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卿抬起头,拧眉盯着他手里那张纸。
苏灿瑶也紧张的蜷缩起手指,如果被赵荣平发现裴元卿就是六皇子祁粲,那就瞒不住了。
她抿了下唇,定了定心神,装作好奇的样子站起来,用尽量轻快的语气:“师父,您眼神不好,我念给您听吧。”
赵荣平笑了笑,目露羡慕,“你这小徒弟可真孝顺。”
“什么孝顺……”秦世忠笑着指了指苏灿瑶,“她就是自己好奇,急着想看。”
苏灿瑶吐了下舌头,跑过去把纸张接了过去,一眼看过,只感觉两眼一抹黑。
“……好看。”
“小仙童。”
“眼睛圆圆,皮肤白白,嘴唇红红。”
……
苏灿瑶忽然明白画师们为什么画不对了。
好抽象的描述啊!
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这种描述就算再写一百条也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裴元卿面上的神色微微松懈下来,下颌线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
苏灿瑶依次念过去,有用的信息没几个,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剑眉星目,五官端正,像小仙童一般好看。
秦世忠听后沉吟许久,面露沉色,“一点有特色的描述都没有,确实很难画出来。”
“是啊,我愁的嘴都起泡了。”赵荣平垂头丧气道:“这六皇子除了长得好,鼻不歪眼睛也不斜,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光凭说的谁知道具体长什么样可陛下非要让我找人把这画像画出来,画的不满意还不行。”
他沉沉一叹:“我如果无法按时交差,这官恐怕是不用做了,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秦世忠摸了摸下巴,也觉得这件事难办。
赵荣平愁道:“秦老哥,你这次就算不帮我,我也不会怪你,这画如果画对了还好,如果画错了又会惹得陛下发怒,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陛下这两年脾气愈发……”
他没有再往下说下去,顿了顿道:“我是这次是正好顺道路过,想来看看你,顺便看你有没有法子,你就算帮不了我也不用过意不去。”
屋子里一时都有些沉默,这个事跟瞎猫碰上死耗子差不多,全凭运气,根本就没有章法。
秦世忠思索许久,沉声道:“我姑且试试看吧,画一幅给你拿回去交差,如果不行,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赵荣平激动的站起来,“秦老哥,你如果肯帮忙,那小弟感激不尽,小弟跟你保证,就算陛下降罪,小弟也会努力一己承担,绝不会连累你。”
秦世忠摆了摆手,皇上如果真的怪罪,不是赵荣平想一个人承担就能一个人承担得了的,不过,只是一幅画而已,皇上也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
“师父……”苏灿瑶担忧的唤了一声。
秦世忠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和赵荣平几十年的交情,总不忍心见死不救。
赵荣平又坐了半个时辰,陪着秦世忠聊了许久,才站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我这次是跟太子殿下出来的,趁着殿下在驿站休息,我才敢跑来见秦老哥一面。”
裴元卿猛然抬起头来,瞳孔紧缩,咬了下后槽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不自觉带着一丝轻抖,“太子殿下”
赵荣平道:“是啊,这次太子出宫是替陛下来行宫围猎的,我是陪同的大臣,我们一行人马恰好路过丹阳城附近,太子想起这里是六皇子的封地,才稍作停留,在驿站歇下了。”
他叹息道:“这几年陛下身子日渐年迈,朝局不稳,京中一片波谲云诡,陛下这次修建大明塔,不止为了六皇子,也是为了提醒朝中众臣,要向君主和储君忠心,意义非凡,所以不能有闪失,这次行宫围猎也是一样,不少诸侯王和皇子们都会去,陛下是在帮太子立威,不能有所闪失,我得回去帮太子盯紧些。”
裴元卿声音喑哑,“陛下……身体不好”
赵荣平不便多说,只道:“都是些小毛病,只是陛下年纪大了,受不住路上颠簸,才让太子殿下代他率领群臣前来狩猎,狩猎的汉川行宫距离这里不远,是这几年刚建的,说起来六皇子当初就是那行宫附近失踪的,陛下在那里修建皇宫,估计也是希望六皇子有一天能够回去,别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抱着一丝希望吧……”
裴元卿心中泛起一阵苦涩,父皇既然都不要他了,又何必做这些事呢,是感到愧疚吗
可他如果当年死在了那场追杀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
赵荣平没有再继续说朝堂上的事,朝秦世忠拱了拱手道:“待秦老哥将画画好了,还请老哥派人送去汉川行宫,小弟感激不尽。”
秦世忠亲自把人送了出去。
苏灿瑶看了一眼如同石雕一样僵坐在那里的裴元卿,眼神里浮起一抹心疼。
他垂头坐在椅子上,身后的轩窗在他身上落下半明半暗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涌动的情绪。
苏灿瑶悄无声息的关上房门,抬脚走了出去,给他留下独处冷静的时间,在师父回来时,把师父拦去了书房。
苏灿瑶将胡安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仔细说了一番,请秦世忠为她斟酌,该如何修复这幅画。
秦世忠早就从秦诗萝嘴里知道了此事,没有感到惊讶,只对她想出的法子感兴趣。
苏灿瑶全都一一说了,还把那四幅老虎图和将军像一起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一一展开。
秦世忠仔细看过、思量过之后,跟裴元卿选择了同一幅老虎的画像,都觉得那幅老虎图更容易融入画像,还仔细指点了苏灿瑶一些细节。
苏灿瑶从书房里出来时,已是乌金西坠。
裴元卿等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靠在树干上低眸沉思,清冷的眉眼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他的衣摆随风轻轻动了动。
苏灿瑶停住脚,站在檐下静静看着他。
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有一天会离开吗
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只是一只意外落在此处的鸿雁,会不会有一日他又要飞回属于他的天上
苏灿瑶没由来感到一阵慌乱,抬脚朝他跑了过去。
她气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靠近看时,发现他眼中翻涌的情绪早就已经归于平静。
裴元卿抬手在她脑顶揉了一下,“急什么,慢慢走。”
苏灿瑶听着他平稳的嗓音,冷静了一点,跟着他一起往苏府走。
路上他们的倒影依偎在一起,倒像是永远不会分开似的。
苏灿瑶抿了抿唇,她在裴元卿面前向来藏不住事,忍不住问:“哥哥,你会离开丹阳城吗”
“为什么要离开”
苏灿瑶眼眸轻晃,试探着道:“如果有很重要的人让你离开呢”
裴元卿转头看她,“你就是最重要的人。”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苏灿瑶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转头望去却对上一张不动如风的脸。
“……”
能不能不要用这么稀松平常的语气,说这么感人的话啊!
苏灿瑶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的上扬,蹦蹦跳跳的往前走。
日落余晖渐次晕染,她鬓发上的步摇随着动作晃来晃去,流苏在夕阳下泛着细碎的光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已经是个及笄的姑娘。
裴元卿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喊了一声:“杳杳……”
苏灿瑶回眸望来,冁然一笑,杏眸弯成了月牙。
裴元卿轻笑了一下。
明明还是小丫头。
……
夜里,苏灿瑶挑灯作画。
她站在桌案前,握着画笔,反复斟酌后才在白纸上下笔,一遍遍反复练习。
她不时抬头望向对面,裴元卿的屋子里始终静悄悄的。
太子祁烈如今就在丹阳城,他能忍住不去见他吗
她知道裴元卿心里其实很在乎这位兄长,只是担心因为自己的身份会使得乾丰帝和祁烈不断发生分歧,所以才一直隐忍。
可他如果贸然去见太子,这些年的躲避就变得更亏一篑了。
苏灿瑶心底思绪万千,手下动作却不停,一只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很快跃然于纸上。
灯火摇曳,一夜过去,对面的房门始终没有传来声响。
清晨,苏灿瑶放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
对面传来推门声,她抬头望去,裴元卿如往常一般走出来早起练剑。
他手里提着剑,身姿如竹,走到院子里,一招一式地比划着,动静间身体线条极为优美。
苏灿瑶站在窗前,看到了他紧紧皱着的眉心和眼底的青黑,显然他这一夜没睡好,又或者是根本就没睡。
兄长就近在咫尺,却没办法见面,他心里的滋味大抵是不好受的。
裴元卿今日练剑的时间要比往常多半个时辰,一直到汗水打湿衣襟,他才停下动作。
苏灿瑶静静看了许久,待裴元卿收了剑回房,她才回到桌旁,静下心来,轻轻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眼底已经是一片清明。
她拿出那副将军像,铺到桌上,用镇尺压好,然后抬笔蘸墨,动笔画了起来。
她精神专注,小心翼翼的落下每一笔,一笔一划都极具耐心,经过一夜的反复练习,她早就把每一笔都了然于胸,极为顺滑。
太阳爬上高空,院子里传来清脆的鸟叫声,侍女们端着托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苏灿瑶专注的盯着纸上的画,两耳仿佛听不到这些嘈杂的声音一般,将手里的笔握的极稳,几乎是一气呵成。
一个时辰后,苏灿瑶搁下笔,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终于画好了!
她看着桌上的画,满意的牵起嘴角,如释重负的伸了一个懒腰。
“画好了”
苏灿瑶转头望去,发现裴元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窗边,换了一身月白长袍,眉目清朗,隔着敞开的轩窗望着她。
苏灿瑶把晾干的画捧起来,兴冲冲的跑过去递给他。
裴元卿将画接了过去,低头细看。
画上的将军身后多出了一只卧着的老虎,那些血迹被老虎身上的花纹挡住,看不出一丝痕迹。
持剑的将军依旧威风凛凛,配着身后凶猛的老虎,更显得将军英姿勃发,那只老虎不但没有抢走将军的风采,还让将军身上多了几丝浩然正气。
裴元卿眼中闪过一抹惊艳,把画轴还给她。
苏灿瑶跃跃欲试问:“怎么样,我厉害吧”
裴元卿唇角轻扬,“嗯,厉害。”
苏灿瑶将画轴放到柜子上,不满意的禁了下鼻子,语气娇矜道:“快夸我,使劲夸,夸到我满意为止!”
裴元卿抬手给她揉了揉磨的泛红的手腕,“我们杳杳聪慧异常,才情俱佳,不但人美心善,还乐于助人,是世间罕有的小娘子……”
苏灿瑶捂住他的嘴,行了行了,再夸就要脸红了。
苏明迁穿着官服急匆匆的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边戴官帽一边快步往前走,看到苏灿瑶和裴元卿一个站在窗里一个站在窗外,他不以为意的从旁边走过去,余光瞥了一眼,脚下打滑,差点摔倒。
什么一个站在窗里一个站在窗外,分明是裴元卿握着她女儿的手腕,她女儿捂着裴元卿的嘴巴。
苏明迁惊疑不定地捡起掉到地上的官帽,拍了拍上面的灰,抬头看一眼,又抬头看一眼,两人还没松手。
“咳咳――”
他重重的咳嗽了两声。
苏灿瑶和裴元卿转头望过去,眼中没有丝毫慌乱。
苏灿瑶关心问:“爹爹,您着凉了吗”
裴元卿道:“用不用让厨房给您熬碗药汤”
“……”苏明迁看了看一脸孝顺的女儿,又看了看一脸孝顺的‘未来女婿’,两人眼神干净的仿佛只有他想太多。
行吧,老父亲能说什么呢
毕竟人家可是从六岁开始就名正言顺的!订婚信物还在她女儿的妆奁里放着呢。
苏明迁只能悲愤的踏上了上值的路。
第53章
胡安看到修好的画像后激动万分,这幅画不但丝毫看不出之前沾染的血迹,还变得更加逼真,画上的将军比之前还要威风。
他对着苏灿瑶千恩万谢,就差跪下来磕头了,没敢再耽搁,连忙带着十二幅画准备启程,他在这里停留了这么多天,现在得赶紧继续赶路了。
秋月娘子也要出发返乡,胡安正好可以把她顺路送回去,苏灿瑶和裴元卿得知他们要一起离开,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城。
路上苏灿瑶和秋月娘子一路聊着书画,秋月娘子虽然不会画,却对书画有着十分独特的见解,两人相聊甚欢,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城外青山叠翠,绿草茵茵,山脊蜿蜒,山势起起伏伏。
临别前,秋月娘子怀里抱着苏灿瑶所作的那幅画,弯唇道:“这样的好画该放到画春堂里给更多人看才对,是我自私,将它霸占私藏了。”
苏灿瑶莞尔,“一幅画能在懂得欣赏它的人手里,胜于束于高阁。”
胡安翻身上马,朗声跟两人告辞,又对苏灿瑶道:“姑娘他日若有用得到胡某的地方,尽管来找胡某,胡某必定万死不辞。”
秋月娘子坐进马车里,含笑道:“你们以后如果经过朝阳镇,可要记得来看看我,我就住在杏子村的村口。”
苏灿瑶冁然而笑,爽朗的应了一声,朝他们挥了挥手。
目送他们走远后,两人才抬脚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苏灿瑶和裴元卿从一座矮山上穿过去,山上微风习习,野花遍地,两人一边赏景一边漫步往回走。
苏灿瑶随手摘了朵黄色的小野花,在手里转个不停。
走出一段距离,苏灿瑶眼睛转了转,忽然停下脚步,俯身捶了捶腿。
“怎么了”裴元卿驻足看她,语气关切问。
“好累啊。”苏灿瑶一边捶腿一边慢吞吞道:“如果有人背着我走就好了。”
裴元卿哑然失笑,蹲到她面前,“别捶了,再捶就真疼了。”
苏灿瑶粲然笑了一下,熟练地蹦到了他的背上。
裴元卿如同小时候一般将她背到背上,站起身,把她往上颠了颠,将人背得更稳一些,抬脚往前走。
苏灿瑶松松的抱住他的脖颈,裴元卿的肩膀很宽,蕴含着少年特有的单薄感,臂膀却极为有力,将她牢牢地托在身上,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你什么时候回书院”
“明日就回,后天书院里有场蹴鞠比赛,我和你哥都得参加。”
苏灿瑶两条腿开心的晃了晃,“那我后天约上秦姐姐,去你们书院看比赛,顺便给你们带酸梅汤喝,再给你们带两个西瓜。”
裴元卿垂眸,看了一眼她搭在他臂弯上的腿,“老实点。”
苏灿瑶充耳不闻,继续晃着腿,兴冲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表现,不准输,不然会给我丢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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