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大长公主说及此,嗓音笑中微顿,熏香从屏风后绕过来,环绕在白春甫的袖边。
他听自己的母亲继续开口。
“你同你大哥三哥确实不一样,倒也没什么非要做的事,连同学医也是如此。可你最喜欢的,就是同我对着来。但凡是我不想让你做的事,你就偏要做。我让你走科举,你偏要去学医,让你到宗人府里做事,你偏要进了太医院就不出来,我让你留在京城,你便想尽办法回陕西,连同我让你娶一位高门贵女为妻,你偏偏去到西安,喜欢一个拖家带口、一穷二白的药女。”
春厅里静如冰封。
父亲如何惊讶神态,白春甫没有去看,他只是听着屏风后母亲说来的言语,低头又笑了笑。
母亲捏住最后一句,又说了来。
“那姑娘我见了他们传回京的画像,倒是清秀娇俏,可她出身低微、一穷二白,这些都还不算是最让人难言的,最让人说不出口的是,你堂堂公主嫡子、世家儿郎,竟去喜欢一个走投无路、几乎是卖身嫁人的女子。”
大长公主说着,无波的语气终是掀起了波澜,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就是为了同母亲作对,就是为了对抗我让你做所的一切,你就特特纵着自己动心,喜欢这样的姑娘,是不是?”
母亲的话,字字问进了白春甫耳中。
他越发笑了起来。
是,确实是。
最初,与其说他是喜欢蕴娘,莫名其妙就钟情于她,倒不如说他,本就是纵着自己对她动心,明知道他与她毫无可能,姑家的表姐,母亲都看不上,不许三哥娶进门来,又怎么能看得上小小蕴娘?
而后,他发现她是滕家的夫人、滕越的妻子之后,这种放纵的感觉越发地凸显,当他听到蕴娘无意间,说她其实不是滕越之妻后,放纵的心意越发强烈,慢慢地,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了。
可蕴娘何其聪慧清醒,从未对他动过半分心。
毕竟比起滕越,她那契约夫君不该出现的情意,他的感情更加复杂难以言明。
换句话说,他居心不良,他本就动机不纯。
她都能隐约察觉到,但她从来都不说破,从来都给他留足体面,只站在药铺门前,歪着头叫他白大夫、白六爷... ...
白春甫鼻下发酸。
但他没有回应大长公主的问话,只听到屏风后的母亲又开了口。
“你这般纵着自己喜欢一个好不匹配的姑娘,纵着自己与我作对,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呢?”
她问,“你从八九岁时就为自己谋算的道路,如今学有所成、领得差事、离开京城,从我手下跑出去,跑去西安自在畅快,结局呢?”
她自问,也自答,根本不需要白春甫回答,直接说到了他耳中来。
“结局就是,为了那个不该同你有任何干系的平民女子,扔下你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回京来替她的夫君同我求情。”
她不禁长长叹了一声,“岁初啊岁初,你纵着自己动心,可人家却只把你当作是可用的权势与关系,关键之时,让你牺牲自己替她丈夫求情,可有也似你一般,对你付出真情实意?”
她一字一顿地问来,“就这样,你觉得值吗?”
白春甫立在屏风前,长眉下眸光轻颤。
他说值,“儿子以为值。”
屏风后陡然安静,大长公主双眉蹙起。
而白春甫在屏风前开口。
“因为蕴娘,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让我来跟您求情。”
春厅寂静无声。
他曾问她,不止一遍,“蕴娘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可她只是摇头,一次又一次,“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算他初心不正,动机不纯,可她对他却没有虚情假意。
她知道他的不易,她谅解他的为难,她希望他还能自由地留在西安。
这难道不值吗?!
白春甫低声笑了起来,他突然再上前一步,径直开了口。
“不管怎样,儿子今日只想请母亲,去帮滕越说项。”
就让滕越离京,让他回家,去在那契约终止之后,再去把蕴娘找回来!
别让她一个人躲在连灯都照不进的巷口角落里,连打听消息,都不敢迈出脚去... ...
他开口请求而去,屏风后沉默良久。
半晌,有人从屏风后缓缓起身,向后门走去。
话音绕过屏风飘了过来。
“你回去歇息吧。从今日起,也同你大哥一道读书科举,就好生留在京城里,莫要再出去了。”
话音飘来,脚步声离去。
白春甫缓缓应声。
“好。儿子记下了。”
他垂眸轻笑,长出一气。
白二老爷却深深吸了一气,他看着儿子,又看向妻子离去的方向,长眉深压下来。
第81章
京城, 暗无天日的锦衣卫诏狱。
施泽友把要送去牢狱里的水扣了下来。
牢里的人早已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得来一碗水,此刻却被施泽友端在了手中, 然后当面直接泼在了地上。
监牢里,男人静坐石床之上, 见状反而笑了起来。
“没法给我定罪, 也没法对我用刑, 你施泽友,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了。”
滕越缓缓开口说了过去,施泽友脸皮抽了一抽。
自那晚滕越被他抓了之后, 他当晚就动了刑, 却没能让滕越开口认一个字的罪,反而被陕西一众高官给他保了下来。
这一路上, 他那两位兄弟王复响和沈言星,打着押送反王进京的名义,一直监管着他,他也无法动手,好不容易进了京, 将人关进了锦衣卫的诏狱里,但朝堂中好些官员上书为此子说话,连九千岁也不好直接给他定罪, 锦衣卫上面的指挥使亦让人暂时不要对他动手。
施泽友心烦意乱,可他才刚进锦衣卫, 这里可不是他能随便动手的地方。
但若是滕越大闹锦衣卫诏狱, 这罪名可就好定多了。
自进京之后, 他就让人将监牢严加看管,所有人不得擅入。滕越根本无从得到外面如何判他的消息。
施泽友听他笃定猜测, 这会却也哼笑起来。
“将死之人反而总以为自己还有得活。却不晓得,早已是砧板上的肉一片。”
他说着,朝着滕越看了过去。
“外面是有人替你说项,但说话的人越多,大太监就越是烦,今日我过来,就是替大太监偷偷把这烦给他解了。”
他道,“你今日若肯认罪,说不定还有的活,若是不认,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说这锦衣卫的诏狱,“人关进来,不管有没有罪,最后能出去的也没有几个,一不小心死在里面再寻常不过。”
他看向滕越,“你可要想好了。”
施泽友威胁而去,但他说过去,却见滕越仍旧坐在石床边,不急也不怕,此刻闭起了眼睛来,开口。
“比起我认罪后被放出去,你施泽友更想让我死在这里吧?”
他一下就说中了施泽友的心思,施泽友脸皮又是一抽,却没有承认。
“我与你父亲是有些旧怨,但他已离了人世,这笔恩怨早已勾销。你触怒我,是因为在华阴县的那一箭,但你此番落难,我这口气也算解了。”
他道,“你还年轻,不知到了我这年纪,恩恩怨怨也不必算得那么清楚,我今日让你认罪是给你生路,日后你出去,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恩怨就此了解。”
他说得“语重心长”,滕越简直要笑出声来。
施泽友或许不了解他,但他却从少时起就活在施泽友的阴影之下,父亲、兄长皆是因为施泽友而死,妹妹自幼失怙,母亲日夜难安,皆是因为施泽友。
他今日,却跟他说恩怨不必清算,就此一笔勾销。
这是多大的笑话?!
滕越不住笑,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施泽友见他不仅不为自己的言语所动,反而大笑起来。
他脸皮乱跳,“你笑什么?”
话说过去,滕越突然抬起头,直直地向他看了过来。
晦暗的锦衣卫诏狱,那目光仿若彼时射在施泽友胸上的冷箭,冷光逼人。
“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算盘。只要我滕越不死,终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他字字射到施泽友心口上。
一瞬之间,施泽友杀意腾然而起。
他恨不能直接进入监牢之中,将此子直接杀死在牢狱里。
如若不然,怎么能安?
牢狱里血腥之气从地缝中翻上来,墙边的烛火幽光闪烁,几近封闭的监牢内杀意四起。
但滕越气定神闲,他知道施泽友动不了手,不然也不会等到今日。
这么多天,他也不是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他自恩华王府有意造反之后,就同孔徽的舅父、也就是京中的黄先生颇多联络。
如今虽然被洪氏下了牢狱,但黄先生自外面让孔徽他们传了消息过来,让他定要耐住,千万莫要认罪分毫。
恩华王举着清除奸宦的旗号造反,而洪氏将功臣良将下狱,越发坐实奸宦作为。
也许,这正就是将那大太监拉下来的机会!
施泽友看向滕越,滕越亦朝着他看了过去。
隔着一道监牢之门,极度的静默之中,仿佛有刀光剑影掠过。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快步前来。
脚步声骤然打破了此间的紧绷。
锦衣卫北镇抚使出现在了监道之中,他见施泽友正在此处,微微挑眉。
施泽友不知上司缘何亲自前来,不由问去。
“镇抚使大人,可是要提审此犯?”
他眼角掠过滕越,若是提审,那么滕越多半是逃不过一个罪名了。
滕越亦暗暗攥了攥手。
谁料那锦衣卫北镇抚使开了口。
“非是提审。”
他道,“九千岁发了话,放人。”
话音落地的瞬间,施泽友整个身子都僵在了幽光之下。
北镇抚使让人将监牢大门打开。
牢内,滕越缓缓从石床上站了起来,他并无太多张扬情绪,高挺的身形自牢门口微微弯腰走了出来,只是在走过施泽友身边的时候,轻声道了一句话。
施泽友浑身血液倒流,听见当年滕温礼留下的次子滕越,同他开了口。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
杨家小宅。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林明淑手下一颤,打翻了手里的茶盅。
“遇川今日就放出来了?!何时,何时?!”
杨二夫人闻信也激动得不得了,听见孔徽派来的亲兵回话。
“就在午间,就在这会!”
话音落地,林明淑立刻叫人套马,朝着锦衣卫北镇抚使司赶了过去。
她们到的时候,孔徽、沈言星等人已经聚在了门前,王复响进到北镇抚司里面去接了滕越。
林明淑刚刚站定,就见侧门打开,有人从里面缓步而出。
他衣衫上还沾着干了的血污,露在外的脸上脖颈和手上,皆有大小不一的伤口,有的结了疤,有的却在这暑热天气里化了脓血。
林老夫人一眼看过去,跌跌撞撞地上了前去,喉嗓发哑。
“遇川我的孩子!”
她嗓音发哑地几乎要扑到滕越身上,又怕弄疼了他潜在衣衫下的伤,只敢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上下打量着他,眼泪落了下来。
杨二夫人也红了眼睛上了前来。
滕越刚从幽暗的诏狱里走出来,眼睛被天光刺了一下,这会低头看去。
“娘?姨母?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问过去,两人皆落泪地说不出话。而孔徽、沈言星他们也都围聚了过来,亦朝他看过来,“总算是出来了,这些日的工夫都没白费!”
一旁的王复响接了话来,“什么叫没白费,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滕将军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他一开口,再阴冷不散的游魂也跑没了影,众人或喜极而泣,或大笑出声,将这锦衣卫北镇抚使门前都喧吵了起来。
还没有几个人敢在锦衣卫门前喧闹,路过的京中人无不朝着他们看过去。
见这些好似西北来的武人们,丝毫不在意这京中的门道规矩,就在锦衣卫门前就大笑吵闹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带了炮仗,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亲自将炮仗点了起来,锦衣卫门口仿佛过了年。
可他们这般,锦衣卫的人却无有一个出来制止阻拦,只任由他们喧闹了好一番才消停。
沈言星见滕越虽笑着,却口干舌燥地唇角都裂出了血。
连忙叫了身边的人,“沈修快去给他拿水囊来。”
他这一开口,滕越才看到沈修竟然回来了。
他眼眸不禁一亮,可登时也想到了什么,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去,却没见到让他最是想念与期盼的身形。
众人扶着他往马车上去,他问了母亲和姨母一句。
“只您二位过来了,蕴娘她... ...没来吗?”
那日他被施泽友抓去用刑,浑身是伤,吃了药人有些昏昏沉沉,但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通身的伤口早已被人一一处理过了,而身上的衣裳也换了过来,换成了干净的、他平日在家里常穿的衣裳。
谁会这样仔细地给他清理伤口,谁会特特给他换上干净衣裳?
滕越隐隐地想起彼时昏沉之间,好似有人一直抱着他,在药粉煞得他伤口痛的钻心的时候,一直搂着他的腰身,用鼻尖蹭着他的脸颊,用他都未曾听过的细言软语,柔声安抚。
他刚开始还以为是做梦,毕竟她何曾跟他这样柔声说过话?也就只有梦里了。
可等他醒来发现一切料理妥当,看到床边正就放着留下来的药瓶的时候,他知道那不是梦,根本就不是梦。
是他的蕴娘真的来过... ...
只是他此刻在人群中反复看了两遍,甚至特特往人群的后面寻了去,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他不禁问来,见母亲没有立刻回应,表姨母则含混道了一句。
“山遥路远,她就没来京城。”
滕越抿了抿唇。
孔徽原本想让他去自己准备的宅院,但杨家小宅恰离着锦衣卫北镇抚司不远,林老夫人又住在那处,他们干脆转去了杨家。
众人到了杨家,自是又热闹了一番。
只不过这到底是京城,似王复响他们还有差事在身,不多时就只能离了去。
倒是滕越叫了孔徽,朝他问了过来。
“我在诏狱里好些事不知道,今次能出来,你费了不少心吧?都是什么人替我说话,但凡这些帮我的人,都说给我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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