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气鼓鼓地扯过了季应玄的袖子。
他的袖子又宽又干净,她要狠狠给他揉脏,将眼泪鼻涕一起抹上去,还有人参怪那闻一下能晕十年的恶心果浆,一起蹭上去!
叫他知道这万年灵参可不是这样好采的!
然而衣袖的布料尚未蹭到她的肌肤,却有一双沁凉如玉的手先捧起了她的脸,指腹轻柔地落在她眼下,沿着她的卧蚕轻轻抹过,拭掉了她眼里的泪水。
直到将她眼里的泪水和腮上的泪痕全都擦干净。
“疼不疼?”季应玄问她。
流筝不明所以:“嗯?”
他的指腹向下,停在她脸上那道红痕的一端:“眼泪是咸的,伤口撒盐,难道不疼吗?”
是有些疼,只是被他气得顾不上了。
流筝声音闷闷地说:“一点小伤,好得很快。”
她的眼泪像滚灼的热酒,浇灌在季应玄心头的千尺寒冰上,独自滋啦作响。
他努力回想曾经受过的折磨,回想被一柄屠羊刀剖走剑骨、贯穿心脏的感受。
他奄奄一息的身体被推下地隙。
业火卷起的罡风烧焦了他的衣袍与皮肤,他以血流不止的骨肉投入业火,听见自己血管爆裂、经脉齐断的声音。
血肉烧烂了,接着是他的舌头,他的眼睛。
在他只剩下一副骸骨时,不知从何处捞到了一枚红莲的花瓣,那花瓣能保他不死,却不能为他消除疼痛,他空洞的嘴里衔着那枚花瓣,在业火岩浆中横游了七七四十九天。
那时他发誓要将雁家兄妹千刀万剐,使他们同样遭受被活剖剑骨、业火焚身的疼痛。
彼时的痛感犹在眼前,可是为何……为何只是碰到她的眼泪,他就于心不忍了?
惊惶与迷茫中,一只纤柔温暖的手抚过他眼下。
犹沾着灵参果浆的微微腥气。
流筝问他:“你为什么也哭了?”
季应玄转过脸去,低声如喑:“我没有。”
流筝知道他自尊心脆弱,没有追问,反安慰他道:“其实我没有特别生气,只要你肯试一试灵参,我就原谅你。”
季应玄垂目苦笑道:“有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脸上的伤还没愈合,这就要原谅我了么?”
流筝说:“我本来也没有怪你。我的伤不是你弄的,受伤的时候你并不知情,我总不能怪你救驾不及时吧,那样也太无赖了。”
她又扬起了嘴角,梨涡轻动,扯得那道伤口更加红艳。
季应玄因为她的话陷入了沉默。
他曾受过的折磨,并非流筝亲手施与,她亦对此毫不知情,为何她能如此洒脱地说原谅,他却偏要怪罪在她身上?
季应玄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很怕疼?”
流筝当然不肯承认:“不是!”
季应玄说:“我觉得你还是怕疼会比较好。”
他心中想,只要她说怕疼,今日便不剖她的剑骨了。毕竟她将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已经很疼了。
流筝却将双眉一扬:“说了不怕就是不怕,堂堂剑修,粉身碎骨也不怕。”
季应玄:“……”
她对眼前危险这过于迟钝的感知力,有时候也挺让人手足无措的。
季应玄心中默默叹气,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履不似方才急切,闲庭赏月般衣袖拂动,让流筝一蹦三跳地跟在身边。
她一边抖着衣服上的水一边问他:“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季应玄淡淡道:“找个僻静的地方杀人分尸。”
流筝闻言,竟“噗嗤”一声笑开。
季应玄蹙眉望着她。
流筝:“对不住……很少听见你开玩笑的。”
季应玄问:“你是觉得我打不过你?”
“不是不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流筝连忙摆手,生怕伤害到他那孱弱的自尊心。
她解释说:“我是觉得你这样喜欢我,我又对你这样好,你怎会害我呢?”
季应玄:“……自作多情。”
流筝得意地轻哼一声。
不怪她这样多想,自相识以来,季应玄救过她数回,为她旧伤添新伤,凡有他在的地方,总能逢凶化吉。
他是她的祥瑞还差不多,怎么可能害她。
两人出了馆驿,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向北走,月光泻地平如水,水里映着两人纤长的影子,还有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指。
流筝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听宜楣师姐说过,凡界的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不能随便牵手的,须得是有婚嫁关系,或者私定终身。
季公子生长在凡界,他肯定清楚这个规矩,那他还非要牵着她走……
难道是被她舍身取灵参的情意所感动,对她的喜欢已经上升为了要与她结为道侣的决心?
这可不太妙啊。流筝心中暗暗苦恼,且不说她父兄绝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凡人,在他之前,她已计划好要嫁给祝锦行,这种事不太好朝令夕改吧?
说起祝锦行,流筝这才发现,他们所去的正是听危楼的方向。
她顿时有些心虚,停下脚步不肯走了:“你先告诉我,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季应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带你去看月亮。”
他们面前分出两条岔路,向东通往听危楼双生台,墨问津正在那里翘首等着;向北通往郡城外望月山,山势并不险峻,却是十五赏月的好地方。
季应玄的脚步只在岔路一顿,重又牵起流筝松开的手,若无其事地向北走去。
仿佛他一开始就是做此打算。
第23章 礼物
夜虽已深, 但今夜的望月山仍有许多赏月的游人。
醉饮的诗人们挥毫题壁,流筝不过好奇多看了一眼, 便被盛情邀去给他们品评高下。因着流筝嘴甜,谁也不得罪地都夸了一番,令几位诗人十分动容,竟将他们最宝贵的一坛“醉春月”送给了她。
“青春如好月,莫负有情人!”
他们远远向流筝挥手:“祝娘子与郎君鹣鲽百年,佳缘永续!”
流筝总不能折回去向他们澄清误会,只好抱着酒坛子嘿嘿笑了两声。
季应玄什么也没说,见她这样高兴,目光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他从流筝怀里接过酒坛, 另一只手牵起她:“我们到高处去,那里人少。”
于是他们沿着山径一路向上, 凡人不敢攀爬的陡岩峭壁, 他们也能轻松翻跃,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爬到了山顶。
山顶空旷开阔,视野极佳, 明月悬在眼前, 望之令人心神俱畅。
“你竟能找到如此好地方!”流筝很高兴,高声道:“我喜欢这里!”
话音落, 南面郡城上空升起了一朵金红色的烟花,在银白的月盘下绽开, 将夜空映亮了一瞬。
流筝惊讶:“这个时辰了,竟然还有人在城里放烟花?”
她转头问靠着石壁坐下的季应玄:“方才你看到了吗,好美的烟花, 不知是出自哪位巧匠之手。”
“看到了,”季应玄声音散漫, “你喜欢看这个?”
那是墨问津联络不上他,又没本事驱使红莲强行与他照面,只好用他自制的烟花做信号。
流筝靠着他坐下,双手支起下巴,眼里是亮晶晶的浅笑:“喜欢啊,只有凡间才有这样热闹的景致,有人放烟花,说明日子还算太平。”
季应玄从袖中取出一枚别致的埙,通体呈红色,绘着浅金色的纹路。他将埙放在嘴边,缓缓吹起一曲小调。
在灵力的暗中驭使下,悠扬的埙音随风飘向墨问津所在的方向。
收到季应玄的消息,独自在城中徘徊的墨问津猛地支棱起来,支耳细听。
待听明白埙调的内容,他十分疑惑地挠了挠头:“叫我……把所有的信号弹都放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口袋里翻出了共二十几个信号弹,除了金红色,还有雀蓝、翠绿、月白、火橙。
他想不明白莲主大人这样吩咐的高深用意,却怕耽误了他的大事,因此不敢心疼自己辛苦调出的珍贵的染料,咬咬牙,将口袋里的信号弹接二连三抛出,向云郡上空瞬间绽开一片烟花。
火树星桥,燃灯照夜,吹落如雨,夜空瞬间绚烂如天宫。
望月山上的流筝见了这一幕,简直惊呆了。
她时而目不转睛地望着漫天的烟花,时而盯着季应玄手心里的红埙,心跳慢慢加快。
她颇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些是你弄出来的吗……你急匆匆带我到这里,是为了看烟花?”
季应玄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几乎压不住的嘴角,和桃花蘸水般轻轻漾起的梨涡上。
“你可真是……”
流筝眼里倒映着漫天烟花的光,脸色一片俏红。她轻轻握住季应玄的手,小声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辰。”
季应玄闻言微愣,他还真不知道。
倒也是巧了。
“太羲宫的剑修不讲究这个,他们大都上百岁了,有些人连自己的年纪都记不清,只有小孩子才会过生辰,所以我从来不好意思过,”流筝说,“但你带我来看烟花,我很喜欢,多谢你。”
季应玄问她:“过了生日,多少岁了?”
流筝说:“二十一。”
竟比他还小四岁。
十一年前他的剑骨被剖走的时候,她也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听说她那几年病痛缠身,直至得了剑骨才渐渐好转,想来也是受了不少罪。
无怪乎她出门总是带一堆瓶瓶罐罐的药。
烟花落尽,夜空重新归于寂静,唯有一轮明月皎洁如初。
季应玄仰目望着月轮,渐渐想通了一些事情,心头有一个结正在被慢慢扯开。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他作出了一个近来隐约浮上心头,却又屡屡被他掐灭的决定。
降真花的香气突然迫近,流筝盯着他发呆的脸:“季公子,在想什么呢?”
“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季应玄似笑非笑望着她,语气慵懒,“我的确是挺喜欢你的。”
流筝心头猛得一撞,脸上红得像发烧:“啊你……我……”
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他不仅说了,还伸手抚上她的后颈,将彼此间的距离靠得更近了些。
他清幽如麝的气息落在她耳畔:“流筝,既然是你的生辰,我送你个生辰礼物吧。”
沁凉如玉的长指沿着她的后颈轻轻下移,状若无意地抚过她剑骨所在的地方。
十八环太清剑骨,如今正牢牢锁在她的身体里。
有关他的恨,他的执念,他如今这一切际遇的肇始。
倘若赠与的人是眼前这个姑娘,好像也并无不可。
流筝不知他所想,只觉心头一片乱跳,紧紧屏住了呼吸:这样近的距离,他不会是想……不会是想……吻她吧?
“不不不不用生辰礼物,你陪我看烟花我已经很感激了,再多就不合适了……”
流筝快速在心里默念清心咒,克制自己不去看他那双惑人的眼睛,把自己从前发过的要嫁祝锦行的誓胡乱又默念了几遍。
老天啊,听说在凡界,负心违誓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但她又怕话说得太硬惹人伤心,婉转地小声补了一句:“我身上全是人参果浆的腥味儿……季公子,你能不能稍微讲究点,别这么突然?”
季应玄轻嗤一声,待看够了她慌里慌张的情态,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她。
清风吹散缠绕她的幽麝气息,流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又悄悄抬眼去看他,见他长睫轻垂,神情安然,不由得又生出些小得意。
竟真是个知行止懂进退的君子。
不料心中话音未落,却听他道:“你收了我的礼物,以后要对我再好一些。”
“我收你什么礼物了?”流筝疑惑,“而且我哪里对你不够好了?”
季应玄仔细想了想,挑出个错来:“你见了祝锦行都要喊一声祝哥哥,却总是喊我季公子,我听了不舒服。”
流筝哭笑不得:“祝锦行一百多岁,你才多大呀,我好意思喊你好意思答应吗?”
季应玄点头:“只要你真好意思喊。”
流筝:“……”
见她抿着嘴唇瞪人,季应玄浅笑道:“你喊我名字便是。”
应玄。
流筝在嘴边默念了两声,倒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夜已经深了,明月东移,流筝说想要回馆驿睡觉。
季应玄担心她回去会撞见墨问津,解了身上的氅衣披给她,让她靠在身侧休息一会儿。
他说:“你明早就要撇下我去掣雷城,再见不是是何年月,多陪我看会儿月亮吧。”
流筝心想也有道理,便决定与他一起等月亮落山。
只是她连轴折腾了许多天,这会儿放松下来,眼皮开始打架,慢慢阖起,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这时也不忘模糊不清地叮嘱季应玄:“那支灵参,你千万保存好,等我见了哥哥,问清楚用法……还有我给你的玉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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