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迁从外面回来,隔得很远就听到杳杳银铃般的欢笑声,脚步不自觉轻快了很多。
他走到庑廊下,静静看了一会儿,没有过去打扰他们,站累了才转身进了书房。
傍晚时分,院子里的欢笑声渐渐停歇,传来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苏明迁放下手里的账册,推窗望去,只见花丛旁冒起青烟,几个孩子架着炉子似乎在烤什么。
他叫来丫鬟询问,才知道原来是杳杳听秦诗萝说她在边关时曾吃过一种炭火烤的肉串,味道极为美味,杳杳便十分好奇,让膳房准备了这种吃食,几个小家伙已经在院子里烤了起来,全都亲自动手,忙得不亦乐乎。
苏明迁忍不住笑了笑,觉得有趣,也抬脚走了出去。
杳杳坐在石凳上,嗅着不断飘来的香气,肚子咕咕响。
好香啊!
青烟滚滚,杳杳往旁边躲了躲,伸手去拿盘子里腌好的鸡翅,想要放到烤炉上,可低头一看,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黑灰,应该是刚才弄炭火的时候沾上的。
她拍了拍,正想跑去旁边的水池里洗一洗,忽然灵机一动,嘴角溢出一丝促狭的笑容来。
杳杳看向认真翻烤肉串的裴元卿,把脑袋伸过去,凑近看了看,“元卿哥哥,你脸上沾了什么东西我帮你擦掉。”
她抬手就想往裴元卿脸上戳,裴元卿根据以往的经验,只看她笑就知道她又在打什么歪主意,警惕的按住她的手,“不用了。”
杳杳不甘心的嘟了嘟嘴,又转头看向拿着花椒往肉串上撒的苏景毓。
“哥哥,你脸上有点脏,杳杳给你擦擦。”
烟雾缭绕,苏景毓被呛的咳嗽了一声,没有多想就把脸伸了过来。
杳杳眼睛刷的一亮。
裴元卿看了眼蔫儿坏的小东西,轻轻勾了勾唇。
杳杳靠近苏景毓,眼里盛满笑意,黑黝黝的指头毫不犹豫的戳到苏景毓脸上。
她轻轻一划,苏景毓嘴边就多了三道黑乎乎的‘猫咪胡须’。
秦诗萝抬头看过去,捂着嘴笑得身子乱颤。
苏景毓还专注撒着花椒,没留意到他们的神色。
“这边也有点脏。”杳杳又在另一边划出三道黑黑的‘猫咪胡须’,苏景毓顿时成了大花脸。
秦诗萝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得身子歪倒在一边。
苏景毓终于认识到不对劲,抬手一擦,就摸到了一脸黑灰。
他额上青筋跳了跳,瞪向小小的罪魁祸首。
“苏、杳、杳!”
杳杳撒腿就跑,苏景毓放下手里的东西拔腿就去追。
杳杳一会儿往裴元卿身后躲,一会儿往秦诗萝身后躲,身子灵活,像条滑溜溜的鱼一样窜来窜去,苏景毓根本抓不到她。
苏明迁站在房檐下,看的乐不可支,儿子从小就冷冰冰的,无趣得紧,现在有个妹妹来折腾他,倒是多了几分小孩子的童稚气。
苏明迁笑着笑着,倏然一愣,他怎么会知道儿子以前是什么模样
可要再细想,却想不起来了。
他心中隐隐有些激动,过去的记忆一点一点在复苏,他想起来的越来越多,也许用不了多少时间他真的能恢复记忆。
只要恢复记忆,他就能想起一切真相。
“爹爹抱!”
杳杳奶声奶气的声音换回了苏明迁的思绪。
他低头看去,杳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正急切的伸出两条小手臂呼救,苏景毓在后面追,正在逐渐逼近。
苏明迁回来这么久,女儿是第一次找他抱,还这么亲昵的唤他‘爹爹’,那声音又甜又软,简直叫到了他的心坎里去。
苏明迁激动万分,一时间忘乎所以,被喜悦彻底冲昏的头脑,没有多想就毫不犹豫的把杳杳抱了起来。
杳杳冲他咯咯一笑,紧接着小手指头就戳到了他的额头上,飞快画了个‘王’字。
苏明迁陡然清醒:“……”
“大老虎!”杳杳眼睛弯成小月牙,两只小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笑声清脆甜嫩。
苏景毓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忍不住笑出声。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爹爹这么滑稽的样子!
苏明迁哭笑不得的僵在原地。
杳杳一溜烟从他身上爬下去,撒腿便跑,对着沈昔月亲亲热热地喊:“娘亲!杳杳给你报仇啦!”
臭爹爹害得娘亲偷偷哭,崽崽都知道!
抱女儿还没抱热乎的苏明迁,“……”
沈昔月倚在廊柱上,远远望着他们,笑靥如花。
苏明迁抬头望着她,心脏忽然砰砰跳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沈昔月脸上的笑容能多持续一会儿,他想他愿意一直顶着这个‘王’字,逗她开心一辈子。
……
夜色如水,大家围着烤炉开心的饱餐一顿,都觉得这种吃食十分新鲜,苏明迁和沈昔月尝过后也觉得口感新奇,赞不绝口,还派人送去一些给老爷子尝尝。
正值用完膳的时辰,大房和二房闻到香味,都忍不住朝着锦澜院的方向看了看。
苏景智馋得直吵着要吃,还差点馋哭了,窦如华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回房,忍不住在心中唾骂,也不知道三房是在吃什么,这味道极为霸道,闻起来香极了,让人总觉得吃进嘴里的晚饭差些味道,连她都想找来尝尝!
……都怪三房!有好吃的也不知道送来给他们尝尝!
其实仔细想想,以前三房无论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会派人给大房、二房送一份,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沈昔月再也不曾主动跟他们走动过,更不曾给他们送过东西,每次见面时,面色也总是淡淡的,就好像他们都是一群无关紧要的人一样。
窦如华其实有些后悔,早知道苏明迁能活着回来,当初就不撕破脸了。
现在苏明迁不但回来了,沈昔月还把手里的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连老爷子都开口夸过几次,三房颇有些蒸蒸日上的架势。
如果苏明迁的调令下来了,说不定还能做个小官,早知如此,还不如在苏明迁失踪期间多关照一二。
……一个失踪三年的人怎么就活着回来了呢
窦如华越想越烦闷,那香味又一直飘过来扰乱人心,她懊恼的让丫鬟把门窗都关上了。
晚膳过后,时辰已经不早了。
杳杳跟秦诗萝约好下次一起去庄子玩蹴鞠,才在门口依依不舍的告别。
虽然秦诗萝就住在隔壁,但两人执手相看,告别的特别认真,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一样,看得裴元卿和苏景毓十分无语。
分别后,杳杳没理两个臭脸的哥哥,蹦蹦跳跳的回了正屋。
她走到门口,就发现苏明迁抱着被子杵在那里,一副想要进去的架势。
杳杳:“……”罗汉床那么好睡么,有的人怎么还住上瘾了
苏明迁转头对上女儿忽闪忽闪的目光,窘迫的清了清嗓子,可想起屋子里的娘子,还是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的踏了进去。
脸皮不厚什么时候才能抱到香香软软的娘子想要有媳妇,脸皮必须得厚!
杳杳啧啧啧两声,哼哼唧唧跟了进去,怀疑便宜爹是来跟她抢娘亲的。
沈昔月看着雄赳赳气昂昂走进来的父女俩,无奈放下手里的绣绷。
杳杳一头冲进娘亲的怀里,把脸埋在娘亲的膝盖上蹭了蹭,得意的看了眼苏明迁。
沈昔月喂杳杳喝了两口水,抬头委婉道:“三爷,睡罗汉床会不会太委屈你了要不你今夜还是回去睡吧,你一连在这里住了两天,外面的人应该不会再传那些风言风语了。”
苏明迁安静了一会儿,抱着被褥的手紧了紧,声音低低道:“我知道你们已经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我在这里你们会很不适应,虽然我觉得这间屋子很熟悉,我在这里也许能恢复更多记忆,虽然我很想跟你们待在一块,多些时间相处,但你们如果觉得我在这里会让你们不自在,那我还是回去吧。”
杳杳:“……”很怪,再看一眼。
苏明迁转身慢吞吞的往外走,肩膀耷拉着,背影看起来莫名有些可怜巴巴。
果然,沈昔月下一刻就心软了,开口道:“如果对恢复记忆有帮助,那你还是留在这睡吧,在成婚前这间屋子一直是你住的地方,也许你在熟悉的环境里更有助于恢复记忆。”
苏明迁飞快转过身,双目灼灼看向沈昔月,“娘子,谢谢你。”
杳杳:“!!!”原来你是这样的便宜爹爹!
睡觉前,杳杳用尽力气把屏风推了过来,挡在床前,将娘亲遮得严严实实。
正在兴高采烈铺床的苏明迁顿时傻眼:“杳杳,你这是做什么”
杳杳从屏风后露出一个小脑袋:“爹爹,你想恢复记忆就一定要专心去回忆,最好不要分心,我和娘亲不能打扰你,有这个屏风在,就可以把我们都挡住啦!”
爹爹不用谢,这都是你的宝贝女儿应该做的!
沈昔月摸了摸杳杳的脑袋,夸赞道:“还是杳杳想的周到,不愧是爹娘的小棉袄,都能替爹爹分忧了。”
苏明迁:“……”不是、这棉袄好像漏风啊
*
转眼到了窦嫣跟李决明相看的日子。
清平寺前,马车慢悠悠的停下,两家相约在此见面。
沈昔月和窦嫣相携下了马车,把杳杳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按照以往规矩,两家在正式定下婚事前,相看的事不能拿到明面上说,也不能让外人知道,免得相看不成,会损了两家的名声,因此杳杳就成了那个挡箭牌。
沈昔月只说是杳杳最近容易半夜惊醒,是带窦嫣来给她祈福的。
杳杳很有挡箭牌的自觉,乖乖窝在娘亲的怀里,装作夜里没睡好的样子,任由她把自己抱上了台阶。
台阶上站着几个人,杳杳好奇的抬头去瞧,站在中间的那位夫人应该就是李夫人,她身后站着一位少年。
少年一身月白[衫,长得眉清目秀,身子偏瘦,看起来老实本分,应该就是这次要相看的李决明,长得虽然不如画像上好看,但胜在肌肤偏白,显得较为干净。
他身边站着一名少女,看起来跟窦嫣差不多大,穿着一身嫩粉月华裙,头戴红宝石步摇,眉间贴着花钿,打扮的极为明艳,看向她们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娇蛮,一看就是在家中极受宠爱,应该是李决明的妹妹。
相比起她的盛装打扮,因为今日是来寺庙相看,窦嫣穿的十分低调素雅,一身浅绿罗裙,戴着白玉耳坠,略施脂粉,唇不点而朱,很有些水乡伊人的温婉。
杳杳看了看李决明的妹妹,又看了看窦嫣,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来相看的。
几人款步走上台阶,李夫人和沈昔月默契的笑了起来,仿佛巧遇一般上前搭话,气氛逐渐热了起来,两人客套了几句才把话题绕到儿女身上。
李夫人含笑看了眼窦嫣,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对李决明道:“明儿,娘腿不好,你去帮娘上炷香,再进殿内给月老磕个头,请求月老能保佑你娶个贤惠的好媳妇。”
沈昔月拍了拍窦嫣的手,弯唇道:“嫣姐儿,我抱着杳杳不方便,你也进去帮我上炷香,再给月老磕个头,为自己求个好姻缘。”
李夫人笑道:“你不认识路吧让我儿子带你去,我正好在这里陪沈夫人说说话。”
窦嫣轻轻点头,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羞涩,但举止十分大方,她跟在沈昔月身边久了,性子不再像之前那般怯懦,反而落落大方。
李决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在前面引路。
窦嫣微红着脸庞跟了过去。
杳杳抻着脖子望了望,被沈昔月按着脑袋塞回了怀里。
一直没说话的粉裙少女忽然道:“我也要去!我要求月老让我心愿成真,以后能够得嫁心悦的如意郎君!”
李夫人一把拽住了她,含笑嗔道:“你才几岁,你哥哥娶了亲你才能嫁人,说这样的话也不怕沈夫人笑话你。”
“李姑娘天真烂漫,很可爱呢。”沈昔月微笑着夸赞道。
少女轻嗤了一声,扭过头去。
李夫人面上有些尴尬,抬手戳了一下她的脑袋:“都怪我们平时太娇惯你,真是愈发没规矩了,我与沈夫人有话要说,你带着苏家妹妹去凉亭里玩,如果再敢胡闹,我就让人送你回府。”
少女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带着杳杳去了凉亭。
寺庙凉亭周围种满了杏树,正是花开的时节,馥郁芬芳,凉亭里摆着石桌石凳,桌上还放着棋盘。
少女心不在焉的在石凳上坐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杳杳呀。”杳杳奶声奶气问:“你叫什么”
少女眼中浮起一丝温情,“我哥哥告诉我,我出生的那日,曦光染红了满天云霞,所以我就叫……”
杳杳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你就叫李红霞。”
少女眼睛一瞪:“是李曦霞!”
杳杳爬上石凳,晃了晃腿,“差不多嘛。”
李曦霞:“……”
她懒得搭理眼前的小崽子,扭过身去看地上飘落的杏花,杏花洒满地面,随风四处飘散。
杳杳闻着周遭沁人心脾的花香,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竹筒,吨吨吨喝起蜂蜜水来,又掏出两块糕点,自己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一点都不用人照顾。
“姐姐你吃不吃”
李曦霞摇了摇头,眼睫低垂,目光依旧落在那些杏花上。
杳杳把握着糕点的小手缩了回来,自己慢吞吞吃了起来,“姐姐你心情不好吗”
李曦霞睫毛轻颤,“只是看这些杏花有些可怜。”
“哪里可怜”
李曦霞秀眉轻蹙,神色掠过一抹哀愁,“你看,这些杏花只能随波逐流,风把它们吹落枝头,它们就落在地上,风把它们吹远,它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树离自己越来越远,它们连想跟哪根树枝永远相依在一起都做不到,可明明从杏花有记忆起,它就一直跟杏树在一块,凭什么风来了它们就要分开呢。”
杳杳懵懵懂懂的点点头,觉得大人的想法特别深奥,她一点都不懂。
……绝对不是因为崽太笨!
李曦霞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问:“你姐姐人好吗”
“当然好啊。”杳杳夸张的比了下手,“嫣姐姐是最好的姐姐。”
李曦霞没说话。
杳杳礼尚往来问:“你哥哥人好吗”
“好……他也是最好的哥哥。”
杳杳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安慰道:“你不要担心,嫣姐姐对妹妹很好的,你以后如果能成为她妹妹,她一定会很疼你的,绝对不会欺负你。”
李曦霞仍然没有说话,神色更暗淡了一些。
杳杳见她总不理人,便也不理她了,自顾自拿着棋子玩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寺庙里的钟声敲响,一声一声仿佛敲击在人的心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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