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辞面上不动声色,只道:“陛下,盐场沉疴已久,那些蛀虫不得不除。但眼下没几个月便是太后寿诞,万国来朝,不是好时机。陛下想要整顿盐场,必得腾出手来一击即中,不可让蛀虫有翻身的机会。”
“懂朕者,唯尔矣。”这话简直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儿上,他其实心中早就有了决断,只不过却还是想有个人先开口。
王砚辞垂眸,心中明白皇帝这不过是想有个暂时不处理盐场的由头。但这个由头却不能由一国之君说出来,那就必须得有个人替他说。若是此事不小心传扬出去,那也不是他这个皇帝不愿意查,而是王砚辞劝他不要查的。
说白了,想要一个背锅的人罢了。
王砚辞这些年早就拿捏准了皇帝的心思,这等小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也不在意所谓的名声,反正如今他宠臣的名头在外,难道是什么好名声吗?
倒不如趁着皇帝此刻心情好,要些别的东西。
于是王砚辞一拱手,道:“此次案件能如此之快攻破,多亏了一个人。”
“哦?是谁?”皇帝问。
王砚辞答:“是鸿胪寺的一名实习像胥,名叫柳桑宁。”
顿了下,他又道:“她亦是崇文馆编撰柳青行之幺女。此次是她发现了重要的线索,又看破那卜立撒谎,这才揪出真正的凶手。”
“哦?竟是那位你破格允她考试的女娘?”皇帝也是听说过此事的,“没想到她还是官宦之女,柳青行……朕知道他,他编撰番邦志,也算尽心尽力。”
皇帝一高兴,便笑着道:“既然她有功,那自是要赏的!王爱卿,你觉得朕赏她什么为好?她是实习像胥,那就晋她为七品像胥如何?”
王砚辞想了想,道:“臣以为,陛下不如直接问她。”
于是到了次日,柳桑宁一脸蒙逼地跟着王砚辞进了宫。
等她跪在皇帝面前行礼,听到皇帝说要赏她时,她整个人都震惊了。
第60章 我做东
见柳桑宁一脸不可置信,王砚辞嘴角溢出笑意,皇帝也看得哈哈笑起来。
他让柳桑宁平身,然后说道:“王爱卿说,此次能这么快破案多亏了你。听闻你如今是鸿胪寺的实习像胥,那朕便晋你为七品像胥如何?”
若不是皇帝说得一脸正气,柳桑宁差点都以为自己是那后宫妃嫔,晋升了位份。在皇帝的目光下,柳桑宁忽然又跪下,拱手说道:“多谢陛下好意,臣女既是鸿胪寺之人,为国效力为陛下效力乃是分内之事。鸿胪寺实习像胥的考核在即,臣女想靠自己的真本事通过考核。”
皇帝没想到柳桑宁竟然会拒绝,他一挑眉,在柳桑宁忐忑不安中,问道:“此等机会,若是换了旁人那是求都求不来的,只会牢牢抓住。你确定你不要?”
柳桑宁一抿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说道:“陛下,臣女确定。”顿了下,她说出自己的理由,“陛下,臣女乃女子,此前从未有女子考官之先例,那臣女便是这第一人。既为第一人,自是要给天下女子看,这世上还有这样一条道路可以走。若我通过考核留在了鸿胪寺,那才是切切实实是女子考官的例子,让后人有例可参考。若今日我接受了陛下的赏赐,那我与如太医与文博士的入仕便无差别,又如何能叫后人走我这条路当女官呢?”
皇帝神情严肃,柳桑宁心中越发打鼓。可忽然皇帝却哈哈笑了几声,随即还拍了两下掌。
他朗声说道:“好,有志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朕也不强人所难。但朕说出来的赏赐也从不收回。那便这般,若你通过了鸿胪寺的考核,届时朕便晋你为七品像胥,如何?”
皇帝都这么说了,柳桑宁自然不敢再次拒绝,只得充满感激地应下。
等从皇宫里出来上了马车,柳桑宁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只手抚了抚胸口,看起来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王砚辞瞥眼看她:“这般害怕?”
“不是害怕,是紧张。”柳桑宁反驳道,“我初次见圣人,紧张也是很寻常的。圣人威严,谁人第一次见了不心生敬畏呢?”
“你既已在圣人面前放了话,那接下来便好好准备考核。”王砚辞嘱咐道。
柳桑宁连连应下。
只是柳桑宁没想到,自己拒绝了皇帝直接晋升她的官职要靠自己考官的事情竟被传开了。她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当时回来后,她只在鸿胪寺中同徐尽欢提了一嘴。但当时有没有其他人听到她也不敢保证。
这件事儿越传越广,不过短短两日,就已经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之所以被这般津津乐道,只因她是一名女子,却能以女子之身说出这番大气的话,让不少人惊叹。
柳桑宁上值时,半路突然冲出来一名女娘,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她身上穿的衣裳不算差,也不算特别好。脸红扑扑的,瞧着很是可爱。
“这位小娘子,你可是有什么事?”柳桑宁看着拦在她跟前的女娘问道。
女娘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对柳桑宁说道:“柳大人,你在我心里就是女子的表率。我也想像你一样,以后凭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若我能考取功名,我爹肯定就不会想将我远嫁了。我一定会勤奋念书的。”
说完这句,女娘将手中一个油纸包塞进柳桑宁手中:“这个给你吃。柳大人,你一定要通过这次鸿胪寺的考核,让天下女子都看看,我们也可以像男子一样考功名!”
小女娘说完红着脸转身就跑,柳桑宁看着自己手中的油纸包有些发愣。她打开来,里面是热腾腾的两个包子,显然是给她当早膳的。
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窗帘被撩起来,露出王砚辞一半的脸:“柳像胥,在发什么呆?”
柳桑宁听到声音抬头望去,见到王砚辞她下意识将手中的包子往前送了送,说道:“方才有位小娘子送了我这个。”
“嗬,劲松包子铺的包子。看来这位送你包子的小女娘是一大早就起床去排队给你买包子了。”王砚辞眼中含笑,“上来吧,载你一程。”
柳桑宁已经习惯坐王砚辞的马车了,她没有推辞,立即就爬了上去。一进车厢,她就将油纸包递过去:“喏,给你吃一个。”
王砚辞挑眉:“人家送你的心意,你就这么给我?”
“包子嘛,本来就是吃的。”柳桑宁说着自己拿了一个吃起来,拿着油纸包的手依旧伸向王砚辞,“再说,我能得到她的钦佩喜爱,也有你的功劳。”
她说着话时眼角微弯,瞧着有种与平时不同的娇俏。
王砚辞拇指一动,随即竟真的接了过去,也同柳桑宁一起吃起来。不一会儿,整个车厢里就充满了肉包的香气。
等到了鸿胪寺,长伍将车门一打开,心中惊讶。他们少爷什么时候这般不拘小节,还会在马车里吃包子了?不嫌会弄一手油了?
柳桑宁还没迈进工房,徐尽欢的声音响起:“阿宁。”
他三两步走到柳桑宁身边,又冲一旁王砚辞颔首:“王大人。”
王砚辞「嗯」了声,没有多做逗留,迈腿就往工房里走。只是刚一跨过门槛,就听到徐尽欢道:“阿宁,今日下值去明月楼用晚膳如何?我做东,庆祝你洗脱冤屈。”
“好呀。”柳桑宁答应得爽快,她算了下最近自己攒到的钱,大方说道,“不用你做东,我来!”
屋内,王砚辞的脚步放慢了不少,听着两人在门外的交谈,耳朵微动。
他状似无意地低咳一声,柳桑宁的注意力立即就转移了过来。她立即转身朝向王砚辞的方向,喊道:“王大人,晚上去明月楼一道用膳如何?我做东!”
徐尽欢面色一凛,他垂眸心道:王砚辞向来不喜这些应酬,应当不会答应吧?
刚这么想,就听王砚辞道:“好啊。”
徐尽欢浑身一僵,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王砚辞。
第61章 横七竖八睡在一起
等坐在明月楼厢房的饭桌前,徐尽欢依旧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他怎么也想不通,一向不喜应酬的王砚辞,更不喜与下属交往过密的王砚辞,怎么就会这么安安稳稳地与他同坐在一张饭桌上?
因为他们人少,柳桑宁要的是一间小厢房,一张不大的圆桌大约够坐五个人,坐三个人略显宽敞,却也不会觉得彼此离得太远,反倒有一种刚刚好的感觉。
正因如此,徐尽欢心头还稍微松快了些。若是离得太近或太远,都会让他觉得有些别扭。
“先点这些,怎么样?”柳桑宁一股脑点了好几道菜,几乎都是这儿的招牌菜色。听到她问,王砚辞道:“甚好。”
徐尽欢也赶紧表态:“可以了,够了。”
店小二便高兴应下,扭头出了厢房,朝着厨房方向一路开始唱菜。
徐尽欢却没有将目光收回,一双如水温润般的双眸就这样带着些柔情看着柳桑宁。他原本是想今日与她单独用膳,有些话他也想问问柳桑宁。只是如今王砚辞也在,有些话便不好问了。
柳桑宁却显得很高兴,这次她能洗刷冤屈,还能得到皇帝的嘉赏,在座的两位都是出了力气的。徐尽欢虽然不像王砚辞那般能帮她少走许多弯路,可他一心护着她,关心她的心她还是懂得的。这样的同僚情谊,实属难得。
柳桑宁自幼便没什么朋友,几乎长久以来,身边便只有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还有摩罗大师能称得上是朋友。嫡姐虽然也与自己交好,可她到底是比自己大了好几岁,她还没来得及长大,嫡姐就已经嫁了人。
可是来到鸿胪寺后,她却结识了王砚辞与徐尽欢这样的朋友,这让她已经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她记得阿娘在她幼时曾说过,所谓交友,在精不在多。益友是会让人往前走,向上走,损友则会让自己坠入深渊。她那时年纪小,其实并没有完全弄懂母亲的意思,但却在她小小心灵里种下了交友是件需要慎之又慎的大事的种子。后来这种子生根发芽,以至于她对于交朋友便没有太大的兴致了。
王砚辞似无意般扫了徐尽欢一眼,他忽然伸手拎起茶壶,往徐尽欢杯子里倒了杯茶。茶水与茶具碰撞的水声将徐尽欢的目光拉了回来,他立即看向王砚辞,却见王砚辞嘴角带着些许微笑看着自己。于是硬着头皮开口,说些鸿胪寺的事。
柳桑宁心道,这两人着实是尽职尽责,这会儿还讨论公务。
等到菜和酒上桌,柳桑宁起身给两人倒酒。然后自己举起酒杯对两人说道:“这次多谢王大人与自乐兄,我先干为敬!”
她说完,便手一抬,一饮而尽。
王砚辞劝诫的话还在半路,这会儿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他还记得上次柳桑宁喝醉酒的模样,但想想今日她这般高兴……罢了。
徐尽欢也举杯与她畅饮,王砚辞还算克制,却也在柳桑宁期盼的目光中将一杯酒饮尽。
吃到后面,谁也不记得是谁先开始的,开始说起一些儿时糗事。一边说一边喝一边笑。
“那年我嫡姐不过十三岁,与祭酒家的儿子定亲,我不过七八岁,那时只觉得嫡姐定亲了,就要离开家跟人走了,我不愿。于是我就趁姐夫不注意,悄悄在他衣裳上画了一个乌龟尾巴。他穿着那有乌龟尾巴的衣裳在我家走动,我便大声嚷嚷说他是妖怪变的,嫡姐不能嫁给他。”说到这里,柳桑宁顶着通红的脸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那会儿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嫡姐定亲,结果却是被我阿耶狠狠罚了一顿,让我跪了祖宗祠堂。”
柳桑宁说完,徐尽欢也双眼朦胧接着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去边塞骑马,遇到了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番邦人。我还奇怪,那人怎么头发长在前面,还伸手去扯他的胡子,扯得他龇牙咧嘴。后来回来才知晓,那竟是匈禄国安中部的首领。后来我阿耶遣人给他送了一坛佳酿,他遣人给我送了一匹小马,此事便揭过了。”
“你这不能算糗事。”柳桑宁笑着摆手,已经显露出醉意。她一只手撑着下巴,看向王砚辞:“王大人呢?你有没有什么糗事?”
王砚辞淡淡道:“我从儿时起,便十分知礼,并无糗事。”
柳桑宁与徐尽欢期待的目光顿时变为失望,柳桑宁还嘟囔着:“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糗事呢?”
王砚辞手中折扇扇了扇风,道:“的确没有。”
这话说完,停了片刻,王砚辞又道:“但曾有过一桩趣事。”
“快说说。”柳桑宁顿时来了兴致。
王砚辞回想着,说道:“我儿时与家人第一回 上长安时,曾在寺中遇见一妇人。那夫人怀胎九月,眼瞧着便是要生了。她去寺中,是为腹中孩儿祈福。”
“然后呢?”
“那时我陪母亲在寺中上香,那妇人从蒲团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我正巧在旁边,便先于她的婢子将她扶住。妇人说与我投缘,我与她说话,她腹中孩儿也像是有感应一般,竟在里头动手动脚,我瞧着有趣,妇人允我摸一摸肚子。我一摸,那腹中胎儿竟刚好在我手心里顶了一下,就像是想要与我握手一般。”
王砚辞回忆这段时,他的眼中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神情。或许是想到母亲的缘故,那段回忆在他的记忆里是十分温情又有趣的。
“那妇人说,若是她顺利生产,将来还想叫她的孩儿与我相识。”王砚辞轻声说道,“只可惜,后来便再无机会相见。”
他们一家就在那年,生离死别。
柳桑宁也觉得十分有趣儿,她脑袋晕乎乎,说出来的话都带着酒气:“没准是你与那妇人腹中的孩儿有缘。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们会相遇的。”
一旁徐尽欢也点头附和:“又或许你们已经见过,只是见面不识罢了。”
“对对。”柳桑宁也点头,“你可知晓那妇人是哪家的夫人?”
王砚辞摇头:“不知。只是听到婢子好似叫她姨娘,瞧着穿着还不错,许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妾室。”
柳桑宁心中微微替王砚辞失望,若是知晓对方是哪家的,或许她还能去打听打听呢。
或许是因为打开的话匣子,就连王砚辞也放开了不少,竟也和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三人喝得高兴,甚至忘了时间。
最后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阳光洒在脸上,柳桑宁动了动眼睛,缓缓睁开。刚一动,她就感觉到身边有人,她顿时全身僵硬,一扭头便对上了王砚辞的脸。
她顿时愣住。
柳桑宁脑中想过了无数种可能,甚至还忍不住想自己该不会是没忍住,将王大人给扑倒了吧?对于王砚辞的那点心思,柳桑宁从宫里头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明白了。
当时在她宫里,紧张忐忑之时便忍不住去看王砚辞,却没想到正好撞进他的目光里。他双眸是好看的墨色,就那么站在一旁坚定地看着她,就像是给了她无限的底气。所以她在后面回答皇帝的问题时,才会直言。
回来的马车上,她看着王砚辞的侧脸,只觉得心鼓如雷,在那一刻她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明白了自己心中所想。
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
可偏偏这个人是王砚辞,且不说王砚辞会不会喜欢她。但就他是自己上峰而言,此刻她就不应该将自己的喜欢宣之于口,而是要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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