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也有躁郁、不安,然而面对这样脆弱的流筝,却一句话也不敢说重。
“是不是疼得狠了?我先给你处理好伤口……”
流筝自嘲道:“能有多疼,总不会比你当年被夺走剑骨时更疼。”
季应玄说:“从前的事,我已经没什么印象,想来也并不深刻。”
并不深刻。流筝默念这四个字,恍惚间又想通了许多从前事,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说:“你最初接近我,只是为了取回剑骨,太羲宫不悔峰上遇见墨……”
“墨族长公子,墨问津。”
“嗯,墨长公子,他驭使机关豹,其实是受你请托,冲着我去的,是吗?”
季应玄“嗯”了一声,承认了自己当初的行径。
他听见流筝低低叹气:“难为你费了这样多的周折,怪我实在是太迟钝,我本该早些想明白,却让你白白等了这么久。”
她握住季应玄的手,抚上颈后的剑骨,说:“我要把剑骨还给你。”
季应玄问她:“你还记得你的命剑叫什么名字吗?”
不悔。
很久之前,月下许诺,他已经将答案告诉了她。
流筝哽咽道:“可是我却十分懊悔,自得知真相后日夜煎熬,我愧于接受你的情意,应玄……我抢占了你的剑骨,这既折磨我的身体,也折磨着我的心。”
季应玄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体温越来越高,泪水滚过脸颊时,几乎蒸出莲子般清苦的气息。
他安抚流筝道:“这件事之后再说,你总得先把今夜熬过去,你配合些,行吗?”
他俯身将流筝扶起,揽在怀里,捧起她的脸,低头亲吻她的额心、眼睫,还有仓皇失措的泪痕。
两人俱是一身红衣,温柔贴近的轮廓被蜡烛投在里帐上,仿佛是一对今夜新婚的眷侣。
流筝贪恋他的亲近,可是越心动,眼泪就落得越快。
洇湿了被她攥成一团的衾被。
终于,在他亲吻她嘴唇的那一刹,流筝抗拒地别开了脸。
“四月十五,五月十五……还有忧怖境里的月圆之夜,你每次都在这样帮我,可惜我如此蠢笨,至今才想明白。”
她的额头轻轻靠在季应玄肩上,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表达自己的抗拒。
“我能感觉到,每一次过后,剑骨都会与我的身体结合得更紧密,它生长出的筋脉探入我的血肉,每次过后,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更高一层,对命剑的掌驭也更加轻松。”
季应玄抚上她的后颈:“这是好事。”
“这是好事吗?”
流筝难过地说道:“倘若你的剑骨彻底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你将再也不能取回,以后我每次想要亲近你,它都会提醒我,我这是在掠夺你……无论是我对你的喜欢,还是你对我的喜欢,都是对你的无耻攫取。”
她的话越说越重,状态也越来越差,唯有态度还拧着,坚定地抗拒着他的亲近。
看着她这副模样,季应玄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从千钧一发在姜怀阔的剑底救下她,看见她一身嫁衣、遍体鳞伤时,他的心里就难以自抑地生出戾气,想要夷平太羲宫,将祝锦行的尸身剁碎了喂狗。
只是怕惊扰她,所以他一直藏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斥责,不敢愠怒。
可是他怎么忘了,流筝若钻进牛角尖,那股倔劲儿也是能气死人的。
季应玄松开她,缓缓揉按因急怒而骤跳不止的太阳穴,平静了好几个呼吸,然后才开口问她:“那你是想活活熬死吗?如今你灵力被封,外有外伤,内有剑骨,只怕等不到天亮,你就没气了。”
流筝说:“那你现在就把剑骨取走……我求你。”
说得倒是轻巧,取剑骨又不是杀猪,有把刀就行。
季应玄道:“我说了,这件事,待过了今晚再说。”
他本是坐在床榻边,瞳眸中映着灯火,凝落在她烧红的脸上,忽然起身整衣,走到放着水杯的八仙桌旁。
他抬起右手手腕,左手并指为刃,在脉上划了一道,玉白色的皮肤上迅速洇出鲜红的血液。
他拾起方才流筝喝水的杯子,接了大半杯,捏着杯子重又走到她面前。
“既然你不情愿,我也不是偏要逼你。”
他的身影挡住了灯烛的光,流筝仰面,先是望见他如冰雪般凝而静的眼睛,又看向他腕上的伤、举起的杯中鲜血。
那血是艳红色的,在阴影里也隐约泛光。
季应玄的声音不似方才温和,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把这个喝了。”
第52章 强迫
流筝挣扎着向床榻里面躲, 低哑的嗓音一迭声地说“不要”。
嫁衣凌乱,云髻散开, 青丝掩着仓皇无措的容色,泪光在秋水般的瞳眸里泛起涟漪。
这副模样,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欺负,季应玄握着杯盏的手松了又紧,目光别开一瞬,将心软与怜惜的情愫缓缓压住。
他听见流筝含泪的恳求:“就算要过了今夜,也请你让我自己捱过去……我可以熬过去,求你……”
季应玄说:“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 你必须听我的。”
他单膝支在床上,微微倾身, 身后桌上的灯烛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高大, 罩住了蜷缩成一团的流筝。
他低头,朦胧的阴影里,望见一双泪光破碎的眼睛。
季应玄问她:“你自己喝, 还是我灌你喝?”
流筝握住他的手腕, 声音低婉:“应玄……求你别这样,我心里真的好难受……”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流筝四下摸索着想找片衣带帮他包扎,可是泪水遮在眼前, 水濛濛一片什么也摸不到。
微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冷硬的杯沿抵在她唇边,温声劝她。
“只有一点, 张嘴。”
季应玄倾斜杯沿,流筝的上唇碰到了杯中血, 微腥、微凉,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寒毛竖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推了季应玄一把。
季应玄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杯盏从手中滑落,磕到床沿,又滚在地上。
“喀喇”一声,瓷杯碎作数片,血色淌开一地。
季应玄垂目看着脚边的红血白瓷,仿佛有一道冰刃扎在心口,使他置身于哀与怒的双重煎熬中。
窗外云破月来,月光穿过菱格花窗,悠悠淌到脚边,照亮了地上凝成一团的鲜血。
季应玄再次想起他的忧怖境,也是如此明亮的月夜,清光照在流筝身着红嫁衣的尸体上。
雁濯尘身死,流筝自戕……季应玄虽然破了幻境,但里面发生的事却像挥不去的云翳,始终笼罩在他心上,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剑,是随时都有可能应验的谶言。
自离开忧怖境以来,他每天都在提心吊胆。
骗她,是他情愿,哄她,他也认了。可是到头来,为何仍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是,她冰玉无暇、心中无愧,为酬此心不惮一死,那为她辛苦筹谋这么久的旁人呢,难道就活该眼睁睁看着她作死?
他不甘心,他不认。
流筝不知他心中所想,却也被他逼得近乎崩溃,扯着孱弱的声音朝他喊道:“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一个强盗!我不想占你的剑骨,也不想喝你的血,我不想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
她整个人抖如筛糠,因为喉咙绷得太紧,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崩溃地,狼狈地膝行向季应玄,抓着他的衣襟,用哽咽里模糊的声音恳求他。
“应玄,我求求你……是报复我也好,是爱护我也好,请你把剑骨取走,不要再这样逼我了,好不好?”
季应玄叹息一声,轻柔地拨开她脸上被泪水沾湿的乌发,深静坚定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
他说:“不好。”
流筝绝望地闭上眼,一时难过至极,心如死灰。
她挣扎着踉跄下床,拼着所有力气,仓皇地想要逃离这里,季应玄的脚步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随,却又在她碰到门闩的那一刻,按住了她的手。
当着她的面,将露进一隙月色的木门重新阖上。
一瞬间,流筝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一只手拢住她的后腰,使她不至于跌在地上。
季应玄声音温和地提醒她:“快要子时了。”
子时月相最盛,他的血效果也最好,留给他们犹豫和争吵的时间不多了。
季应玄将流筝拦腰抱起,重又放回床榻上,如今他看她的目光深静得像无底的古井,无论她如何抗拒、挣扎、口不择言,都无法撼动他的决定。
他何尝不是坠入了千尺冰雪之下,已经绷到了极点。
“流筝。”
他缓缓开口:“倘若你是讨厌被强迫,那好,我给你选择的余地。”
他抬手从流筝发间拔下一支钗子,也许是祝锦行来不及准备更精细的婚仪,这发钗并非纯金,倒像是铜鎏金,因此质地更加坚硬,尖端触手处近乎锋利。
他凝视着流筝的眼睛,然后猛得将钗子扎进了胸口。
流筝目眦欲裂,发出了一声尖叫:“啊——”
她扑到了季应玄身边,想碰他又不敢碰,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炸开,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
“你疯了吗!怎么办,怎么办!你会死的!”
季应玄却比她镇定许多,蹙眉忍过这阵锥心的痛感,淡淡道:“死不了。”
殷红的血沿着铜鎏金的钗子滴落,他又取来一个新的杯盏,当着流筝的面接了大半杯心头血,递到流筝面前。
“我不逼你,你可以选择喝,或者不喝,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季应玄薄唇轻轻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只是,你若不喝,我只当你是不喜欢此处的血,那就再换一个地方,下次换颈间如何?换到你改变主意,或者……你更愿意看我活活疼死,那也随你。”
愧疚与惊惧如卷天席地的巨浪,几乎将流筝湮没窒息。她快要被季应玄折磨疯了,仿佛那钗子不是插在他心口,而是将她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她握住季应玄意图继续往里推簪子的手,惊慌地想要帮他止血,那血却越流越多,淌满了她的掌心。
流筝终于崩溃了,哑声喊道:“我喝!我喝……”
她从季应玄另一只手里接过杯盏,将杯中温热的心头血一饮而尽。
她喝得太急,太快,生怕他不满意,鲜血呛进她的喉咙里,血腥气充斥着她的口腔,她舌根生寒,牙关打颤,想咳嗽,想呕吐,难以忍受地探出了床沿。
堵在喉咙里的鲜血泛上来,流筝不敢吐,紧紧捂着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整个人都被冷汗湿透了,像一块从水里捞出的脂玉,裹在凌乱的红衣里。
许久,她终于渐渐安静,季应玄将她扶起,看见她方才被剑骨折磨得烧红的脸色正慢慢转成冷白,嫣红的唇上染了一圈血迹。
季应玄的指腹抹过她的嘴唇,发现那竟是她自己的血。
为了强忍着不将咽下去的血吐出来,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如此……你满意了吗?”她泪眼朦胧,声音轻颤地问他。
季应玄让她张开嘴,摸出几颗红莲的莲子,塞进她嘴里。
流筝将莲子咬开,清苦芳香的气息盖过了嘴里的血腥味儿,又一杯水递过来,流筝顺从地接过后饮下。
她抬眼望着季应玄,双目被泪水洗刷得像出水的珍珠。她问:“还要我做什么?”
季应玄说:“可以了,你好好休息。”
剧烈的争执令两个人都筋疲力竭,插入胸口的钗子并非对他毫无影响。季应玄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疲态,为她放下青帐,转身往外走。
流筝听见开门的吱呀声,掀开青帐冲他喊道:“应玄,你的伤——”
季应玄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我说了,死不了。”
“可是会很疼,”流筝说,“能不能让我帮你上药包扎?”
季应玄说:“不必,我现在不是很想看见你。”
流筝哑然,握着青帐的手缓缓收紧,默默垂下眼睛。
他离开了。
流筝浑浑噩噩地躺在凌乱的榻上,鼻息间依然可以嗅到浅淡的血腥气,她闭上眼睛,天旋地转间,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
第二天清晨,流筝醒来时,天色尚未大亮。
她已感受不到剑骨烧灼般的折磨,反而觉出神清气爽,知道是饮过心头血的缘故,心里不觉得轻松,倒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她简单梳洗一番,因身边没有衣服可换,只好又披上昨日那身嫁衣,匆匆寻出门去。
这是一处简朴干净的院落,在整座宅子的东北角上,分明隔墙就能听见街市上人来人往的声音,然而宅子本身却十分空旷。
流筝三两步越上墙,看到了宅门上贴的刑部封条,还有门上落灰的匾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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