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你们戴的是一个吧。”
话落,她转身插上线香,双手合十。
居然是个老物件。
邱绿多看了眼手上的手串,将手中的三根香线也插进香灰之中。
第一个愿望,她许了明玉川身体健康。
第二个愿望,她许了,天底下的人,包括她自己,都可以一直有一日三餐可吃。
两个人的愿望,许了两份,邱绿许完,便回了兜笼那边,丰充正将明玉川背下来,往前方的金身殿宇中去。
见她过来,明玉川病恹恹的伏在丰充的后背上,垂手掐了下邱绿的脸,牵住了她的手袖。
她指尖往上,想要牵住明玉川的手,却被明玉川捏了下指尖,松开了。
邱绿微顿。
正觉是不是自己多想,结果一进殿宇,明玉川便一眼也不看她了。
丰充将明玉川放下来,他面对席面坐到蒲团上,邱绿在他的身侧,大抵是从金云台出来,确实太久没见过那么多人了的缘故,巨大的殿宇之内,流水的席面前坐了许多人群,众人都格外沉默,正中前方有一座金玉宝座,两侧宫娥环绕,哪怕座位尚且空空,众人也难免正襟危坐。
第43章
唯独坐在她身侧的明玉川。
他时不时咳嗽,整座殿宇坐了如此多人,却因无人说话的缘故极为安静,越发显得他咳嗽的声音好似针刺一般扎他人的耳朵。
无人敢吭声。
邱绿时不时侧头,明玉川却只是捏着手帕印在唇边。
邱绿本想问问他是怎么了,却能感知到他身上怪异的情绪。
像是隔了一段屏风,死死的隔着她。
自从进了这座殿宇,明玉川也没看她一眼,就只是病歪歪的坐在一侧。
“殿下身体瞧着倒是十分不爽利,”对面,一位邱绿没见过的中年官员朗声道,他生一张宽厚的脸庞,眼珠看人时却显得极为犀利,“但一直咳嗽不断,倒是显得,好像是陛下强要殿下出金云台一般。”
这老贼。
邱绿听的攥了下掌心,听到明玉川折了丰充写的纸片,他看完了丰充写的话,周身氛围却依旧如方才一般,邱绿正心跳如打鼓,忽另有老臣道,“御史大人这话便偏颇了,殿下冒雨雪咳疾上山参加冬盈祭祀,一是为百姓来年丰收之愿,二来更是因顾念与陛下的兄友弟恭之情,何来御史大人所说之情况呢?”
“那是微臣说得多了,多亏宗正提点,”御史点头,那张宽厚的脸却依旧老神在在,“可微臣也仅仅只是担忧殿下病情,还望殿下勿要因微臣方才的关心之言,便心有了不快。”
明玉川压着手帕轻咳几声,他歪坐在软榻上,面上笑意十分浅。
在光影里,那张苍白的脸毫无血色。
“怎会,诸位愿与我这样的残废一同用饭,本便已足够令我心中喜悦,”他折了丰充写的纸,声音轻轻的,所有人登时不说话了,
“此次我上山,也确如宗正大人所说,咳咳……”他微微眯起眼,咳得痛苦非常,邱绿忙端了茶盏给他,他指尖一顿,手里压着白帕子,看都没看她一眼。
好吧,明玉川演技实在太好,哪怕知道都是装的,邱绿都被骗过去了。
邱绿刚将茶盏放桌上,原本压着地垫的指尖便被明玉川垂下的衣摆盖住。
他的指尖藏在衣摆里,在桌下紧紧牵住她的指尖,一边牵,还在一边咳嗽。
“……一为来年百姓丰收,二为见皇兄一面,盼他原谅我这无能弟弟,自病重以来,便一直留在金云台内残喘度日。”
邱绿:……
四下一静,宗正刘弓岭低头,“殿下诚意感动上苍,陛下更有高风亮节,厚德载物之令臣等难以企及之心性,怎会有无心之人对殿下的心意感到嫌厌呢?”
“宗正所言极是。”
御史沈心唯道,话音刚落,他起眼,忽的正襟危坐。
邱绿只觉众人一下子从近乎无声改成绝对静音,四下静谧非常,仅有衣摆拖曳之声传来,她低着头,余光望见有一道金色衣摆上了前方御座,众人几近屏息,唯独明玉川偶尔闷闷的咳嗽声似是无法控制。
“诸位请起。”
邱绿听到上方那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柔宽厚,她一点点抬起脸,却没敢往帝王宝座看去。
“诸位今日前来,是为冬盈祭祀之礼,盼来年百姓丰收充盈,不必有任何拘礼。”
邱绿听到前方,女子娇柔的轻笑声,光是这一声笑,便勾魂摄魄般。
“奏乐罢。”
随那女子令下,乐师奏乐,舞姬起舞,四下满是欢愉鼓舞之情绪,侍女过来分别为众人斟酒,天子遥遥举杯,“愿盼来年海晏河清。”
“愿盼来年丰收充盈。”
众人齐声回应,邱绿也跟着抿了口酒,酒水辛辣,光是一口便觉喉咙发热。
有美貌侍者下来,端了一盘黄牛肉到明玉川与邱绿二人的桌前。
“多谢皇兄。”
明玉川抬首道,举杯引尽。
“十二弟不必客气。”
邱绿微微起眼,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子装扮威严肃穆,穿金红相交的宫服,头戴冕旒,邱绿乍然一望,只看他年岁大抵与阴文帝姬相差并不太大,三十余岁的样子,旁侧,有一相貌极美的女子坐在身侧,那女子身穿金缕衣,发冠隆重,生凤眼,抿朱唇,美似画中仙灵。
“那是谁啊?”
邱绿只看了一眼,就急忙收回视线,此处距离高台距离有些,邱绿暗暗问身后的丰充。
“是天子的宠姬,琼姬。”
丰充倒是有问必答,邱绿忍不住多望了那琼姬一眼。
大概时下审美如此,也确实这种挑不出分毫差错的相貌极为美丽。
只是都有共同特点,便是颇为空洞,精致秀丽宛若雕刻的人偶,那琼姬虽面庞染笑,却让人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
光是看了一眼这两个人,就莫名让邱绿有些喘不上气来。
无端觉得,十分压抑。
“上次见面,还是十二弟病重之时,孤去金云台看你,如今想来,大抵也有两三年之久了,”天子浅笑,他面容端正,只是眼下黑青明显,较比明玉川与阴文的美貌,他明显要逊色得多,在平凡人之中却也算相当出挑的样貌,“十二弟也是变化甚大,瞧上去更有男子气概许多,与从前半分不同了,孤看你如今尚算康健,心头亦宽慰不少。”
“那是自然的了,”说话的,却是对面的阴文帝姬,她的桌上也多了一盘黄羊肉,“十二弟当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如今有如此变化,正常不过。”
“是啊,再过三年,便要行及冠之礼了,孤到时为十二弟加冠,也要为十二弟好好挑选一位赞冠,”天子指尖拨着紫檀手串,似是颇为感慨,他面上笑意颇浓,亦然一副兄友弟恭之态,“如今十二弟身侧还寻得一可心之人陪伴,孤当时听闻,心头亦是甚喜。”
可心之人。
可心之人……?
不会是说她吧。
邱绿咽了下口水,总有某种预感,自己一会儿就要被点到问话,想想都觉得尴尬,便听身侧明玉川道,“多谢皇兄挂念,臣弟身体确实还算康健,皇兄不必再对我有所担忧,”他压着帕子,似是想咳,却没咳出来,颇为逞能的样子,“臣弟过来,最多的便是想要皇兄安心,臣弟身体大好,时常收到皇兄赠礼,颇感愧念。”
他声音都含着咳嗽后的沙哑与轻飘。
谁都听得出逞强。
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子拨着紫檀,“十二弟越是如此说,反倒越要孤忧心,你们,勿要再给十二弟斟酒了。”
“臣弟可以的,皇兄大可放心,臣弟身体真的已经好了许多。”
明玉川坚持道,转头对邱绿说,“快速速为我斟酒,我要敬皇兄一杯。”
他的声音刚巧人们都能听见。
邱绿微顿,她有些不太理解明玉川怎么忽然这样,但听了明玉川的话,便提起桌上暖了的酒壶,将酒水斟进白玉杯盏内。
刚端过去,便觉旁侧忽的刺过来一个东西,抵上她的大腿,不痛,就是吓了她一跳,邱绿轻“唔”一声,白玉杯一下子从手中摔了下去,落了满桌。
“你——!”
明玉川似是气急了,邱绿却半分也没有感知到明玉川的气怒,他撑着丰充半起身,十分困难的样子,“收你这废人究竟有什么意思,连斟个酒你都不会吗?”
他要去擦衣摆沾湿的地方,邱绿下意识拿了帕子要扶酒杯,明玉川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推了她一把,“笨手笨脚,耽误我与皇兄喝酒,还不快滚下去!”
他就像是恼羞成怒,捂着唇咳嗽不停。
众人视线针扎一般落在邱绿的身上,邱绿眨了眨眼,她看了一眼明玉川。
应该和她所想没差。
邱绿紧咬住下唇,低头闷声不吭的起身就走。
听到身后明玉川唤人重新斟酒,她也没回头,直到一个人出了殿宇,往山下亮着灯火的道观去,邱绿才想起自己连临走时跪拜天子都忘了。
不过大概也幸好是她这无礼节的缘故,众人更会认为她是个不懂规矩,上不得什么台面的。
呼进去的风雪含着冰冷的气味。
一下子就驱散了殿内极为压抑的氛围。
她能判断情绪的缘故,知道这场宴会之上,特别是年岁颇大的许多老臣,都对明玉川有怜悯之情。
只不过,也仅仅是怜悯之情而已,并无更多其他,其余的,便是些奸诈,坐等好戏般的情绪,其中,尤其是杨家众人与郎中令,御史大人与几名武将最为明显。
天子的情绪,倒是令邱绿有些讶然,邱绿感觉到的,竟然是不安之感,颇为复杂。
明玉川明显有自己的考量,邱绿甚至都没想到自己可以如此轻易地脱身,她一路往山下走,四下因林野丛丛,又是冬天才下过雪的缘故,山路很滑,邱绿摸着黑走的小心翼翼,却瞧见她们坐兜笼上来的路边,不知是谁扔了个灯笼好端端的放在这里,在黑暗里,散着可怜的辉光。
大抵是因为众人都去殿宇内参与宴席的缘故,那灯笼放在那里,居然也没人捡走。
邱绿有些犹豫的走上前,实在是四下太黑,她怕自己摔跤。
将那灯笼提起来,雪盖着宫灯扑了挺厚的一层,邱绿抚了抚上头的雪堆,露出这盏灯笼的全貌来。
是道观里的纸糊灯笼。
长得很眼熟,几乎和之前道观里送的灯笼一模一样。
邱绿微顿,正要护着这盏光火微弱的灯笼提了就走,却见原本压着灯笼的雪里像是埋了什么东西。
她凑近,提着灯笼低头,指尖轻挖了几下。
雪地里头居然埋了许许多多的小金块儿,经光影一映,在邱绿的眼里闪闪发着亮。
第44章
邱绿掏空了自己的香囊,蹲在雪堆前,就像是在寻宝似的,捡了满满一袋子的小金块儿。
灯笼的光影映上金块儿的璀亮,邱绿开心之余,更多地,其实是心情复杂。
她想起上山的时候,因为她和明玉川坐的是兜笼,所以与上山的人们走的并非是同一条上山路。
当时她去上香,在后头人堆里排队时,瞧见有明玉川身侧的奴随揣着东西顺着那条下山路走了下去。
她当时还以为是对方是着急去上茅厕的。
一兜子金块儿,拿在手心里沉甸甸,埋在雪堆里的缘故,布袋被濡透的又湿又冷。
原来是被喊下去埋这些。
他大抵一早就料好了会有这一遭。
也早就知道了该如何处理,甚至连之后的赔礼道歉,都准备好了。
唯独没预料的,是这灯笼忽明忽暗,邱绿一路下山,几次都怀疑这盏灯笼里脆弱的火光会就这么灭掉。
大抵是因她回来的太早,道观里也没有道童引入,邱绿去后院,只见许许多多的屋子,却不知自己该住哪一间,她敲了一间亮着隐隐烛光的屋子,听里头似是有什么东西摔了似的,却并没有回声。
“请问有人在吗?”
邱绿又敲了敲门,这次,过了许久,里头有人回话了。
“……谁?”
声音极为紧绷警惕般。
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深夜叨扰,实在抱歉,不知您如今所住的屋院是哪位贵人的屋院?”
大抵也是没有去参加宴席的奴随,此处应该走到了皇亲国戚才可居住的地方,邱绿望见了其他的屋院有些挂了牌子,例如杨家的屋院前就挂了杨姓的挂牌,此处不可冒失,得先询问主人是谁才行。
“是……”里头人声音一顿,“你究竟有何事?直说便罢。”
怪。
邱绿不知这人为何如此遮遮掩掩。
但本想再借一盏灯笼使用,恐怕都没了可能。
“我是十二殿下身侧的,因方才惹了殿下不快,参与祭祀途中被谴了下来,不知您可识得十二殿下的屋院在哪间?”
邱绿越说声音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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