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黑,墨缘溪还是不见人影,流筝心中不安,于是去见了族长夫人,也就是她的长姨母李稚颜。
她将三人的关系向李稚颜和盘托出,欲行大礼赔罪,却被李稚颜搀起。
青春不再的长姨母握着她的手,长长叹息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白讹的诅咒,原来是要应验在你和缘溪身上。”
白讹说:双雀夺枝,二女争夫,必阋墙而亡。
流筝心头遽然一跳,说:“不会的,姨母与娘亲能躲开此谶言,我和缘溪姐姐也必不会应谶。”
姨母和蔼地问她:“那你愿意将莲主,让给缘溪吗?”
这一问直击流筝的软肋,她久久不语,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许久,方低低开口:“我……”
“她不愿意。”
身后传来清冷的男声,流筝转头,看见风尘仆仆、一脸寒意的季应玄,跟在他身后进门的,是神色犹带不情愿的墨缘溪,和一脸看热闹的墨问津。
季应玄握住流筝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对李稚颜说道:“上一辈的恩怨,不要往她们小辈身上引,我知道族长夫人因旧情而意难平,你觉得是自己作出牺牲,才成全了流筝的母亲与雁宫主,所以今日想说服流筝,叫她还恩于二小姐,是吗?”
李稚颜闻言变了脸色,目光躲闪地否认道:“不是,莲主大人不要妄言。”
季应玄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是我妄言,还是夫人你心中藏私?”
迟钝如墨问津,也听出了季应玄话里有话。墨缘溪走上前质问季应玄:“为何说我母亲心中藏私,请莲主大人明言。”
季应玄要开口,却被流筝狠狠掐了一下,只听她插话道:“今日只说你我之事,不要议论无关的人,尤其是长辈。”
李稚颜目光复杂地望着流筝。
“好,那就只说你我。”季应玄从善如流:“还请族长夫人知晓,孤不是可随便易手的死物,旁人让不得,也取不得,就算没有流筝,也不会有旁人。”
李稚颜尚未接话,墨缘溪忙应道:“莲主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了,请不要将我娘的话放在心上,有冒犯的地方,我代娘亲向莲主大人和流筝妹妹赔礼。”
她要作揖行礼,却被流筝拦住,两人的目光交错,或落寞或隐愧,皆是无言。
季应玄打破了她们之间的沉默,握着流筝的手往外走:“跟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离开李稚颜的住处,两人沿着石径,来到墨族聚落中央的圆台处,这里地势高耸,可以望见天上的繁星,也能远眺整个聚落的灯火。
习习凉风抚过面颊,眼前人双眸如星,即使是神情恼怒,也显得十分动人。
对视久了,很难不心软,流筝连忙垂下了目光,问他道:“方才你说长姨母因旧情而意难平,是怎么一回事?”
季应玄语气犹冷:“你先说你不愿意。”
流筝不解:“不愿意什么?”
“不愿意将我拱手相让。”
方才他在李稚颜面前打断了她的话,是不想令她为难,但是私下里,他一定要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
流筝偏不说话,季应玄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渐渐收紧,直至她蹙眉,带着几分蛮横地要求她:“说你不愿意。”
流筝抬目与他对视:“那你先告诉我,你这些日子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是掣雷城——”
“应玄,我很好骗,是吗?”
流筝打断他,听她的语调,显然是真的动了气。
季应玄松开她:“罢了,你不必说,我也不必说。”
“季应玄!”流筝抓住他的袖子,气得声调都扬高了一度:“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却要我事事听你的摆布,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想起这些日子的担忧,流筝气得眼睛都红了。
“哥哥这样,你也这样,你们一个两个,从来当我是个娇弱的孩子,我真是受够了。好,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从此之后,你也别再来过问我的去向,我要与你一刀两——”
“断”字没有说出口,被季应玄的掌心捂了回去。他另一只手擒着流筝挣扎的手腕,将她锁在怀里,两人拉扯半天,到底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流筝,别轻易说这样的绝情的话,”他低低叹息一声,“我告诉你就是了。”
据季应玄所说,如今外面的业火日益泛滥,隐约有滔天灭世的迹象。他这些日子正忙着到处用红莲收拢业火,做事急了些,所以之前流筝才会撞见他用自己的血温养红莲。
季应玄安慰她道:“其实你不必担心,红莲吸收的业火都能化为我自身的力量,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流筝说:“过犹不及,只凭你自己,如何顾得了全部,何况仙门百家未必愿意领受你的好意。”
季应玄:“怎么,你想帮我?”
流筝说:“听说姜怀阔出事以后,太羲宫正群龙无首,眼下我已安顿好母亲,正该回去重整太羲宫,也不全是为了帮你。”
跟某些人混迹久了,也开始染上口不对心的坏毛病。
季应玄倒也不戳穿她,只笑了笑,叮嘱她道:“只要你记得用命剑,别让我担心就好。”
此事便算是说定,两人往回走,路过墨缘溪的住处时,发现她院中没有亮灯,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
季应玄宽解她道:“墨二姑娘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也不是你的错处。”
流筝说:“当然不是我的错处,是你的错处。”
她问起季应玄对李稚颜说的那番话是何意,季应玄的目光似不经意间掠过她身后黑漆漆的树丛。
他说:“关于白讹的传说,你母亲告诉你的,并非全部实情。”
“表面上,姐妹二人与墨族族长墨源皆是青梅竹马,妹妹为了成全姐姐而跟随雁宫主离开墨族,实际上,姐姐心里喜欢的人,是将妹妹救回来的雁宫主。”
流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季应玄说道:“所以,并非是妹妹成全了姐姐,而是姐姐成全了妹妹,白讹的诅咒被破开,不是因为她们想开了,而是因为雁宫主过世了。”
流筝心中五味杂陈:“长姨母她……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人心幽微,不可洞烛。”季应玄说:“也许她很遗憾,也许她已经放下,这些心事,若非曾听她亲口说出,只怕连你母亲也觉察不到,百年的时间,谁又能说她对墨族长没有几分真心呢?毕竟有些戏,演着演着,自己先当了真。”
最后一句,倒像是在说他自己。
流筝握住他的手:“能假戏真做,未尝不是一种缘分,是不是?”
季应玄含笑应了声是。
第62章 隐瞒
季应玄似乎真的说到做到, 此后外出镇灭业火,必然会带上流筝一起。
金赭色的业火烈焰覆灭于不悔剑的剑光之下, 露出火焰燃烧后的灰白色地面,流筝御剑落地,走向一旁抱臂看热闹的季应玄,向他伸出手。
季应玄将早已备好的糖水冰饮递给她,看她品尝后心满意足地眯起了双眼。
“向云郡的吃食,做的就是比北安郡好,这家糖水更是一绝,我回回来都要买一碗,你也尝尝。”
流筝将勺子递到季应玄嘴边, 勺子里还有半枚被她咬开的糖渍杨梅。
流筝饮过了糖水,又找他要梅子饼, 翻来翻去却没找到, 季应玄将嘴里的杨梅核吐掉,笑她道:“我看你是耐不住周坨山里无聊,灭业火只是顺路, 吃喝玩乐才是主要。”
流筝朝他伸手:“把我的梅子饼交出来。”
季应玄说:“忘了买。”
流筝恼得拍了他一下, 拽起他的手就要往城里的方向走:“现在陪我去买。”
季应玄想说什么,奈何她铁了心要吃到这一口, 不等他开口已御剑而起,待季应玄追过去时, 流筝正对着卖梅子饼的铺子发呆。
铺子已经关门许久,“吉铺转让”的糊纸被风撕开,一半被雨水浸得字迹模糊, 一半在风里摇摇欲坠。不仅是梅子饼,周遭几家商铺也是关门的关门, 歇业的歇业,方才季应玄买杨梅糖水铺子,老板正慢吞吞地将门闩上。
流筝连忙拦住他:“老板,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老板尚认得她是个熟客,正要说什么,看到她身后的季应玄,悻悻闭上了嘴。
方才就是他强逼自己开门,用一张护身符换走了一碗梅子糖水。
老板说:“快跑吧,殷王的军队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流筝颇为惊讶:“他两个月前尚在北安郡,怎么动作这样快?”
老板说:“听说殷王军队里招募了许多会吃人的妖怪,所以威力无穷,最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了,快跑吧!”
说罢再不管他俩,自顾自地锁上门跑了。
见流筝蹙眉沉思,季应玄宽慰她道:“朝代兴替是凡界的规律,此事你不方便插手,也管不过来。”
“我明白,大道无情,只是身在其间,亲眼所见,难免唏嘘,”流筝说,“而且方才那老板说,殷王的军队里有会吃人的妖怪,所以才能势如破竹,短短两个月就从北安郡打到向云郡,这再往前,可就是皇城了。”
季应玄听出了她的话外音:“你觉得殷王借了世外力,有违天道。”
流筝点点头:“我管不过来,但有人能帮得上忙,至少保住一些百姓免遭妖魔屠戮,应玄,你在祝仲远面前,总有几分薄面吧?”
祝锦行死后,祝仲远露面接管了听危楼,又经过几个月的整治,算来已经是听危楼的楼主了。
季应玄说:“好,此事我去与他说。”
待他传完信,两人没有在向云郡久留,又赶往下一处爆发业火的地方。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年底。
虽然流筝与季应玄在外镇灭业火忙了大半年,所做努力不过杯水车薪,地底的业火仿佛重开了束缚,从各处薄弱的地隙中钻出,短短半年时间,曾经走过的许多名山盛景都被烧成了灰。
唯有周坨山尚算一片净土。
十数年前,周坨山曾爆发过一次业火,幸得季应玄相救,之后季应玄在周坨山地隙处设下莲花阵,以抵御业火的再次出世,是以时至今日,周坨山再未被业火侵袭,这也是流筝能安心将母亲和师姐安置于此的原因。
然而,天灾可避,人祸难免,得知周坨山可避业火,越来越多的难民向周坨山涌来。
宜楣师姐同墨家兄妹一起安置流民,借用墨族的机括术为他们建造临时安身的房子,又将族中储存的大半粮食拿出来养活他们。然而这种日子毕竟不能长久,几人正商讨着该怎么办时,仙门各派又推举出几位使者,前来周坨山拜访。
拜访的目的只有一个:请墨族让出周坨山,举族迁走。
仙使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业火肆虐,仙门百家有救世之责,余众亦有协助之任。然而仙门因受业火侵扰,无暇他顾,须你们墨族让周坨山相让,令各派掌门、长老休养生息,于此地共商灭火大计,待平定业火后,或可于仙门中为墨族留一席之地。”
墨缘溪本就焦头烂额,心情烦躁,听了这话,当场对其破口大骂。
来使骂她不识好歹,说要给墨族这群凡夫俗子一点颜色瞧瞧,祭剑的祭剑、召法器的召法器,墨缘溪也亮出机括,几人在周坨山山头打得不可开交。墨缘溪虽倚仗地势之利,可她毕竟身无灵力,几个回合过后,仙门这些人摸清了她的出招路数,很快占了上风,围着她教训。
宜楣与李稚心赶过来帮她,见势不好,连忙催动玉符联络流筝。
饶是流筝这般好脾气,听罢缘由也气得拍案:“这哪里是借,分明是抢!”
季应玄倒是见怪不怪,说道:“自从凡人修仙之风渐偃,仙门生就是仙门,一向自视与凡人有云泥之别,弱肉强食,看中便抢,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
他这话令流筝想到了剑骨一事,她不免有些尴尬,收敛了脾气道:“如此有违背仙道天理,至少被我碰上了,我不能坐视不管。”
季应玄问她:“你想怎么管,帮墨缘溪打架么,你赢得了这一回,未必赢得了下一回。”
流筝道:“先把这回赢了再说。”
季应玄含笑盯着她,半晌道:“去吧。”
流筝问他:“你不同我一起回去么?”
季应玄说:“仙门百家都知道墨族与掣雷城交好,他们敢为难墨族,想必也会对掣雷城出手。虽说群聚蝼蚁难成大事,但我也该回掣雷城看看。”
流筝挽住他说:“不如解决了墨族,我再陪你去掣雷城?很快的。”
季应玄问她:“你是舍不得与我分开吗?”
他问得如此直白,流筝有些不好意思,细若蚊蚋地“嗯”了一声,又忙为自己找补:“主要是怕你出事,我知道你又偷偷以血饲花,实力比不得从前,你的剑骨还在我身上,同我一起行动,总归安全一些。”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是不容他拒绝。
其实流筝本不是粘人的性格,只是前几次同季应玄分离,总会发生点意料之外的事情,何况季应玄近来鬼鬼祟祟,不知又在琢磨什么不敢告诉她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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