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经并未察觉孙女异样,只不免心中哀叹其堕落之态,见其发丝垂坠几乎落地,更是不免皱眉。
本朝男子留发皆只可其腰间,如此束发才更显英姿飒爽,女子留发才可自臀往下,明玉川如今的模样简直宛若个女儿家,不伦不类。
“殿下,恕臣直言,便是身处金云台,也勿要忘记勤学善思,奋发有为,您如今的头发留的实在过长,如此模样宛如弱质女流,成何体统?您身份尊贵又天生聪慧,医师说只要再等一年时日,您的腿治好定不在话下,虽不如从前,但也定能勉强能走。”
丰充的字条哗啦啦分了四五张,明玉川看了前三张,后头的瞧了一眼就丢回给了丰充。
烦人。
他手扯拽着自己的发丝,没说话。
花令正拿着小铜镜偷偷望自己今日的装扮,她今日穿着身鹅黄色的锦袍,额间点了花钿,面庞弯笑起来颇为讨喜可爱,耳垂还特意戴了两个明黄色耳珰,几乎成了整座殿内唯一的亮色。
花有经见明玉川无所谓的模样,坐不住,“殿下!您听老臣一眼!您如今的模样成何体统!便是在逆境之中您也绝不能忘却顺流而上的道理!您身份如此尊贵,若不——”
花有经声音一顿,是明玉川从美人榻上轻轻坐了起来,墨发如流水般落了满身。
殿内地龙烧的很旺,他苍白的腿靠在美人榻上,身上只穿了身最常穿的红色长衫,懒懒转过头来,倒是看向了花有经身侧的花令。
花有经一愣。
花令从前便心悦十二殿下明玉川,此次得知他要来金云台,一番软磨硬泡定要跟着。
若换从前,花有经自然很愿意要自家孙女与明玉川相处感情,毕竟若无意外,花令本该是明玉川的姬妾,这是当初定好了的事情,如今的皇后,赵国的公主本该是明玉川的皇后。
但如今早已今时不同往昔。
花有经通过信件,或是自己过来,已经明确知晓了明玉川如今过的有多么醉生梦死,十二殿下自幼身带弱症,从前也只是虽聪慧却并无实干之才,如今沦落至此地步,不免要人唏嘘感叹,花有经虽对明玉川颇为恨铁不成钢,但此次同意带孙女过来,也是想要孙女看清明玉川的模样,彻底死心而已。
谁知明玉川却瞧着花令不动了。
花有经心中直打鼓,花令面颊绯红的模样映入他眼中,更是要他一阵后怕,明玉川不复从前,花令的价值绝不能如此轻易牺牲,也不能嫁给如今半奴出身,令山河飘荡的天子,花令该与匹配的贵族成婚。
明玉川朝她伸出手来轻轻上下挥了挥,“将铜镜给我。”
花令一怔,花有经虽是皱眉不解,却将孙女手里的小铜镜拿了过来。
丰充上前,将小铜镜交到明玉川的手上。
那传闻中的杀神拿着手里的小铜镜,垂头照着脸庞,不说话了。
花有经猜不出他的心思,“殿、殿下?”
“左相,”明玉川又将铜镜拿起来照,“我身边也就你不会对我说太多谎言,”他转过头来,“我生的好看吗?”
花有经一愣,眉心越皱越紧,明玉川自说自话的摸着自己的脸,这样子和如今贵族圈子里传闻中那个喜怒无常令人恐惧的疯子一模一样,“都说母妃有倾世之貌,可我没什么感觉,我是母妃唯一的孩子,我难道也有吗?”
他微微歪头望着花有经,“我这张皮囊,生的好看吗?”
花有经没说话,花令心里后知后觉有些害怕,也觉出明玉川像是不大正常,花有经觉察到孙女想走的不安之意,拧着眉头回答了这个他一点都不想回答的问题。
“窈姬为天下至美,便是如今皇城内最美的琼姬亦不比窈姬之貌,殿下是窈姬之子,与窈姬相貌相像七成。”
言下之意,怎会不美。
再者当今皇室本就相貌上佳。
明玉川却浅浅皱起眉来,瞧着镜子好久没有说话。
殿外还在下雨,雨声淅淅沥沥不止,伴着雨声,他五指搭在自己的侧脸上,与铜镜中的自己对上视线。
“如此无神的眼睛,”他的声音极小,呐呐般的耳语,“了无生气的一张脸,自幼药石为伴,泛着药汁臭味的身体……”
“你们可真是会讲谎言来欺骗我!”他声音很轻,半点听不出不对劲,忽的将手里的铜镜砸出去老远。
破碎的剧烈声响宛若砸进人心里,花令没忍住,被这冷不丁吓得尖叫一声,匆匆忙捂住嘴,却见美人榻上坐着的少年并未有其他动作。
过长的墨发遮挡住其面庞,瞧不出其半分情绪,花令心头似打鼓,花有经面色也颇为不好,丰充见状,先送他三人出去。
明玉川也并未有任何阻拦。
“殿下往后究竟该如何是好呢?”花有经出金云台一路,对丰充不住摇头叹息,“贵族们对天子半奴身份颇有不满,仅凭此条,天子便绝无可能放殿下一条生路,更不要提殿下还占有咸阳封地,如今留在金云台内不过是苟延残喘,刀就架在脖子上,毫不反抗又能活到几时?!”
说罢,又是以袖遮眼老泪纵横,连连提及对不起从前天子嘱托,“当年只恨天子将大权交托给清纳莲,害殿下成傀儡受把持,本受天命所托却沦落至此地步,老夫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又如何眼睁睁看着殿下走上绝路啊?”
“丰充,”花有经带花令与医师到了金云台门前,“你是殿下身侧陪伴最久的寺人,也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你可要好好劝导殿下,勿要如此玩物丧志下去!”
丰充只点头应,未说些什么,瞧着那三人踩着奴隶的后背上了马车,又听见拉着竹帘的金云台主殿内隐隐传出扔摔东西的声音,他脚步微顿,片晌才回。
路上,雨珠滴滴答答敲打着帛伞伞面,丰充抬头望着。
也不知这雨多久才能停。
雨下一日,殿下腿疼一日。
快些停了罢。
他一路上了台阶,将帛伞上沾着的雨水甩干净,隔着竹帘,瞧见里头那道颀长身影又摔砸了满地的瓷碗瓷杯,赤脚踩在那碎片上,一瘸一拐的来来回回走个不停。
他的影子被拉扯的颇长,墨发垂坠着,似是听见了外头的声音,他将手里的瓷碗又砸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碎片摔了满地。
“丰充。”
丰充隔着竹帘,明明早已物是人非,却好像瞧见了殿下很小的时候。
受了委屈便哽咽,离了人便哭泣,从小便眼泪多过笑容,唯独在受酷刑时一滴眼泪未掉,只紧紧咬着唇将自己蜷缩起来不吭声。
“他们一个个总是骗孤,绿奴也骗孤,你把她带来。”
丰充一愣,哪怕对方听不见,也道了句:“是”,转身要下去。
“不必了,”里头的声音又忽的将他喊住,“绿奴出来的一路逃了该如何是好,她如此狡猾卑鄙,”明玉川说着,又忍不住流泪,声音含着哽咽,“你背孤过去。”
丰充正要进去,明玉川又要他停下。
“凭什么每日都是孤过去,她又不是金鱼!还会骗我!狡猾可恶令人恶心!欺骗我的时候肯定在心头发笑吧!”明玉川又开始摔砸东西,“将那骗子绑起来见孤!”
*
床榻挨着窗边不远。
淅淅沥沥的雨声陷进她的梦里,要她的梦里也是这样的雨。
大概是终于填饱了肚子,她梦到上辈子,她人生最后的那段时间。
她当时生了重病,因为她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买不起药,却用为剩不多的钱请自己吃了一顿大餐。
那顿大餐和今日早上吃的一样丰盛,摆了满桌,服务员问了两三次有几个人吃,邱绿都如实回答,一个人。
她一个人坐在饭店里吃了好久,哪怕当时她吃不出什么味道了。
咀嚼饭菜的时候,好像可以尝到药的苦涩,却吃不出什么饭菜的香味。
但她还是一直在吃,吃到肚子快要撑爆了,生怕没有下一顿了似的。
和如今一样,撑得很难受的地步。
外头越下越大的雨拉扯着她的思绪,邱绿整个人都埋在被褥里,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点怪异的时候,她睁开眼,想要翻身,却觉得身体有些奇怪,像是被固定住了。
邱绿还没回神,睁眼一看,就与头顶一双老迈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邱绿:……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有些古怪。
邱绿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缠着麻绳。
邱绿:……
她彻底醒过神来了,破音询问。
“……你、你在干嘛啊??”
一觉醒来自己被绑住了。
老天爷。
神经病啊!
丰充用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看着她,“殿下要我带你过去一趟。”
话落,邱绿就像个麻袋似的被丰充给提了起来。
这力气吓了邱绿一跳,丰充的外形就是个放在现代甚至会被尊老的老头子,但提着她就像提个不重的麻袋一样轻松。
“啊?”
第18章
邱绿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是该惊愕她居然能出这间殿门了,还是出就出,为什么还要这么五花大绑着她。
“我、”疑问点实在太多了,邱绿被丰充扛在肩上,问了个她自己都觉得奇怪的问题,“我要出去的话,只能这么出去吗?”
外头正下雨。
丰充带邱绿走入廊下,邱绿很久没有闻到外面的空气了,哪怕只是这样潮湿,泛着雨水土味的空气,也让她觉得心里很敞亮。
“你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
邱绿:?
丰充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也在询问她,并没有指责的意味。
她就说怎么忽然这么奇怪。
她这时要被带去受罚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丰充刻意走得很慢,“殿下说你骗他,你可有什么头绪?”
骗他?
“他又往我头上扣得什么屎盆子!”邱绿快要气死了,“我怎么不记得我有骗过他什么!我怎么敢骗他?”
被他发现恐怕她命都会没有。
邱绿是真的不敢骗他,也没有心思骗他,明玉川对欺骗十分敏感,邱绿总觉得他像一面能映照出他人心绪的镜子,虽然更多的时候是他多疑,但也经常能猜对人内心深处的所想所思,这让人很不寒而栗。
邱绿觉得,这大概是因为他总是习惯站在最恶的角度去揣摩他人有关,将他人内心深处的恶意拉扯出来,例如邱绿,在只认为对方是个温室花朵时,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欺骗他,可邱绿不喜欢欺骗,所以才作罢。
想必如果她是个擅长欺骗,不诚实的人,一旦被其发现,后果定会不堪设想。
“绿奴,”丰充叹了口气,因为明玉川几乎每日都要去看她的缘故,邱绿住的偏殿距离主殿很近,哪怕丰充有刻意放慢脚步,也快到了地方,“殿下在你之前,养的是鱼,鸟,狸奴,再从前,多是一个人下棋,你勿要对殿下说谎,也勿要对殿下油嘴滑舌。”
丰充说着,忍不住想起从前那只会学人说话的鸟雀。
当时殿下还不在如今的金云台,而是在皇城里,他受着摆布,每日上朝就像个摆件一般坐在太后清纳莲之侧,一闻下朝的鼓声便对一切置之不理,径直往放置着鸟雀的偏殿去。
有些鸟雀的眼睛不喜见光,殿下也不喜他人看见自己养的鸟雀们,偏殿整日整夜都挂着布帘,除殿下自己之外,只有喂养鸟雀的丰充可以进去。
如今想来,那些鸟雀当真美到好似神鸟一般。
丰充就算是每日负责给这些鸟雀们喂食,都无法习惯它们那青色,或是红色的羽翼,殿下给它们各个都取了名字,其中有一只通身绿色的鸟雀,那是有贵族闻言殿下喜养鸟雀,特意送来的。
那只鸟雀会学人说话。
殿下特意许人过来教习那鸟雀歌唱,或是背些诗词,整日整夜的将自己关在偏殿里,唯独那只鸟殿下未替其取名。
意外便是一次殿下因节日离宫,当时丰充与殿下一起前往,共在民间小住三日,爬山祈求今年的风调雨顺。
再回来时,那通体绿色的鸟雀学会了殿下从未教过的话,会逗趣,脖子一歪一歪,夸赞殿下的面容美丽,聪明才智。
学会了些夸人的话。
是清纳莲太后擅自做主教那鸟雀学会的。
那鸟雀死在殿下手里,其余几只被殿下拿着笼子扔摔了出去,自此对养鸟再不热衷,听了都心感厌恶。
殿下并非是厌恶清纳莲。
不如说殿下对他人都并无太多情绪,唯一有的情绪便是不喜,只要是对人,殿下便不喜。
所以丰充如今就算是扛着这女奴往主殿走,心下都有一种颇为不真实的感觉。
好似这女奴其实是山野精怪所变,不然殿下怎会忽然养了一个人,一个女奴。
“说谎?油嘴滑舌?”
谁要对他说谎或是油嘴滑舌?
邱绿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她被丰充扛上台阶,哪怕外头雨这么大,也闻到那股极为浓郁的腊梅花香从竹帘里渗出来。
平白令人感到不舒服。
未知总是让人害怕,就算是邱绿也会有一样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招惹到了明玉川,也根本就想不到。
总不能是因为她说要吃三顿饭,明玉川回去想了想生气了吧?
不会那么抠门吧?
她满脑子乱想,丰充一手扛着她一手撩开了竹帘,邱绿听到一种颇为奇怪的声音。
像是瓷片不停碰撞发出的清脆声。
可她又想不到是在做什么,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邱绿被丰充放到了烧着地龙的温暖地面上,甚至在光洁的地面上,她都闻到了一股颇为馥郁的腊梅花香。
这是邱绿第一次来到主殿。
从前,她遥遥望见过一次金云台的主殿,就是第一次来,她被杨荞和阿殷带着,望见对面那拉着竹帘的殿宇。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烧着地龙,这里也泛着一种久未见光的阴冷,腊梅花香近乎染尽了这间殿宇的寸寸角落,整座殿宇好似被罩在一个暗不见光的笼子里。
邱绿听到那怪异的瓷器碰撞声一顿。
“你回去吧。”
她听到了明玉川的声音,如往常一般轻声细语,温柔浅缓,甚至透着股很好欺负的虚弱感。
“是。”
哪怕明玉川听不见,丰充也如此说,邱绿余光望见丰充离去的背影,她被放在地上,浑身都捆着麻绳,动弹不得。
邱绿听到了明玉川那怪异的脚步声。
他没有穿木屐,赤脚‘走’到她的身边,脚步像是拖拽着什么东西一样,先是在邱绿的身后,接着,才绕到邱绿的面前来。
先入眼的,是他垂地的长发,那发尾极黑,又顺,暗红色的衣摆垂在地上,邱绿望见地上的猩红,还以为是他垂落的衣服,直到他手里拿着灯笼弯下腰来,邱绿才看到他脚底下踩着很多的血,光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在原地凝了一小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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