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风邶的手指摩挲着酒杯,垂眸思索着。我虽总共没见过丰隆公子几面,但是他的性格见一面也就能了解透了,所以编了个足以让防风邶相信的故事。话说回来,刚才在门口冷眼旁观,丰隆对他也没有那么熟悉热络,是以我猜他二人互相了解不深,这么个故事要想寻起破绽也难。
果然,防风邶寻不到破绽,抬起头笑了:“白夫人也是口齿伶俐,心思玲珑。只是看起来和白公子有些年纪差,不知白夫人与白公子如何相识的呢?”
我有点不耐烦了,这没完没了地盘问,还让不让人吃菜了?于是沉下脸来说道:“防风公子真是的,打听人家夫妻的秘事,好不害臊!那我也问你,你同这小桃姑娘又是如何相识的呢?”
防风邶哈哈一笑,把手搭在小桃肩上:“失礼了!不过我这里可没什么害臊的!我今日从外地来,与这小桃姑娘在天香楼一见如故,我花了十两银子雇她出来陪我逛逛,顺便吃点好的。”
小桃脸色涨红,拿粉拳锤了他两下,娇嗔道:“还有孩子在呢!你这人真是……”
我心中一动,想明白他为何没完没了地盘问我们了。估计是怕说多了事情泄露,涂山Z只跟他约定了交货地点和日期,却没告诉他细节。恐怕他也以为自已的货在这批被劫的车马队里,所以从附近巴巴儿地赶过来,想要试探丰隆却一时之间没有机会,又在席间见到了除了涂山家队伍以外的我们,感到十分可疑,所以来试探我们了。
思及至此,我又想到,涂山Z此时还不知相柳就是防风邶,估计也是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这防风家二公子这么不识趣,句句都想寻人破绽。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人多口杂,我又不能站起来把他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告诉他们:“别你来我往地试探了,两个人(两只妖精?)十个头十条尾巴却有八百个心眼子。这是防风邶,学名相柳,你素未谋面的大客户。这是涂山Z,aka青丘公子,你的一级供应商。你的货还在我们手里,想要没事就乖乖等着莫要催单。”
我换上笑脸,说道:“防风公子真真儿风流倜傥,潇洒磊落!既然你这么直率,我也就跟你坦白了,我与我家公子,相识于涂山府。我余素兰,江湖人称'素手兰心',别人心中所想,我大多能猜出个一二。”
防风邶放下酒杯,敛了笑容,沉声道:“即便那人是初次相识?”
我微笑:“即便那人是初次相识。”
他突然大笑起来,连连叹道:“有趣!有趣!”随即眼睛里迸发出炽热的光,盯着我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又如何能验证?”
我呷了口酒,笑容不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但是你除了信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又笑了,笑得有些令人发寒:“'玉面'我看了,'兰心'我见识过了,可这'清琴'和'素手'我还没领教,不如你二人就在此合奏一曲,庆祝我们相识,如何呀?”
我有点头疼,涂山Z自然是不怕弹琴的,我么……只怕把琴弦扯断,我也只能弹出“嘣嘣”的弹棉花声。
心念一动,我强词夺理道:“哎呀,这'素手'指的可不是弹琴,指的是我写的戏。可如今哪里有时间让我现写一折子戏出来呢?不如就我夫君抚琴,我作歌一曲吧!”我知他多疑,索性把验证的法子一并给他讲了出来。
防风邶微微一笑,恢复了平时不羁的样子:“那敢情好,在下深感荣幸!二位,请吧!”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抛给坐在我们附近的那个乐师:“兄台,借你的琴一用。”
那琴师欢欢喜喜从座上退了下来,作了个“请”的手势。刚才防风邶放肆大笑,已经把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如今这琴师退下,大家更是停杯撂筷,等着看我们这边有什么热闹。
我看看涂山Z,他唇角似笑非笑,一副老神在在,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知是太信任我,还是真的无所谓。
心里合计了一圈儿,我没有把握他弹的曲子有哪首是我会唱的,于是我决定把烫手山芋甩给琴艺卓绝的青丘公子。可是要他现学我的调子再复弹出来,也不是那么回事。有哪首歌是既古典又曲调重复好弹的呢……?
有了!我灵机一动,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哼了几句,又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公子,就这几句主旋律,你可记住了?前后你自由发挥就好。”
他看着我笑笑,应道:“好。”
不知怎的,只要他说好,我就莫名地觉得真的会好,不知他是否用了言灵的法术,不然我怎么会这么心安呢?
此时,或是观察我们已许久,终于按捺不住的丰隆大声问道:“你们那边怎么了吗?”
第47章 合鸣
涂山Z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无他,被大家把酒言欢的氛围感染,我们也心情舒畅,二人携手想献歌一曲罢了。”
丰隆举着酒杯笑了:“这样吗?那就快请吧!”说罢击了三次掌,厅中所有乐声立时止住,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这边。
涂山Z走到琴旁坐了下来,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点点头,他便行云流水般地弹了起来。
琴声起初若竹林滴雨,淅淅沥沥,接着像潺潺泉水,叮咚不息,忽然又急如飞瀑,奔流直下,没多久渐渐舒缓,云收雨霁。
我站在涂山Z的对面,和众人一样,满眼都是惊艳。大家对于涂山Z的印象总归是限于那些传言,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大家又怎知,公子绝世无双,只在传言之上。
琴声突然极缓,我刚刚哼给他的调子随即流淌出来,我也就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唱了起来:“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大乐必易,大道至简。这简约却不简单,重复却不单调的歌曲,也赢得了在场汉子们的欢心,唱到后来,好多人敲杯击盏,红着脸扯着嗓子跟着我“啦啦啦啦啦”。
我偷眼看了眼防风邶,见他不再质疑的样子,心下一松,目光正对上涂山Z。
他不低头看琴,却直直看着我,眼里满是笑意。我沉溺在他的目光里,只觉得周遭都变得模糊不清,其他人也变得静止,只有我俩还在对视,在共鸣,在心意相通。
然而天下哪有不曲终人散的歌,随着他素手纤纤,在琴上来回几个拨弦,袅袅的余音盘旋了几个弯儿,消散在空中。
“好!”丰隆带头猛烈地鼓起了掌。众人也纷纷叫好,掌声不断。在这热闹非凡的时刻,我蓦地有了冷意,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不知是我唱起我那世界的歌曲,又生思乡之情念旧之意,还是想起我与他以后难免也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天,心中突然难过起来。
见我神色不对,涂山Z眉头微蹙,眼中似有问询之意。我回过神来,忙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微笑来告诉他我没事。他这才站起身来,对着丰隆一拱手:“献丑了。”
丰隆抚掌大笑:“白公子琴艺了得,姿才超众,丰隆佩服佩服!白夫人更是女中豪杰,豪情满怀不输男子,丰隆实在佩服哇!”
我也行了一礼:“丰隆公子过奖了。不能白白吃您一顿饭,总得还您点什么做回报,这饭我们才吃得心安呢!公子喜欢就好。”
丰隆“诶”了一声,说道:“我丰隆交朋友,从来不计较回报!若是付出十分,要对方起码八成来报,那不成了买卖交易了!”
我笑道:“听公子这账,怕是个赔本买卖呢!”
丰隆拍案大笑:“是了是了!算账做生意,我不行!我都甩给――我那涂山家的兄弟来。”
涂山Z遥遥看着他说道:“术业有专攻,公子这是个省心的做法儿,是个有福之人。”
丰隆可能不知怎么接好了,索性端起酒杯打哈哈:“哈哈,喝酒喝酒!”
涂山Z笑笑,回到桌子处拿起杯子与他隔空干杯,喝光了杯中酒。我也趁机随着他回到桌旁坐下。
这回再看防风邶,他眼神不再犀利,换了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三只手指堪堪捏着酒杯,他对我说道:“敬'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我不禁感慨,这男人心中是有大义的,也对他之前的盘问释怀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温和一笑,又说道:“在下还有事,待会和丰隆公子说一声就得离开了。今日结识二位,实乃在下荣幸。皓月映素兰,幽香满月弯。还望以后有缘再聚。”
涂山Z点点头,又敬了他一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自会再见。”
防风邶喝干了杯中酒,起身像一阵风似的飘到丰隆公子那里与他告别。
见他离开,涂山Z俯下身对我耳语道:“刚才门口那个引我们进来的汉子,叫长宝的,你待会寻机会跟他传个话,就说这天儿潮,书都放在云栖客栈,得空得拿来晒一晒。”
我暗暗记在心里,抬头看了看坐在首位的长宝,回了声“好”。不经意间抬头,发现小桃在对面单手托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我有点心虚,怕她看出什么端倪。谁知她展眉一笑,对我们说:“哎呀,真是羡慕你们,伉俪情深呐!”
我和涂山Z下意识地对望一眼,又飞速移开目光。我轻咳了一声,说道:“姑娘说笑了。”
此时防风邶走回来,对我们一拱手,揽着小桃走出门去。
酒过三巡,众人喝得面红耳赤,也纷纷走动起来,去各个桌子敬酒。涂山Z露了一手,自然有那不认识他但是希望和他亲近亲近的,端了酒杯来敬。我笑着给他们让出位子,退到了人群之后,站在门口的柱子边。
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长宝见过姑娘。”
我一惊,回头一看,长宝端着酒杯,站在柱子的阴影里。我小声问他:“你认得我?”
长宝回道:“小的中秋庆典在兰桂舫上做过事,是以认得姑娘。”
我心中暗暗赞道,不愧是涂山Z那里留下名号的,果然做事细心。于是开口道:“你是个稳妥的,公子让我转告你,'这天儿潮,书都放在云栖客栈,得空得拿来晒一晒。'你可听仔细了?”
长宝回道:“姑娘放心,小的听仔细了。”说罢便端着酒杯,去往人群中给涂山Z敬酒去了。
我办完了差事,又送走了防风邶,心下终于放松。站在门边听外面寒风四起,觉得有一丝凉了,就又回到了座位上坐着,捡刚才没心思多吃的菜又吃了两口。
没多久,涂山Z借着小薇年纪小睡觉早的由头,领着我们也告辞了。
注:歌曲引自黄《沧海一声笑》。
第48章 留守
难得吃了顿好的,森莺和小薇都很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夸完公子夸酒菜,俞信赶着马车也是一路哼着“沧海一声笑”。
涂山Z和我却默不作声,各有心事。他的心事,我猜是因为防风邶突然出现,他在盘算对于他送货有没有威胁。我有心想告诉他不必担心,又怕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知道相柳就是防风邶。想想即使他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耽误什么,货照旧会送,相柳照旧会收,我就决定再观望观望。而我的心事,除了这些事情,还有一股隐隐的心慌堵在胸口,说不清缘由,不知是秋风让我寂寥,生出了悲戚的“终会离别”之意,还是一直在外奔波,有些累了,又有点想念府中的静夜、金桂。
就这样各有心事地沉默到客栈,小薇蹦蹦哒哒地拎着打包的好饭好菜去给瑞阳和小灰送去,俞信去给幽送夜宵。涂山Z则打了声招呼就缩回房间,没来得及和我说几句话。剩下森莺,陪我回房。她未等进门,便拉着我的手问道:“姑娘怎地回来的路上这么沉默?可是累了?”
我不忍让她担心,也不便说出我的心事,挤出个笑容道:“是有些累了。主要是没想到碰到了防风二公子,怕露了破绽。”
森莺附和道:“可不!那个防风公子好一顿盘问!把我都惊出了一脑门的汗。好在你和公子配合得好,并没有什么破绽被他拿住。你这一晚上也够辛苦了,收拾收拾早点睡吧。”
我拍拍她的手:“你更辛苦。这一路全靠你帮公子洗衣梳头,忙里忙外。我顶着个夫人的名号,明面上有时不好出手,背地里有时我又不会,多亏有你啦。”
森莺笑笑:“森莺能有今天,全靠姑娘美言。不然我此时还要在小厨房,天天做那粗活儿呢!姑娘快莫要客气,早点歇下,待我们货送出手也就安心啦。”
说罢她抿嘴一笑,转身回房去了。
我心想也是,于是强自不去想那些心事,按捺住自已的思绪,草草洗了漱,等小薇回来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涂山Z在房里用过了早饭,便唤我去他房里。我正好奇他怎么不下楼和我们一起吃,一进门发现车里那些个大南瓜都摆在他的房间里。
他见我进来,正色道:“待会我就去送这些南瓜,我带着俞信和幽,你们在店里看住剩下的那辆马车,等我们回来。”
我有点紧张:“这就去?!可是提前了?”
他回道:“原本定在今天下午一起,但是我怕夜长梦多,把南瓜先送过去另一处安全的地方,再送剩下的到原定的地点,这样风险小些。”
我点点头:“如此也好,省得等得焦心。”
他也点点头,说道:“瑞阳吊着手臂,不好让他坐在马车上看守,现了短处。我打算把你变成他的样子,你只要像他平时那样坐在赶车的位置即可。放心,我让森莺坐在马车里,她多少会用灵力,你莫要害怕。”
我笑道:“我懂了,我就是那镇宅的石狮子,不会动但是不能没有!放心吧,这一路除了刚出发时来打探的那些贼人,都没有人再来打咱们的破马车的主意,更何况在轵邑城里呢?”
他也笑了,从昨晚凝重到现在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些:“待过了今天,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到时候给你这石狮子配一件大红绸花戴。”
我一扭头:“我才不要!倒不如给我补个珍珠耳坠子,昨天那个掉水里了,估计以后时间长了彩头儿就不好了。”
他笑道:“好,听你的。”说罢手指一转,指尖微微闪出淡蓝色的光,随即他手指轻点,光便到了我身上。
我没什么感觉,低头看了看自已,衣服却已经变成瑞阳那套深灰色布衣。我“咦?”地抬起手,发现手指变得粗长,肤质粗糙,俨然是个男子的手了。
“去吧,森莺已在车里等你。这个外袍给你披,仔细冻着了。”涂山Z递给我他昨天晚上穿的外袍,熟悉的香气又钻进鼻子,莫名令人心安。
“那我这就过去。公子一路小心。”我的声音也跟瑞阳变得一模一样。
“好。”他应着。
要不是怕森莺等得久,我真想寻个镜子瞧瞧自已的脸。急急走到后院马车处,我见平时幽常坐的第二辆稍大些的马车已经不见了,只剩平时拉着我们的第一辆马车,还有那匹瘦弱些的枣红马套在上面,见我过来,它亲昵地打了个响鼻。
我摩梭着它的鬃毛,笑道:“小样儿,你能认出我吗?”
它蹭蹭我的手,“呲”地轻轻从鼻子里喘了口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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