刻郑嘉西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对“母亲”这个词抱有过幻想,遮羞布取下,真相是如此狰狞,把她二十多年来的困惑和摇摆统统变成了笑话。
原来最诚实的人是老太太,至少她没有欺骗,郑嘉西就是她妈妈不要的“拖油瓶”,是郑家看她可怜才把她“捡”了回来。
车子堵住出口,连保安都围过来敲窗。
没有产生实际擦碰,郑嘉西本可以不用理会,但她还是下了车,二话不说给那位电动车主扫了码。
“一千够吗?”
“啊?”车主被她的大方搞糊涂,一脸怒色变成了诧异,“那也不用这么多,我这蛋糕才……”
“转过来了,生日快乐。”说完她就折回驾驶室,留下其他人晕头转向。
郑嘉西去了城北的公寓,她和陈森约好今晚要在这里见面的,或许是她到得太早,进门的时候这家的主人还没回来,她直接钻进浴室冲了个痛快的热水澡。
沐浴露依照她的喜好换了香型,床品也是,柔软亲肤的天竺棉,躺上去什么都不要想,很快就能入眠。
郑嘉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第二次切换梦境的时候,她身旁的床垫微微下陷,一只大手横过来揽在她的腰上。
“吵醒你了?”
陈森刚洗完澡,身上还带着潮湿的香气。
郑嘉西确实被吵醒了,但她摇了摇头,翻身挤进男人的怀抱:“几点了?”
“十点。”
“怎么才回来。”
“赖阿伯说他家热水器坏了,过去给他看了一眼。”
“那修好了吗?”
“暂时能用,但机器已经老化了,有安全隐患,明天再去帮他挑台新的。”
“嗯。”郑嘉西的声音有些沙哑,“外面下雨了吗?”
“没有。”陈森摸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做梦了?”
“是做梦了,但又忘了是什么内容。”
郑嘉西埋在陈森的颈窝里深深吸气,他身上的味道和她一样,这样抱着他就好像在抱自己。
甜软的呼吸缠上来,陈森低头去找她的唇。
“今天和你舅舅见面了?”
“嗯。”
“怎么样?”
“就那样。”
郑嘉西答得漫不经心,她吻得有些急,被子下的手在拽陈森的衣角:“脱掉。”
又扯了扯睡裤上的系带:“这个也不要。”
那语气带着没由来的蛮横,动作也很粗放,陈森吃痛,干脆把人翻个面压住,将她两只手用力扣在枕头上,低沉嗓音灌满磁性:“欠收拾?”
“我错了。”
谁知郑嘉西是假装服软,等陈森松了点力气,她立马抓住机会反客为主,换到上面之后又掀起被子,人俯下身钻了进去,陈森是真的抽了口凉气,感觉脑子都在发麻,郑嘉西抬眸看他一眼,似乎很享受他在失.控边缘徘徊的表情。
她故意制造一些动静,比如吃纸棒糖时从嘴里抽.出来的那种啵声,陈森忍到极限,右手抚上她的发顶用力摁下去,郑嘉西想咳嗽,不得不撞他的手臂抗议,结果被陈森直接捞起抵在床头,不给任何反应机会,带着拆骨食肉般的狠劲一送.到底,郑嘉西觉得自己像一团生面,被人捏在手里反复揉搓折叠,视线摇晃不停,直至陈森终于肯放过她。
重新洗漱再躺回床上,郑嘉西已经累得彻底说不出话。
“渴吗?”陈森站在床下,重新套好睡衣。
郑嘉西连眼睛都睁不开,趴在枕头上摆摆手拒绝。
客厅开了盏夜灯,陈森几口喝完一杯水,借着昏暗光线看到掉在地毯上的车钥匙,以及甩在沙发上的包。
不知道郑嘉西回来时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陈森在地库看到她的车,停得歪七扭八压着线,像是耐心用尽,还好隔壁车位空置,不然物业分分钟要来电投诉。
她是有点反常,但说不清是哪里反常。
玻璃移门没关,有夜风偷溜进来,陈森定了定神,拿起烟盒去阳台开了灯,打火机擦响的同时,他的目光落在了花架上。
那几盆银边吊兰是他阿婆搬过来的,长势旺盛,生机盎然,或许是这几天浇水的次数太过频繁,叶子上居然招来了蜗牛。
它的行迹十分大胆,爬行却很谨慎,因为随时都有跌落的风险。
蜗牛会啃食叶片,对植物来说是毋庸置疑的害虫,陈森盯着它的触角,隔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
就在他触碰的前一秒,那只蜗牛却突然有预感似的缩回了壳里,紧接着小小的身子一晃,垂直掉进土里。
第56章
赖阿伯家的热水器需要更换,可他对这类产品一窍不通,只能拜托陈森帮忙把关。
郑嘉西一个人开着车先回了古樟街,十多个小时的睡眠不仅没变清醒,反而让她的脑袋更加昏沉,慢吞吞走到临江仙的门口,就连骆芳的招呼声都没听见。
“你这孩子,我老远就看见你了,怎么叫你也没反应的?”
“芳姨。”郑嘉西收好车钥匙,朝骆芳笑了笑,“不好意思,睡懵了。”
“午饭吃了没?”
“吃了。”
“那正好,跟我去动动身体动动脑子。”
“去哪儿?”
骆芳瞟来一眼,煞有介事地打开她那把镶了花边的遮阳伞,拽着郑嘉西又往街口走了。
踏进王家的时候麻将桌已经准备就绪,王奶奶和陈阿婆正在客厅切西瓜,望见来人她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阿芳,这就是你找的牌搭子啊?”王奶奶的眼睛都笑皱了。
骆芳把包包往衣架上一挂,玩笑道:“路上骗来的喏,现成的。”
“那你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怎么不愿意呢,有句老话叫来都来了。”郑嘉西换好拖鞋往客厅走,很自然地坐在陈阿婆身边。
“外面很热吧?”陈阿婆给她挑了块从最中间切开的瓜,“先休息一下。”
“好。”
果瓤甜脆,汁水充盈,郑嘉西扯过纸巾擦了擦下巴,瞥见茶几上堆着一叠类似于宣传册的东西,醒目的艺术字体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是什么?”
骆芳也凑过来看,一字一字地念出标题:“关爱常在,老有所依?”
“喔唷,就是养老院的广告啦。”王奶奶接话,“阿森他姨婆寄过来的,让我们也看看。”
骆芳翻了翻页:“看养老院广告干嘛?”
陈阿婆答道:“我那个妹妹不是打算搬去养老院住嘛,她说这家民办养老院在规划中,条件很好,问我们感不感兴趣。”
“我记得阿森姨婆在邻市哦?这养老院在邻市?”骆芳问。
“对,坐动车一下就到了。”
郑嘉西也擦了擦手取来一份细瞧,宣传册做得还挺专业,从护理到饮食,从娱乐到医疗,方方面面都做了很详细的介绍,右下角就有地址和扫码报名参观的通道。
“这靠谱吗?”说着她先扫了个码。
“应该没问题的,说是能预约参观,你看看怎么操作,帮我也约一个。”
“您感兴趣?”
陈阿婆点了点头。
郑嘉西又问:“这事儿您跟陈森商量过吗?”
“还没,先不着急跟他说。”
那头骆芳已经放下了手册,不以为然道:“要我说,你们连看都不用看,陈阿婆,你家阿森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要能把您送养老院去,他当初压根就不会回郜云。”
说罢她又望向王奶奶:“还有您儿子女儿,虽说住得远了些吧,那也是雷打不动每个月都要来一趟的,再说了,你们身体都还硬朗着,远不到要去养老院的程度。”
“未雨绸缪嘛。”王奶奶抓着陈阿婆的手感叹道,“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喔,像我们这种没了老伴的,那老姐妹就是最贴心的了,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老麻烦他们,老陈要去找她妹妹了,那我也不想一个人留下来,是吧?”
陈阿婆笑:“对。”
“还有那个赖老头,你别看他一天到晚鼓吹什么单身自由,哪天我们要是去了养老院,你信不信他屁颠屁颠就跟过来了?”
王奶奶说这话的时候郑嘉西正在回复陈森的微信。
陈森:【搞定了。】
Jacey:【好,我在王奶奶家。】
陈森:【?】
Jacey:【被抓来当牌搭子。】
只是牌搭子好像当不成了,王奶奶顺着这个话题越聊越兴奋。
“说实话,我一个人在家我都懒得做饭的,有时候是没胃口,有时候是嫌麻烦,很久没开火了,油烟机都不好用了。”
骆芳也干脆坐下来,抓了把坚果握在手里:“那确实是的,我看现在很多社区都搞长者食堂了啊,也不知道我们这里什么时候能跟上节奏。”
“都别说食堂了,你看看郜云的养老院,根本没重视起来。”王奶奶嫌弃地摇摇头。
郑嘉西听着也好奇:“郜云没有好的养老院吗?”
她话音刚落,玄关也响起了门铃声,王奶奶离得最近,开门看见来人连忙递上一双拖鞋。
“是阿森来了。”
郑嘉西诧异:“你怎么这么快?”
“发消息的时候在停车。”陈森换好鞋往客厅走,看了眼空闲的麻将桌,“还缺人?”
“我们在聊天。”王奶奶给陈森递了一块西瓜,“诶刚刚说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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