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阿摩夫人急急上前,“就算朝廷抓人,也要讲个证据吧,哪能凭外人一句话,就要抓法成?”
“张法成非但逼杀民女,还欺上瞒下,阻断节度使的耳目!”高善威急急说道,“我为此事已经求见节度使多次,门房一直不肯通传,还有豆卢军的封将军也已经失踪多日,豆卢军也一直求见节度使,都被拦住了不让见!”
张伏伽面沉如水:“押张法成回房禁足,传我命令,取消军演!”
封永存不会无缘无故失踪,府中不会无缘无故换成吐蕃护卫,张法成几番怪异,他直觉与明天的军演有关。
主座前,该当传令的张元常却低着头一动不动,张伏伽心中一凛:“还不快去!”
张元常还是一动不动站着,不好!张伏伽刷一声拔刀,当!张法成抽出另一名侍卫的佩刀挡住,笑道:“伯父,你已经老朽了,连这种诬告都分不清楚,不如回房休息休息,城里的事由我代劳吧。”
“来人!”张伏伽高喝一声,“拿下张法成!”
“来了!”门外一声喊,一个全副盔甲提着长刀的人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二郎君,有何吩咐?”
是达赤,张法成的心腹。张伏伽到此时已然明白早已落入圈套,急急向门外走去,听见外面士兵们整齐的步伐,看见无数张凶狠的吐蕃面孔一齐涌进宽阔的庭院,院中有忠心于他的护卫拔刀阻拦,无奈寡不敌众,瞬间鲜血飞溅。
“大哥,”阿摩夫人慢慢跟上来,“都是误会,眼下你被高善威蒙蔽,等军演之后,我自会向你说明真相。”
张伏伽刷一声拔刀。
承平二十多年,但廉颇未老,尚能一战:“众军听令,杀敌!”
四下里零零落落,响起护卫响应的声音,张伏伽一刀劈向阿摩夫人,边上侍从连忙挡住,张伏伽这一刀却是虚招,趁机从厅里拉过裴羁:“裴相,随我突围!”
电光石火之间,见他怀里紧紧护着一人,画师叶苏,苏樱?张伏伽突然想明白了一切,一刀劈翻一个吐蕃士兵,夺下他手中刀扔给裴羁:“接着!”
裴羁伸手接住。他虽是文士,但五陵子弟,弓马亦是必修的功课,挥刀逼退一个士兵,急急向苏樱说道:“跟着我,不要走散了。”
苏樱松开他的手:“好。”
不知谁人的鲜血飞溅着,落在她脸上,苏樱抬手抹掉。从方才变故初生,裴羁便已经牢牢护住了她,她虽不能为战,但此时,总也要努力自保:“给我也找把刀。”
“给!”身后高善威递过来一把沾血的刀,跟着一刀劈翻一个吐蕃士兵,护着他们向外,“去大门,外面有接应!”
“拦住叶苏!”张法成嚷叫着,紧紧追在舍后,“达赤,给我杀了裴羁!”
达赤应声而起,挥着长刀当头砸下,张伏伽急急拦住,抬眼,看见阶下一名护卫前胸后背各中一刀,犹自浴血奋战不肯退后,又见一名护卫倒在中庭树下,犹自死死抱着一名吐蕃兵的腿不肯放手:“节度使快走!”
承平二十多年,万没想到,这生死的变故,竟生于阋墙。挥刀劈翻一名士兵,沉默着向大门方向冲杀,主院突然传来一声高喊:“伏伽,我来了!”。
众人都是一惊,苏樱在仓促中抬眼,看见张夫人全副盔甲,率领一队劲装结束的侍婢和护卫斩杀门前的吐蕃士兵,飞快地向这边逼近:“护送节度使突围!”
手被握住了,抬眼,对上裴羁沉沉的眸子:“别怕,一切有我。”
一瞬间想起沙州城里的传闻,当年归义军横扫河西之时,张夫人亦是横刀立马,与丈夫共同杀敌,夫妻,是不是便该是如此模样?
耳边一声一声,厮杀声越来越响亮,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距离大门一寸一寸,渐渐近了。苏樱紧紧握着手中刀,在满眼的血色与灯影中,看见从墙头跃下的张用:“郎君!”
“送娘子走!”握着她的手握紧了,苏樱抬眼,裴羁脸上染了血,素来端方的容颜透出意外的妖异,“念念,保重。”
声音苦涩,沉重,似从胸腔里发出,手上一轻,他松开了她,苏樱深吸一口气:“保重。”
张用带着几个侍从前后护住,在无数吐蕃兵中撕开一条血路,杀向府门前,裴羁抬眼,这边已经只剩下七八个人了,张伏伽夫妇背靠背还在厮杀,高善威受了伤,苦苦支撑,不远处张法成看见了苏樱,呼喊着让达赤去追,裴羁咬牙,提刀迎上。
苏樱没有回头,那紧紧锁闭的府门近了,更近了,张用飞身掠过,劈翻守卫,拉开大门:“娘子快走!”
“站住!”达赤一个箭步跃上去,手中长刀当头落下,“留下!”
苏樱听见刀刃带起的风声,夹在厮杀声中,分外清晰,随后是裴羁的声音,破了音,惊惶到极点:“念念!”
大刀落下,苏樱本能地转开脸,脸上溅到了滚烫的热血,下意识地抬头,看见裴羁染血的绯衣,那刀,自他左肩劈下,犹自嵌在骨头中,他便用右手推开她:“快走!”
苏樱踉踉跄跄,被他推出门外,轰一声,沉重的府门在身后关上。
第92章
轰!大门在面前关闭, 沉重的门闩被士兵推着栓紧,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裴羁后知后觉, 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
低眼, 看见嵌在肩头的长刀, 刀刃上鲜血淋漓而下, 连接着达赤狰狞的脸, 旁边有人拉他, 是张伏伽,浑身浴血, 用力将他扯回身后挡住:“走, 回主院!”
“往哪里走!”达赤拔回长刀, 劈头砍下。
裴羁看见张伏伽因为用力略略扭曲的脸, 看见身后高善威腿上又中一刀,摔倒在地,月色沾染了血光, 不祥的,孤零零一轮玉盘, 刀声挟裹着死亡飞快地迫近, 内心平静到了极点,还好, 她总算是, 逃出去了。
府门外。
冲天的庭燎火光中张用牵来马, 推着苏樱上去:“娘子快走!”
他跃马在旁护卫, 苏樱急急喊道:“你回去, 保护郎君!”
“郎君的命令是带走娘子!”张用不肯走。
“回去!”苏樱厉声道,“在我这里, 便要听我的!”
“我来送她,”街前正与吐蕃士兵混战在一起的嗢末人中跃出了康白,向张用道,“你去吧!”
他护着苏樱穿过火光向城门方向冲去,张用不再犹豫,一跃跳上节度使府高高的围墙,放眼一望,层层叠叠无数士兵中围着裴羁,浑身浴血,被张伏伽挡在身后,前面的达赤高举长刀正要劈下,张用目眦欲裂,飞身扑下:“郎君!”
重重包围中裴羁抬眼,看见了张用,他从高墙上跃下,立刻又被潮水般的士兵围住,随他一同返来的还有几个侍从,次第从墙头跃下,裴羁在巨大的恐慌中嘶哑着喉咙高喊:“回去,护送娘子!”
他很想活,活下来,才有机会向她弥补从前的过错,但若是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么,只能是她。
血光一闪,达赤的刀已经落下,张伏伽拼尽全力挡开,兵刃相接,砸出飞溅的火花,张伏伽上了年纪又是连番厮杀之后,此时只觉得两条手臂都发着麻,急迫中高喊一声:“夫人,护送裴相回主院!”
张夫人一刀击退一个士兵,拉过裴羁 :“好!”
电光石火中,裴羁看见他们匆忙对望的一眼,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深沉的信赖和托付。让他突然意识到世上原来还有这种夫妻,在生死关头不自禁地分出心思,油然生出向往。
“着!”达赤大喝一声,长刀挟着劈山之力再次劈下,张用一脚踢开眼前阻拦的士兵,疯了一样扑来,已经来不及了,达赤刀沉,张伏伽手上一麻,佩刀被磕歪在一边,达赤狞笑着手腕一转,跟着又是一刀,张伏伽在急迫中看见张夫人拉着裴羁向住院奔跑的身影,凝神收刀,准备迎接这致命一击,却在这时,吐蕃士兵的队伍里突然跃起一人,挥刀挡住达赤:“节度使,快走!”
张伏伽抬眼,是张元常,双目赤红,艰难说道:“节度使,我罪该万死,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妻儿老小都在他们手里……”
长刀势沉,张元常心绪混乱之时难以招架,当一声手中刀被磕飞,达赤立刻一刀劈在他左手,身后张伏伽趁机上前,瞅准空挡,重重一刀当胸劈在达赤身上,达赤长叫一声,在剧痛中挥刀上前,身后张用也已经冲到,手中刀稳稳送出,正中达赤后心,达赤身子一晃,高大的身躯似一座肉山,重重倒下。
“走!”张伏伽立刻转身,“退回主院!”
张用和几个侍从拖起地上的高善威,两两一组背靠着背,跟在张伏伽身后厮杀着退向主院,最后面是张元常,竭尽全力抵挡断后,护送着众人。
可是她怎么样了。血越流越多,裴羁觉得眩晕,眼前发着黑,模糊的视线里闯进主院高大的院墙。她怎么样了?他宁愿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她伤到一根头发,在最后的清醒中竭力高喊:“张用,回去护送娘子!”
砰!消瘦的身影摔倒在地,张用一跃扑过来:“郎君!”
府门外。
苏樱催马向城门冲去,淡白月光下出门赏月的百姓还不知道节度使府的变故,欢笑着挤在大街上,将前后道路牢牢挡住,身后是尾随而来的吐蕃士兵,持着兵刃击打着壅堵的人群,不时有惨叫发出,欢笑的大街顿时变成人间炼狱。
“这边!”康白眼疾手快,拽着她的辔头拐上岔道,“城东门有我们的人,咱们从那里走!”
他道路极熟,拣着僻静巷道东穿西穿,渐渐将追兵都甩在了身后,苏樱在近乎空白的狂奔中突然想到,张用救出他了吗?他伤得那么重,有没有及时包扎医治?月色如水,照出前面曲折的道路,有一瞬间想起露台之上隐秘的相望,他微凉的手指那么快,那么紧的一握,又突然想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不顾自己的安危,先想着别人。
也许在她未曾觉察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改变了太多。
节度使府,主院。
最后一个侍从退进回正房,士兵来得很快,如狼似虎,四面围上,张伏伽急急关门,叫着张元常:“元常进来!”
门外,张元常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挡住大门:“节度使,对不住。”
砰一声,大门关紧了,随即是乱刀落下的响动,张伏伽闭闭眼,将脑中残留的他浑身浴血的残影赶走,率先拖过一张书案:“顶门!”
屋里的重物很快都被堵在门后,跟着是窗,外面飞箭乱响,张伏伽转身向卧房走,边走边将身上的血衣脱下:“随我来,你们也都脱了,不要留下痕迹。”
张用抱着昏迷不醒的裴羁连忙跟上,将血衣都脱在当间,卧房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中张伏伽在床前按了几下,床面突然从中分开,露出暗道的入口,张伏伽率先跳下去:“走!”
张用抱着裴羁跟着跳下,听见身后砰的一声,顶门的书案被撞开了几分。
正院外。
阿摩夫人抬眉:“传我命令,打开四面城门!”
与吐蕃大军约定偷袭的时间是明早卯正,但既然已经动手,趁此时城中官吏还没反应过来,立刻到家中捉拿了,再派人快马去迎接吐蕃,提前入城,一了百了。
眼看传令兵要走,张法成厉声喝住:“站住!”
他手中握刀,不容置疑:“传我号令,四面城门封闭,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你!”阿摩夫人怒道,“你舅舅的人马很快就来了!”
“叶苏在外面,这女人我一定要得到,不能让她跑了。”张法成冷冷说道,“与那边约定的是卯时,卯正我会开南门,之前,休想!”
“法成,你听我的……”阿摩夫人道。
张法成打断她:“听我的。娘,你只是我母亲,不是三军统领,这事,轮不到你做主。”
心里不觉又想起苏樱的话,老夫人不喜欢我,我怕老夫人。看她的样子分明是肯跟他的,要不是阿摩夫人从中作梗,美人早就在怀了。
高声下令:“封锁四门,去嗢末坊,把那些暴民都给我抓起来,尤其是高善威一家!”
阿摩夫人咬着牙喘着气,听见身后一阵嚷叫,主屋的大门终于撞开了。
夜色深沉,街上的游人此时已经觉察到了变故和血腥,慌乱着四散回家,传令的士兵催马快行,冲向四面城门,通向城东的小巷中康白压低声音急急说道:“叶师,稍等一下!”
苏樱勒马站定,康白转回头:“我先去探探路,你远远跟着。”
穿出前面那条交叉的小巷便是城东门,此时讯息不通,也不知城门那边是什么情形,不如他先去探路,也好有个转圜的余地。
苏樱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放慢速度穿过那条巷子,康白下马先过去了,苏樱躲在房屋的阴影里,看见他压低帽檐向城门下走去,却在这时一队快马急急奔来,老远便道:“二将军有令,城门关闭,没有他的命令,一个人都不得出去!”
康白急急折身,已经迟了,带队的吐蕃兵看见了他,挥刀一指:“你,站住!”
“将军,”那做内应的粟特人连忙从城门前跑来,飞快地塞过去一个荷包,“他是我兄弟,过来找我吃酒的,不相干的人。”
领队掂掂分量,这才点头放人,康白急忙撤回去,听见身后那名粟特人引逗着领队在打探情况:“四面城门都关,还是只关东门?”
“四面都关了,二将军说了,没他的话,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看来今夜,出不去了。康白抬眼,对上苏樱沉静的眸子,她低声道:“只怕是冲着我来的,先找个地方落脚。”
“去嗢末坊。”康白道。
苏樱知道,粟特会馆这些天都被张法成的人盯着,一旦回去,必定被抓,但高善威今天闯府,只怕嗢末坊也不太平。此时无路可走,点点头牵过马,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待到出了里巷这才纵马狂奔,一轮圆月当头照着,眼前挥之不去,总是裴羁半身浴血,闭门前那煌急到凄厉的一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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