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平日里那些光鲜亮丽的妃嫔们,无一不是带着几分狼狈,眼圈旁也是相似的胭红。也许平日里分到各自身上的恩情寡薄,可先帝到底也是众人终身的倚靠,天子一朝驾崩,紫禁城也换了新的主人,她们这些点缀宫廷的光润珍珠也在一夕之间化作了鱼目。有子嗣的还好,若连子嗣也没有,要去哪里寻得一个依靠?
“额娘!”
一个小玉团子挣开原本牵着她的那一双手,跌跌撞撞地从一旁的队列中向她奔来,宝月麻木的双腿被这孩子一撞,险些一下仰倒在地上。她弯腰揽住这个冒冒失失的孩子,亲了亲她额间那一点绯红,“乖昭昭,是不是累了?额娘这就带你回去歇息。”
原本牵着昭昭的半大少年也跟在她身后跑来,见宝月牵着昭昭,他才松了口气,低头尴尬地朝宝月一礼,“和母妃,我方才没看住十一妹妹,真是对不住。”
“无妨的,多谢十六阿哥照看,”宝月轻轻摇头,朝一旁往这看来的密妃点头致意,“我改日再去长春宫谢过密嫔姐姐。”
密妃王氏与她同日受封,年纪稍大她一些,她们出自同乡,故而平日里常有往来。昭昭年幼,公主皇子们却得与后妃分列,密妃膝下有十五和十六两个孩子,故而宝月便托了密妃照看昭昭几分。
说过两句话后,十六很快折返回去,同十五一同扶着他们的额娘离开,宝月叹了口气,牵起昭昭的手,一步步慢慢朝殿外挪去,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她一时只觉得如芒刺背,忍着腿上的痛意快走两步,却忽然被人拦住。
一个慈眉善目的太监到她面前一礼,仿佛是新皇的身边人,“娘娘,皇上担心妃母们体弱,雪天又路滑,特赐了步辇下来,娘娘且随奴才走罢。”
皇上?宝月有些恍然,那个长眠在棺椁里的已是先帝了。她想起方才那道如渊的目光,实在很难想象那样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下竟是一个这样细心周全的人,顾及自己的妻妾也就罢了,还有心照管她们这些先帝太妃的死活。
“额娘,昭昭要坐步辇!”昭昭扯了扯她的衣袖,不明白额娘为什么忽然呆住了。
“万岁仁孝,妾等叩谢天恩。”昭昭的话叫她从恍惚里缓过神来,她忍着双腿的刺痛,朝丹陛上那一个身影遥遥一礼。她口称万岁,却分不清心中这种熟稔而又陌生的感觉,到底是哪一个万岁?
那金阶上的人仿佛并未看到殿门前的这一个动作,想来也是,她这才放下心中那若隐若现的一丝忧虑,大家穿着相似的素衣麻布,皇帝便如同那高悬的日月,圣光惠遍,如何能一一看清底下的芸芸众生。
宝月乘着御赐的步辇回到承乾宫里,大行皇帝宫中妃位娘娘不在少数,东西六宫装的很勉强,她虽然是承乾宫的主位,但偏殿后殿里少说也还有五六个贵人答应。里面甚至有比自己还要年轻的,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看着她们惊惶不安地行礼,她心中也不免闪过一丝茫然。
新帝的妃妾们迟早要搬进来的,自己或许还好,无非是迁往太妃们居住的宫中而已,可她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又要怎么办呢?
“玛瑙,把那个红酸枝的箱子打开,里头是万、先帝赏赐的东西,给她们分一分罢。”她摸摸昭昭不知忧愁的脸蛋,轻轻叹了口气。
月上中天,养心殿依旧灯火通明,苏培盛端着一盏浓茶往殿内而去,恰巧撞上出来的张起麟。张起麟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纠结惊异和不可置信的神色,恍恍惚惚地差点撞上苏培盛手中那盏热茶。
“张公公,烦请您看着些路。”苏培盛咬牙切齿。
张起麟眼神都没递来一个,拱拱手就神游天外地一溜烟跑了。
“先帝山陵事毕后,叫宗人府上折拟旨,朕幼蒙孝懿皇后抚育,贵妃为孝懿皇后亲妹,应封为皇贵妃,”皇帝接过茶轻啜一口,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奏疏上,仿佛心无旁骛,“另,奉太后旨意,和妃奉事先帝,最为谨慎,应晋为贵妃。”
皇太后甚至至今不曾见过皇帝一面,何来的旨意?之前还叫自己送人家上步辇,自己可是御前第一等的太监啊,苏培盛险些一错手摔了茶盏,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呜呼哀哉!他的圣明天子!
于是他遵旨,带着同样不可置信地神色退出去了。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宝月坐在床边,轻声为趴在枕头上的昭昭念诗,“这句诗呢,是说一位夫君不循古道,心性不定,令无辜的妻子伤心,他却全然不顾。”
《诗经》也是经书,原本公主们是不必读的,可有一回昭昭去找十六阿哥玩,见他在读书,回来便缠着她,说什么也要一块去上学。读书可以明智,可公主怎么能去御书房?先帝有那么多孩子,他是不会为了昭昭而破例的。宝月无法,只能自己来教昭昭读书。
“什么是古道?”昭昭撑着下巴。
“也许是礼法、宗制和道德?”她有些犹豫。
这三个词对孩子来说显然还是太深奥了,昭昭带着困意点头,“那什么是礼法、宗制、道德?”
“就是好的东西,君王可以用他们帮助人们各得其所地生活。”宝月吹灭蜡烛,拿下昭昭那一双撑着下巴的手,把它放进厚厚的被褥里。“好啦,明天再说,额娘的乖昭昭该睡觉了。”
“那四哥给我们步辇坐,他也是君王,是不是就是有这些好东西?”昭昭只在暗夜里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问道。
室内一片悄然无声,宝月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直到被褥里传来了昭昭浅浅的鼾声,宝月的声音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轻轻响起。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他是个好人。”
第98章
大雪还在落,皇帝换了黑色的大麾,跪在灵前的背影显得愈发深沉渊默。宝月的目光很快垂下,并没有发现前方的天子不知何时,明目张胆地回头遥遥望来意味不明的一眼。殿中四周点上了火盆,她的身边也有一个,虽然身后大开的门将呼啸的寒风不遗余力地带了进来,但好歹也能汲取到一些微弱的热意。
这日回去后,那个带她去乘坐轿辇的公公带着一卷皇帝的旨意驾临了承乾宫。她怔怔接旨,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苏培盛便打开了他带来的两箱珍宝。
绸缎、金银,无非都是内务府准备的惯常赏赐,特别的是那一个小小的织锦盒子里,放着一对熠熠生辉的明珠,照得满室亮堂。她的神情凝滞一瞬,便豁然抬头,直直地往苏培盛平静的面孔上看去,只见他神色一派安然,目光却不自觉地移开了。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明珠、也叫宝珠,这难道是一种偶然吗?
“……拜谢万岁隆恩。”
她谢恩,声音轻轻的,平静而又柔和,仿佛不过是收到了寻常的东西。
苏培盛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便离开了,宝月置若罔闻,她盯着那两箱东西,慢慢伸手打开了那个锦盒。
那是一对完美无瑕,光滑可鉴的珠子,宝月依次拿起,两颗都细细看过,却并没有出现她想要看到的,这一对价值连城的小东西上头并没有内务府造办处的烙印。它们忽然变得无比烫手,仿佛一道深渊一般的目光,沉重地落在她的腿上,却仍然穿过素面的厚重冬装,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难以忽视的温度。
她的心高高悬起,那是一种渺小生物面对巨兽本能的慌张,是凡人看到巨大的太阳接近眼前的惶恐。她抖着手拾起那对明珠,用力地将锦盒盖上。
旨意上说,仰承皇太后慈谕,那么无论如何她都得去慈宁宫谢恩问安。但非常之尴尬的是,太后并不愿意搬到先朝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去,仍然在永和宫里不挪窝,显然是在和新帝别苗头。她被新帝晋封,却说是太后旨意,真能被太后传召接见吗。
无论如何,宝月第二日仍然出现在了永和宫之外。
“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只怕不能见您了。”周嬷嬷欠身,抱歉地朝她笑笑。
宝月抿了抿唇,她并不想搅入这对高高在上的母子间的纷争里,哪一个她都开罪不起。她在雪中跪下,正欲在殿外磕头行礼,也算周全了礼数,这时身后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清亮的击鞭声,是皇帝御驾到了。
皇帝从御辇中下来,他与她擦身而过,带起一阵馥郁的沉水香气,目光只点水一般地在她头顶的空气中停留一瞬。一个皇帝要做什么的时候,即便面对他的是太后,也不能拒绝,永和宫的大门很快为他们而敞开,宝月就这样轻易地被带了进去。
“还以为皇帝口中的太后是孝懿皇后呢,怎么还要来拜会我?”
太后身着一身素衣,冷冷地打量着皇帝,宝月也曾与从前的德妃娘娘有过不多不少的交集,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只是她虽然是质问的口气,却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无端显出几分色厉内荏来,宝月默不作声地行礼,只愿太后就当没她这个人。
“皇额娘何出此言。”皇帝托着茶盏,仿佛他才是殿中的主人。
“我可不记得我下过什么册封的旨意,若我的谕旨这样有用,怎会连永和宫都出不去。”太后连在座的宝月也不顾,便与皇帝撕破了脸皮,“先帝尸骨未寒,你就这样对待父母兄弟,竟不觉得羞愧吗!”
“儿臣愚笨,不是皇额娘不愿见朕吗?若非赖此事,儿臣如何进得来永和宫的门?”皇帝带着淡淡的疑惑反问。
说的倒像是真的似的,宝月低着头。
太后一时被这黑白颠倒的话堵的哑口无言,她恨声道,“你不必再说什么虚情假意的话,要我在天下人面前给你做面子,你就叫十四来见我!”
宝月大惊失色,事关这对天家母子的机密,这些话可不是她该听的了,太后难道还真忘了这儿有个外人么!她往周嬷嬷那儿看去一眼,果然也见她神色犹豫地瞧着自己。
“这恐怕不行,”皇帝轻瞥了周嬷嬷一眼,正欲上前提醒太后的周嬷嬷便被慑在原地,“十四弟如今留在景山为汗阿玛尽孝守灵。”
“你!他是你的亲弟弟啊!你是一点脸面体统也不顾了,”太后目眦欲裂,“和太妃还在这儿看着呢!”
她并非真忽视了这么大一个宝月坐在这儿,不过是以为有个人在,皇帝还会做做仁孝忠义的假样子。
“朕险些忘了,”皇帝这才望来轻飘飘地一眼,“请和娘娘先行。”
和娘娘又是什么称呼,这三个字莫名在他口中显出几分含混不清的暧昧来。宝月却如蒙大赦,等不及周嬷嬷来扶她,便立刻从凳子上起来冲了出去,一路疾行到殿外,才觉得自己终于喘过来一口气。
看着那一团白影飞快地窜了出去,皇帝兴味地一挑眉,真像只兔子。
“儿臣听闻皇额娘近来茶饭不思,体弱难行,才不愿迁宫,须知十四还在景山呢。”他放下茶盏,撂下这话便起身走了。
这是拿十四的性命来威胁她的意思了,太后颓然坐下,趴在桌上默默垂泪。
“娘娘,这伞还未撑开呢!”玛瑙不明所以,怎么这样急切,活像永和宫里有什么恶鬼在后头追似的。
宝月不语,拉着正拿着伞在殿外等她的玛瑙闷头就走,皇帝难道不知道宫里向主子谢恩的成例?有什么话他们私下里说不得,要在自己面前说,知道太多的皇家秘辛能是什么好事。
那后头没有恶鬼,却有在宝月眼中比恶鬼还要可怕的养心殿苏公公追了上来。
“娘娘,万岁爷说娘娘体弱,请娘娘乘步辇回去。”
他笑眯眯地,宝月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宫道上空空荡荡,也无宫人来往,只有金色的御驾孤零零地停在后头。玛瑙霎时惊慌不已,这还有别的步辇么,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多谢万岁好意,妾不过先帝宫中一微末妇人,实难消受万岁大恩。”宝月垂下眼睛,握住身边玛瑙的手。
“这……”
苏培盛见宝月不配合,脸上也露出一丝为难。可他总不能上手栏她,宝月无视他的神情和无处安放的双手,转身便走。
那日过后,养心殿再没有什么异动,外面的世界在这位新帝的操控下日新月异地变换着,渐渐地,宝月也放下心来。皇帝富有四海,什么样的美人是他得不到的,宫中遍传这位新帝在潜邸就有如何手段,如今依旧是勤于政事,日夜不殆,过去这么久了,想必也不再记得她这个人了。
只是出于谨慎,宝月依旧不敢出门,即便是阳春三月,她也只透过窗口瞧了瞧新发芽的嫩柳,她应当习惯这样的生活,这也许是她今后几十年的常态。
先帝的嫔妃们还盘踞在东西六宫到底不像样子,没过多久,皇帝便宣了旨意,许有太妃中育有成年子女的跟随子女迁居。宜太妃荣太妃等都出了宫,连密太嫔也在一日与她告别――皇帝特许十四岁的十五阿哥开府赡养额娘。
宝月既觉得孤独,又忽然觉得有了指望,夜里她抱着昭昭讲故事,不禁开始想,将来若昭昭嫁人,她便可以住到公主府去了。
她宫中的贵人答应们三三两两地被迁去了太妃宫里,她等了几日,却只等来皇帝奉养太后与太妃们在畅春园颐养天年的旨意,连带着先帝膝下未成年的子女,也会一块在畅春园教养。
太后的凤辇毫不迟滞地从宫中起驾,全无当初不愿搬出永和宫的执拗,宝月不禁有些疑惑,她那日走的早,太后与皇帝后来又和好了?
无论如何,她松了口气,住到宫外去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畅春园与宫内遥遥相距,一个在郊外,一个在京城正中,何况畅春园地广,即便皇帝偶尔来同太后请安,也绝不会轻易同她碰到。
接二连三地喜事叫她的心也终于尘埃落地,这几个月以来,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便要启程,宝月和玛瑙收拾好东西,昭昭依旧托付给了十六,玛瑙也同其他的宫人乘坐另一驾马车,宝月独自一人跟随引路的太监走近一架朱轮马车,正要掀起车帘,却忽然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
!宝月回头,那太监却早已了无踪迹,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面前那道锦绣织就的车帘从里缓缓打开了。
“这儿人来人往,娘娘还不进来?”
那双清冽的凤眼就在她的眼前,他们的吐息交织,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仰头的自己,近得甚至能听见皇帝清晰的呼吸声。
尚来不及后退,宝月就被捏住手腕一把拉进车里,她跌坐在他身前,厚重的沉水香终于不留一丝缝隙地将她包裹在其中,皇帝的黑色衣袍与她浅水色的裙摆交叠在一起,她低头盯着那两块交缠的黑白,上头用金线绣出的龙纹仿佛在水色的湖中翻腾,周身轻轻地开始颤抖。
皇帝眼中泛起一点浅浅的笑意,正要伸出另一只手去安抚她,宝月却骤然抬起头来。她奋力试图将手腕从他的手掌中挣开,脸颊涨成一片霞色,眼中也带着金波粼粼的水光。
“万岁此举,是人君所为吗!”
他们视线交错,空气也忽然变得粘滞起来,地上厚厚地一层羊毛地毯都变得扎人,宝月连忙侧脸避开,却仍能感觉到那道令人心慌不已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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