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以利亚的话语。
所以现在,大家是为了她而杀死了自己吗?为什么?
咔嚓咔嚓咔嚓——哗啦哗啦哗啦——扑通。
刀又被拾起来了。
咔嚓咔嚓咔嚓——哗啦哗啦哗啦——扑通。
爱丽丝挤不出声音。
以实玛莉说过,她要成为最勇敢的,可她的勇气好像融化在石盆的血池里了。
咔嚓咔嚓咔嚓——哗啦哗啦哗啦——扑通。
打破了死寂循环的是埃克塞特的哭声。
那么像小大人的他,那么讨厌小屁孩爱丽丝的他,爆发出了破锣般的尖叫声。
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能是“我不想死”或者“让我走”之类的话。他的眼泪掉进了石盆里,荡起为不可察的波纹。
格萝尼亚擒住他扭动的身躯,拿起了匕首。
她长得那么高大,八层的蛋糕就是她搬来的。她还能把爱丽丝高高地举过头顶。
所以她理所应当能够抱起她唯一的儿子,把匕首刺入脖子里。
是啊,是啊,格萝尼亚那么高大,她的双手那么有力。埃克塞特的头好像要掉下来了,只有后颈的一层皮还连着,切得好齐整的脖颈,看起来真像……年轮。
年轮——爱丽丝想到了年轮,树的年轮。
埃克塞特其实是树吧?在他切开的脖子上看到了一圈又一圈……但是,不对呀?
一、二、三、四。只有四圈。
一圈是皮肤、一圈是肌肉,夹在中间薄薄的一层黄色是脂肪,最中心的是骨头。只有四圈。
埃克塞特九岁了,应该是九圈。要是割开她自己的脖子,是不是也只能见到四圈?
这回年龄能对得上了,可是不要,那肯定好痛。
咔嚓咔嚓咔嚓——哗啦哗啦哗啦——扑通。
“不要”,这句话卡在爱丽丝的喉咙里。
“我害怕”,怯懦的话语也说不出口。
匕首被一次又一次拾起,眼前的大家一个接一个倒下,喷涌的鲜血淌入石盆,几乎要将其填满。下一个就是了我吗?
年幼的爱丽丝,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不。不会的。
爱丽丝不会死在此处。
1994年1月10日的深夜,梦野家进行了一场献祭。祭品是这个家所有人的生命,共计十八人。他们供奉的对象是爱丽丝,这个家最年幼的孩子。目的早已言说,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恶名刻入历史。
想要尖叫,也想逃跑。可来不及了。
瘦瘦小小的以实玛莉把她拎起,抛进石盆里。
温热的鲜血飞溅起来,瞬间就浸湿了每一寸衣服,如同长了无数只手,爬上她的发间,钻进她的身体里,漏入喉咙,苦涩的铁锈味。每一寸皮肤都浸满鲜血,就连金发也被染成了深红色。爱丽丝想要尖叫,可以实玛莉又再度她压入血池之中,想是要让她溺毙在所有人的死亡里。
但爱丽丝不会死——自始至终,她都会是那个活下去的人。
现在,匕首已经拿在以实玛莉的手中了。骨白色的刀上盖着厚厚一层鲜血,仿佛爬满铁锈。以实玛莉的手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只是因为疲惫。
刀尖没入以实玛莉的脖颈,滚烫的血喷进了爱丽丝的眼睛里。
视线倏地变得好模糊,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了。以实玛莉的脸在这片茫然中无限扭曲,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丑陋,翕动的嘴唇拉抻又变形,吐露着未曾听过的话语。爱丽丝想要尖叫,但是谁也无法听见。
谁也没办法帮她。
大家都死了,以实玛莉也要死了。她会活下去。
只有她一个人依旧活着。
“救命……救命……”
谁能来帮帮她?
咔嚓——咔嚓——
“爱丽丝!梦野爱丽丝!”
从以实玛莉脖颈上的血窟窿里,漏出了以实玛莉沙哑的声音,还有尖锐的笑声。
她呼唤着她。
这个家在呼唤她。
“我们将赋予你崭新的术式——世上任何诅咒师都不曾拥有过的言灵!高兴点,爱丽丝,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日礼物啊!”
“我不要……以实玛莉,我害怕……”
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爱丽丝,从此之后,你所梦想的一切都能实现。有朝一日,那个人会进入你的梦里。”
“不要!不要!”
咔嚓——哗啦——
鲜血快要把视线中以实玛莉的脸盖住了。
爱丽丝的挣扎一无是处。腥臭的鲜血快要漫进肺里了。
“朱斯塔司,救我。朱斯塔司!”
她呼唤着无法救她的人名字。
“听好了,爱丽丝,听好!”
以实玛莉把匕首刺入石盆,紧紧揪住了她的头发。她们相似的眼睛注视着彼此。
“然后,你要杀了他。”
“救命……”
“杀了他!杀了他!一举成名!”
“不要、不要。救命啊,救命!”
鲜血彻底糊住了视线,尖叫声沉在血池的深处。
盛大的死亡需要一个盛大的登场。在死亡的尽头,以实玛莉将房间中的一切传送到了前板桥广场——死去的十八具尸体,和活着的爱丽丝。
睁开双眼。
家人的尸体环绕四周,浸满鲜血的自己散发着前所未有的臭味。
和服变红了,手也是红色的。发丝被染上血的颜色,只有右耳旁一缕未曾浸到鲜血的头发透着曾经的色泽。
刚才发生了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那个家的记忆,全都消失无踪。
幼小的大脑无法承受的死亡,连同事实一起被藏起。可她还在嚅嗫着。
“救我……有谁能……”
她说。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梦子看着眼前的爱丽丝——颤栗的、血红色的爱丽丝。
会有人救她吗?会吧。
即便被拯救了,难道比此刻更好吗?不好说。
梦子已经知道了爱丽丝的未来,因为那正是自己的过去。而这二十年的过去并没有那么幸福或是快乐,却也算不上顶顶糟糕。
所以,她会握住爱丽丝的手。
“别怕。”她会奉上安慰,“我来救你了。别害怕,好吗?”
掌心之中的是小小的、赤红色的手,冰冷而僵硬。脚下,从尸体中流淌出的鲜血拂过脚踝,黏糊却炽热。梦子好像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但直到面前的幼小人形开始蠕动、狰狞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所感觉到的“异常”究竟是什么。
如果此处依然是旧日的记忆——近似于立体影像的存在,那么她不应该感受到鲜血。
所以,她也不能够如此真切地握住爱丽丝的手。
快把手放开。直觉在这么说。
但是晚了。
爱丽丝紧紧抓住梦子的手指。她娇小的身体开始伸长、膨胀,变得像个大人,而后疾速老去,苍老的手遍布沟壑,比砂纸更硬,金色眼眸也浑浊起来,几乎要被耷拉的眼皮完全盖住。
爱丽丝变成了以实玛莉,而以实玛莉正注视着她。
“杀了他!杀了他!”
漏风般的声音,浑浊的眼眸也颤动着,越过梦子惊愕的脸庞,落在五条悟的身上。
“他就在你的梦里。爱丽丝,现在就杀了他!”
咒言术式的诅咒师诉说着这句咒言。
第85章 言尽于此
思维、意志、身体,好像全都僵硬住了,如同跌入冰窖,连呼吸都不像是自我意识的产物。
以实玛莉的声音早已经停下了,但她的手还是紧紧攥着梦子的,苍老的手指几乎很扭曲地蜷着,几乎快要变型了。一阵风拂过,将她吹成粉末,一下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血红色的、渴望被拯救的小爱丽丝消失了。所以干瘪的、带着整个家去死的以实玛莉也消失了,可她的话语却还回荡在耳边。梦子的精神一定很不安稳地恍惚了一下,这短暂的片刻足以让那些歇斯底里的话语变成文字,支离破碎地散在大脑中,倏地就屏蔽了所有的思想。
他就在我的梦里,我要杀了他——这个概念前所未有地清晰。
梦子其实不想站起身,却还是站起来了,迈过遍地横陈的家人们的尸体。噪点般的阴影如同潮汐,一波一波从视线的四角压迫而来。她理应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也该看清身边的那个人影,可覆盖住了思维的咒言也捂住了她的眼睛,五条悟的存在落在视野之中,变得很像是一团乱麻。
就像是,在写出错别字之后,反复在错字上画上圆圈,妄想用重叠的笔迹盖住错误而留下的痕迹。
他就在我的梦里,我要怎样才能杀死他?——这个问题倒是一秒钟都没有在梦子的脑海中停留过。
现在的她无法思考,也无需思考。只要迈步向前就好。
以实玛莉的咒言会引导着她的一切行动,如同本能的驱使。
在最初的片刻迟钝之后,梦子迅速冲过来了,朝着五条悟所在的方向,刻意压低的身子真像是捕猎中的猫科动物。她的手中空空如也,没有拿着任何一把武器。侧身与她拉开距离,看着她以惊人的速度从视野一角掠过,五条悟忽然冒出了一个有趣的念头。
他在想,说不定她会用更原始的方式杀死自己,譬如像是咬断他的脖颈之类的。
毕竟,她此刻灵巧到近乎扭曲的姿态,看起来多么像是猎食者。
她会伺机而动,从背后袭来,一下子爬到他的肩膀上,用四肢擒住他的头颅。
在她试图把他的脑袋一整个拔下来之前,五条悟已闪身躲开,难得很不温柔地攥住梦子的衣领,把她扔到了三米开外的空地上。
好嘛。他心心念念的相爱相杀情节,现在总算是正是上演了。
五条悟拍拍肩头的灰尘——其实他的肩膀上根本没有半点尘土。他笑得一如既往的轻松,看来眼前的危机在他心中并不算是什么。
“爱丽丝,虽然现在是在你的梦里,但我不会叫你得偿所愿的哟。”他说。
这句话是否真的传入梦子耳中了?不确定。
她依旧躺在空地上,片刻之后,才一点一点缓慢地站起身来。
最先立足于大地的是她的双脚,而后伸直的腿才带动着上半身一同竖直,不合常理的行动如同麻木僵硬的牵线木偶。
此刻正在牵连着梦子这副身躯的,是以实玛莉的咒言——是梦野家的意志。
这个家想要杀死他,所以梦子也会再度向他而来。这次五条悟可不打算躲开了。他只是抬起了手,曲起的中指蓄势待发。
“暂停!”
嘭——可谓惊天动地的巨响。五条悟的弹指精准地打在了梦子的眉心上。
“现在该是中场休息的时间了。”
当真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她的动作倏地僵住了。
包裹住了自我意识的咒言就此消失,疼痛自然还是不会到来。梦子猛喘了几口气。
她的思维终于归位了,眼前的五条悟也不再像是修正涂改的诡异痕迹。只是四肢尚且保持着扭曲的姿态,依旧沉浸在捕杀者的角色之中。她悻悻地重新站直身,小声嘀咕了一句“抱歉”。
“我并不想杀你”“我只是被咒言控制了”,这种辩白的话语,其实梦子也想说,却说不出口。还好还好,五条悟也不会因此而责怪她的。
“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吧。”
说着,他又送给了梦子一记响指。仍然是不带半点痛楚,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被弹出嗡嗡的共鸣声了。
正如五条悟所说,他们是该小心一点了。
身后,空洞的黑色建筑一幢连着一幢,较之先前又迫近了些。这些空洞,光是存在着,就已如此不可忽视,仿佛在鲜明地诉说着“爱丽丝的梦濒临崩溃”的这个事实。
而在眼前,横在地上的尸体们也站起来了。他们的头很齐整地往左边歪斜着,其中还包括了埃克塞特和他摇摇欲坠、马上就掉到地上的脑袋,失血惨白的手彼此紧握,空洞的眼睛却看着梦子。
明明都已经死去了,不知道为何梦野家的尸体们居然还能行动。但一想到此刻身处梦中,一切不合理的也全都变得合理起来了。
“爱丽丝。”
五条悟凑近了些,小声在她耳边说。
“你家里人看起来有点吓人!”
梦子用一声轻笑作为回答。
好像不止是“有点”吓人,而是有点变态了。她想。
在这句大不敬的想法说出口之前,梦野家的尸体们缓慢地挪动脚步,向彼此靠拢,拥抱在一起,凝成一团。
□□开始融化,骨头落在地上,而后再度重组,变成崭新的身躯——无尽长的、强壮的的身躯。
梦野家死去的人们,变成了一条金色的巨蛇,弯曲的身体淌过鲜血河流,每一片鳞片都被染成与梦子的头发同样的深红色。它咆哮着,裂开巨大的嘴。
如果梦子的心情还算不错,那她现在大概会说上一句“又见面了”,因为在医院里,追逐着自己的巨兽就是这条蛇。
可她的心情并不很好,所以她说不出这么轻快的话语。
身后也有重重咆哮,却不是蛇鸣的回音。从空洞的黑色建筑中,爬入了一只又一只的咒灵,奇形怪状,仿佛丑陋怪物的世界博览会。
“……是从现实来到梦境里的。”
在梦子还没搞明白这些咒灵是怎么回事时,五条悟已经看穿它们的来历了。
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是说,我的身体周围,也聚满了各种各样的咒灵吧?”
要是她的身体还安眠在高专地下的结界里,估计不会有什么咒灵会来到身边的。可此刻她身在旧梦野家的地下,那可不是什么适合睡觉的场所。
梦子此刻还觉得一切正常,看来身体暂时还没受到什么重大伤害。
身体的状态与梦境相关,这个事实可以从卡特琳娜飓风来袭的夜晚知晓。
梦子用力推了五条悟一下,不过完全没能把他推动。
“快出去把咒灵都解决掉啦!”她板起脸,故意摆出一副生气面孔,“都怪你把我搬来搬去的,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了!”
“诶——怪我吗?”
“不然呢?”
她又重重推了一下,可他还是巍然不动。
五条悟想要留在这里。
“离开我的梦吧,悟。”
梦子笑着——她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够露出笑容。
“你能来到这里,我已经很高兴了。知道吗,这条蛇是我必须杀死的怪物。至于其他的,请你帮帮我吧。”
言尽于此,实在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五条悟很清楚,应当由他回到现实,清除爱丽丝身边的咒灵。而梦子讲留在这里,杀死梦中的巨蛇,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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