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他不该这么荒唐,相信什么直觉,在这里耽搁这么久,生生错过了寻找她的时机。裴羁沉沉说道:“撤了向善街的人。”
这条路已经证实走错了。他得回长安,从她最初消失的地方细细检查,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她真正的去向。
街尾。
苏樱低着头慢慢走着,耳边不知第几遍回响起大夫的话:喜脉最难确定,总要差不多到两个月,月份稍微大点了才说得准。
还不到两个月,也许方才脉象没有异样,只是因为月份太小,诊断不出来的缘故。也许是大夫没往那方面想,她方才真应该直截了当问清楚的,不该顾忌着阿周,含糊拖着,让如今无所适从。
“小娘子,先前我说的话你再想想吧,别着急做决定。”阿周喑哑着声音扶着她,先前知道她可能有身孕让人发愁,如今仿佛没有,还是让人发愁,“裴羁再不好,总还有裴家阿郎替你做主,只要成了亲你就是裴家的正头儿媳,谁也不敢小瞧了你,你如今已经……若是不跟他成亲,以后还怎么嫁人?”
“周姨,”苏樱打断她,“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再说了。”
“不行,你年纪小,不知道其中厉害,成了亲名正言顺才是最好的出路,当初夫人……”阿周突然停住,转过了脸。
苏樱本能地觉察到不对:“母亲怎么了?”
“夫人她,她,”阿周吞吞吐吐,眼圈越来越红,“她若不是坏了名声,弄得连家里人都不肯管她,小娘子怎么会孤苦伶仃,落到这个地步?”
“就因为我落到这个地步,所以我绝不会让世上再多一个像我一样的人。”苏樱道。
“小娘子,”阿周紧紧挽着她,苦苦哀求,“你再想想吧,周姨不会害你的。”
苏樱对上她凄凄哀哀的泪眼,终是不忍心,点了点头。
她不会改主意的,若是阿周坚持不肯,那就寻个机会独自出去一趟,悄悄办完。
码头。
侍从忙着收拾行装,裴羁独自站在码头前,望着滔滔流水,紧紧压着眉头。
分明不是她,可为什么那种强烈的直觉始终不曾消失?为什么总觉得漏掉了什么细节,很重要的细节?
“都收拾好了,船钱也结了,”吴藏上前禀报,“现在就走吗?”
裴羁沉默着上马,转头向出诊的方向走去,吴藏连忙跟上。
不远处几条渔船正在开舱收鱼,周虎头蹲在甲板上帮拿着装鱼的竹筐,听那渔夫一边忙碌一边说道:“那人是两天前过来的,包了两条船,带了十几个下人,气派大得很。”
周虎头遥遥看着,是裴羁,他放着好好的客栈不住,怎么想起来住客船?“他们这架势是准备走了?”
“要走喽。”渔夫把最后几条鱼捞出来丢进竹筐里,“刚才船钱都已经结了,我听他手底下那些人说要回长安什么的。”
周虎头端着满满的竹筐往岸上一放,咧嘴笑道:“我走啦,改天再来找你说话。”
向善街。
到家时已经是该做午饭的辰光,阿周去灶下烧火焖饭,苏樱提了小筐,在院中摘菜。
豆角零零星星熟了些,从根子上一掐,脆生生的折断,小白菜嫩得很,也不用锄头挖,轻轻一拔就是完整的一颗,丝瓜架上刚熟了第一只丝瓜,伸手掐一下,丝瓜没摘下来,手指甲倒给弄劈了一半。
苏樱嘶了一声,连忙凑到嘴边吹了吹,不疼,不过加上这根,这已经是这几天里她弄断的第三根指甲了,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指甲近来特别脆,稍不留神就会弄断。
又看见昔日里修剪整齐的指甲如今高高低低,都是这几天侍弄菜畦弄坏的,每顿饭都要摘菜,指甲缝里渗了菜汁,总也洗不干净,做个庄稼人,还真是难得干净齐整。
大门拍响了几下,周虎头在外面叫:“姑母开门呀,我是虎头。”
厨房烧着火动静大,阿周想是没听见,半天没有回应,苏樱便自己走去开了门,“是你呀,”周虎头乍然看见她有点不好意思,将提着的卤鸭往她手里一塞,“姑母呢?”
阿周这会子听见了,在围裙上擦着手,急急忙忙迎出来:“虎头来了,快进屋坐。”
周虎头没进屋,跟着她往厨房走,一扭身坐在灶前烧火:“我来跟姑母说一声,苏樱的案子撤了。”
“什么?”阿周惊喜着,望了苏樱一眼,“真的?”
苏樱低着头,鼻子发着酸,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一大截。案子撤了,至少今后,她只需要对付裴羁,不消再防备着官府,担惊受怕了。
“真的。”周虎头闻到了饭香味儿,黄粱米饭已经差不多快熟了,忙将灶膛里的柴火撤出来几根,“昨儿才从长安来的消息,道是原告那边撤了诉状,不告了。”
苏樱有些意外,原告是卢元礼,他怎么可能不告?
阿周也觉得意外:“原告为什么不告了?”
“不清楚,听说有贵人插手,县令也不知道是哪个贵人,仿佛说是什么窦家的。”
苏樱听见心脏砰的一声响,在眩晕中,紧紧扶住厨房的门。是窦晏平,他知道了,他回来救她了。
紧紧低着头,模糊泪眼中,看见阿周惊疑不定的脸:“是不是先头的剑南节度使窦家?”
她怎么能一下子就想到是这个窦家?苏樱心里生出疑惑,上次她也曾提过窦家,难道她跟窦晏平的事,阿周也知道?但她若是知道的话,这些天里为什么一个字也不曾提过?
周虎头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姑母要是想问的话,等我回头再打听打听。”
“不用不用,”阿周摆摆手,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结果总是好的,“撤了就好,可怜的小娘子,以后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是啊,窦晏平回来了,单是听见这个消息,就已经让人空荡荡的一颗心突然落到了实处。想来是叶儿赶去剑南找到了他吧,那么他应该知道裴羁的真面目,再不会被他欺骗了吧?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猜到她在洛阳?
陕州。
骏马如飞,掠过宽阔的大道,先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牙兵回来了,跟在身边禀报:“小将军,裴羁前几天去了洛阳,在县衙露过面,后面不知道去了哪里。”
窦晏平应了一声,马蹄不停,疾疾奔驰着。
他是追着裴羁过来的,他也曾在长安各处找过苏樱,只是耽搁的时间太久,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但裴羁突然离开长安,先去了剑南后面又去了洛阳,他推测苏樱必定是逃了,裴羁四处奔走必定是在找她,追着裴羁就不会有错。
窦晏平眼眶发着热,她真是他遇见最聪明,最勇敢也最坚韧的女子,孤身一人,斗得了裴羁。他也真是对不起她,竟然丝毫不曾看出裴羁的虚伪,害她孤身一人,与裴羁周旋。
加上一鞭,催着马如飞向前。他会找到她的,他会带她资州,去她的家乡,他今后的家乡,此生此世,他再不会离开她半步,不会让她再吃一丁点苦头。
向善街。
黄粱米饭焖熟了,满厨房都是清香,阿周收拾好了菜蔬,周虎头把柴都撤到另一眼灶上,忽地说道:“对了,裴羁方才走了,听说要回长安。”
当!听见盘子磕在案板上,沉重发闷的声响,周虎头抬眼,看见苏樱骤然有些发白的脸,她开了口,声音也发着抖:“你怎么知道?”
她好像很怕这个人。周虎头怕她磕碎了盘子弄伤自己,起身从她手里拿走盘子:“上次来时我看他有些古怪,就托朋友留神他的行踪,他这两天包了船住在码头上,方才我过来时顺道去看了一眼,船钱都已经结了,他们一群人忙着收拾行李,说是要回长安还是哪里。”
手脚抖得止不住,巨大的欢喜还有后怕,苏樱急急转过脸。
裴羁走了,她终于是熬过来了。
也真是险,她以为裴羁已经走了,所以今天才敢出门看大夫,幸亏在医馆里什么都没提,不然露出破绽,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耳边听见阿周同样颤抖的声音:“你看真切了?”
“看真切了,我刚从码头那边过来,看他带着一群人往镇子外头走。”周虎头有些纳闷她们两个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试探着问道,“这个裴羁,是不是来找苏樱的?姑母不想让他找到?”
“没有,没有,我怎么知道贵人们的事?”阿周掩饰着,哎哟一声,“火都要灭了,你快去添把柴。”
周虎头也只得又走回灶下坐着烧火,余光瞥见阿周推着五娘往外走,嘴里说着:“厨房热,你身子不好,快回房去歇着吧。”
五娘低着头还有些发抖,转侧之间,脸上仿佛有些古怪,周虎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心里突地一跳。
苏樱走出厨房,嗅到院里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心头上沉甸甸压了许多天的石头终于消失,长长舒一口气。
裴羁走了,这一关她终于熬过去了,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尽快确定有没有孩子。
下意识地摸了下,小腹平坦,看不出丝毫痕迹。若是有了,阿周必定会百般阻拦,苦苦劝她留下来跟裴羁成亲。但阿周每天都要出门,她可以趁那段时间,一个人去办。
厨房里。
周虎头慢慢向灶膛里又添了一把柴,紧紧皱着眉头。
方才他看见了,五娘好像是刚哭过,沾了泪又急匆匆抹掉,弄得眼角处斑斑驳驳的,露出一小片极白皙的皮肤,可她整张脸还有露出来的脖子和手,都是发暗的黄色。
眼前晃来晃去,总是那一小片白色,周虎头看了眼阿周,她低着头在炒菜,心神不宁的,刚加过酱油又要来加,周虎头连忙拦住:“姑母,酱油放过了。”
阿周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又放回去,周虎头放下火钳:“姑母,五娘是不是也认得裴羁?”
“怎么会?”阿周掩饰着,定了定神,“你别瞎想了,好好烧火。”
裴羁走了,也好,苏樱怕他又恨他,有他步步紧逼着,事情只怕会弄得更糟,他走了,苏樱不那么紧张了,她再好好劝劝,说不定就能回心转意,答应跟裴羁成亲。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像崔瑾一样,一步走错,步步走错,落得那么个结果。“虎头,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卖好人参的?五娘身子不好,我得给她补补。”
“码头那边有个贩山货的,跟卖鱼的老吴熟,老吴是我兄弟,让他去说说给你挑点好的。”周虎头道,“等吃了饭我带你去。”
“好。”阿周道。
官道上。
裴羁打马飞奔,离开越远,那种心神不定的感觉就越强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
道边飞来一只大马蜂,振着翅膀直往人脸上扑,“郎君小心!”吴藏叫了一声,攥着马鞭照准了重重一甩,马蜂应声而落,裴羁看见他骨节粗大的手在眼前一晃,虎口上厚厚的茧子。
心里突然一凛。手。
五娘的手指甲不齐,指甲缝里有脏污,但五娘右手的食指、中指仿佛也有茧子,那是惯常用笔的人的特征,苏樱就是这样。
猛地勒马回头,照夜白受了惊,两只前蹄高高扬起,长嘶着试图摆脱骑手的控制,裴羁牢牢抓住:“回太平镇。”
他得好好看看那双手。
向善街。
阿周跟着周虎头出去已经有一阵子了,去的是码头,路程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苏樱戴好帏帽锁了门,快步往主街的方向走去。
上午出门时她留意着,主街有两家医馆,其中一家的店招上写着擅长妇医、儿医,上午为了安全所以选了那家偏僻的医馆,如今裴羁走了,海捕文书撤了,她不需要再躲着藏着,不如选这家好点的医馆仔细看看,得个准信儿。
此时是午后最热的时候,主街上也没几个行人,苏樱一路拣着阴凉走,进了医馆还是热出了一头汗,大夫正靠着诊台打盹,听见动静睁开眼,清了清嗓子问道:“小娘子是抓药还是诊脉?”
“诊脉。”苏樱在对面坐下,压低了声音,“我十几天前刚成亲,如今癸水比上个月迟了二十多天,想看看是不是有喜了。”
“应该没那么快能诊出来,不过也不好说,有的人脉象明显,没多几天就能听出来了,”大夫伸手搭上脉搏,“小娘子摘了帽子让我看看。”
苏樱摘下帏帽,自己并不知道额上被汗弄得花了,颜色有些斑驳,就见那大夫皱着眉头:“小娘子擦擦脸上的脂粉吧,这都看不出脸色了。”
他递过一条布巾,苏樱犹豫一下,裴羁走了,现在倒是不用怕了。接过来擦了一下,突然生出强烈的心悸,透过不气,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就好像裴羁就在附近盯着似的。苏樱放下布巾,急急起身戴上帏帽:“我不诊了,有劳你,改日再来。”
“小娘子,小娘子!”大夫还在后面叫,苏樱飞快地出了门,来不及多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反应,只管低着头飞快地往向善街的方向走,耳边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霎时来到近前,呼吸凝固着,苏樱低着头,看见照夜白矫健的长腿,看见绯色的衣袍垂在马镫上方,玄色丝履上灰色线绣出的舒卷云纹。
裴羁。他来了。
绯衣一晃,裴羁下了马,苏樱沉默地站着,看着玄色丝履一步步走近,听见裴羁冰冷的语声:“伸右手。”
第49章
日光亮成一片刺目的白, 让人头晕目眩,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双玄色丝履一步步走近, 停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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