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免不得蹙了眉头。虽说保成是今日的主角小寿星,可这位置实在扎眼了些。
果不其然,一顿热闹的喜宴,除过康熙和胤礽,各方人马都有些食不知味。他们猜测着万岁爷莫非有意立储了,看向胤礽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为这事儿,赫舍里心中有些恼火。
一回景仁宫,她就吩咐逢春带话给索额图:“本宫的话原封不动转告叔父,要他警醒着些,别外头讹传两句立储之事,便飘上天了。若他再不约束法保和心裕,拖累了阿哥,本宫绝不手软。”
逢春才应一声退下去,康熙便来了。
赫舍里这时候本不想见他。奈何胤礽跟他阿玛赌气好几天,今个儿生辰宴玩得开心,父子俩反倒和好了。
康熙陪胤礽下了两局斗兽棋,有意放着水,把人哄的开心了,赫舍里的面色便也柔和许多。
帝王这才开口:“今日宴席的位次,朕确实是有意的,舒舒莫要为此生气。先前就说过,储君之位只会给保成,你要留他自在两年,朕没有意见,可也总得警醒着旁人,莫要生出痴心越了界。”
他这般说辞,赫舍里便不好再置气了,只得故作娇嗔:“那皇上也该提早跟臣妾知会一声,人多眼杂的,还不知要传出什么疯话呢。”
康熙揽着她的肩头轻拍两下,笑道:“那倒正好,叫朕瞧清楚了这群豺狼。”
当夜,康熙还是留宿景仁宫了。
因着胤礽是今日的小寿星,又吵着嚷着要与额娘阿玛同睡,赫舍里便叫逢春在里侧加了一条小卧被,挨着康熙睡。
小家伙今日玩累了,一沾床就打个哈欠昏睡过去,连睡姿都没变过。
朦胧中,胤礽好似又坠入了那个无边静谧的深海。
众多模糊的光影在水中起起伏伏,明灭闪烁,其中,有两个亮堂堂的光团一下子吸引了他,伸手之间便触碰进去——
寒冬腊月。
畅春园清溪书屋。
年迈的帝王躺在暖阁榻上,视线已然浑浊模糊,他对着槅扇门仔细瞧了半晌,忽然低声笑道:“你来了。是来接朕走的吗?”
旗装女子飘在榻边,只幽怨地望着他,却不得触碰分毫。
帝王苦闷又自嘲地笑了笑,一阵咳喘之后,自言自语叹道:“……终究是朕辜负了你的托付。若你还在、若你还在身边,朕愿分以半数寿命,不再叫父子之间落得这步田地!”
“朕,悔了啊——”
这番痛彻心扉的悔悟,终于感通天地,换得一声神灵的回应。
“玄烨,那便以你十年寿数,换她重回人世守护吧。”
旗装女子蓦然回首,叫胤礽不由瞪圆了双眸。
那竟然是额娘。
不及他反应过来,便从光团中弹出,又进入了另一处——
天色幽暗,狂风怒号。
咸安宫内只燃着两只寻常宫人才用的黄蜡,这会儿全都点上,也是为了接驾。
万岁爷梦见已故的太皇太后和仁孝皇后,便过来瞧瞧废太子。
凄凉的主殿内,已过而立之年的胤礽跪在地上,发辫散乱,满目通红,却闷头只向帝王叩首陈情:“皇父,儿臣所言句句属实,难道您宁可信他们,也不愿信儿子吗?”
康熙背身不去看他,抬步向外走去:“你若真的好,难道旁人还会一齐污蔑你吗?不知悔改,朕看你还是继续在此住着吧。”
胤礽不可置信地摇头,爬上去想要扯住康熙的衣角,却扑了个空。
须臾,咸安宫大门重新紧闭。
风将蜡烛熄灭,独留胤礽孤零零坐在地上。
他喃喃道:“阿玛,别留下儿子一个人……”
第24章 立储
“阿玛……阿玛别走……”
五岁的团子才发出惊恐又微弱的梦呓,赫舍里便兀得清醒过来,转头看向身边。
康熙已经先起了,正半侧着身子,轻轻拍抚着胤礽唤道:“保成,保成快醒醒,阿玛在这儿呢。”
赫舍里也忙起身,召了上夜的宫人进来,将地台边的两盏壁灯点亮。
柔和的微光穿过月洞门的透棂,洋洋撒在床角。胤礽好似有了气力,叫嚷一声“额凉”,终于挣脱梦境醒来。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张康熙近在咫尺的脸,面上还挂着几分担忧。
胤礽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梦中,皱了皱眉头,小手下意识摸上他阿玛的鼻梁,使劲捏了两下。
康熙哭笑不得,抓住儿子作乱的手:“这是梦里头吓坏了。阿玛在身边呢,没走。”
胤礽张了张口,还是怔怔瞧着他不说话。
赫舍里睡在最外侧。
此刻瞧见胤礽眼尾红红的,枕头也洇湿了,似是梦中大哭过一场,不免心疼又好笑:“梦到什么了,竟这般伤心。”
胤礽这才越过阿玛瞧见了额娘,一汪眼泪登时就憋不住了。委屈巴巴道:“额凉,额凉,皇父坏,不要保成了。”
“额凉会不会也离开保成?”
想到梦中的“十年寿命”之说,小团子头一次表现出这般害怕惊恐的情绪。
赫舍里僵了笑容,微微仰起头,忍过这阵儿鼻酸。这才红着眼伸开双臂唤他:“傻孩子,来额娘这儿,额娘一直都在你身边啊。”
从未离开过。
胤礽再也忍不住了,跌跌撞撞爬起来,踩着他阿玛蜷起的大腿和肚子,飞扑到赫舍里怀中。
小家伙过年之后涨了重,康熙被踩的龇牙咧嘴,却也不生气,只满腹酸劲儿道:“兔崽子,朕何时不要你了,又何时叫你唤过皇父……”
怎么一下子,如此生分了?
胤礽将头埋在额娘怀中,才敢开口:“梦里,是汗阿玛要求的。”
“梦里的事也能赖朕。”康熙被逗乐了,揉揉儿子的脑袋,“阿玛绝不会如此待你,你愿意多喊几声阿玛,阿玛听了才心生欢喜。”
赫舍里却知道并非如此。
“皇父”这样强调君臣关系的称呼,玄烨怎么会放弃。
康熙似乎被皇后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又补了句:“还小呢,等日后参政,再喊也不迟。”
赫舍里便只浅笑点头,心思全然不在应付帝王上。
她拉着胤礽从怀中探出脑袋透气,才发觉他脸蛋红得蹊跷,人也不时抽噎着,连忙一手覆上额头试了试,焦急道:“皇上,保成又发热了!”
须臾,夤夜中的景仁宫彻底被灯火点亮。
梁九功带着口谕,亲自跑了一趟乾清宫东围房下的太医值房。幸运的是,今日正是擅长小方脉的祁太医当值。他也算是诊治过阿哥的老人了,带上药箱就往景仁宫赶去。
这一诊治,叫祁太医心惊。
“阿哥身上一时发热一时寒颤,伴随惊厥症状,现下又在小臂出了红疹呕吐不止,微臣疑心……”祁太医闭目将心一横,重重叩首在地,“是染上了天花。”
天花初期表现为高体温、冷热交替的病症,小孩子若是患了,还容易有惊风呕吐的表现;最为重要的便是这片斑疹,若放任下去,只怕就是脓疱疹了。
祁太医到底不是痘疹科的医士,也只敢依据病症表现,做个初判。
康熙却由此想到更多。
他与舒舒一向将保成看得紧,能接触的奴才也少,如何会平白无故染上天花?
帝王疑窦丛生,攥紧了拳心。半晌才沉声道:“梁九功,火速诏朱纯暇、傅为格入宫为二阿哥诊治,一经确诊,即刻给阿哥种痘。”
梁九功忙应下,领旨出去。
“顾太监,若阿哥当真出痘,景仁宫上下避痘宫中,须得一一仔细严查。”康熙握住赫舍里的手,安抚地拍了拍,随后眯着眼锐利扫视过跪地的奴才们。
“朕倒要瞧瞧,何人敢背主做窃,戕害皇子——”
……
胤礽终究确诊了天花初期。
几个太医暂且先给阿哥施针,叫御药房煎了退热的汤药,便得忙着准备种痘事宜。
原本这事儿还得再试行几个月,等彻底安全了,入秋之后才会统一给皇子皇女们种痘。如今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冒险了。
胤礽喝过药,已经暂且退了热,只是虚弱地躺在榻上,便叫赫舍里心痛不已。
她原以为来得及,避得开。
却没想到,前世分明是十一月才会发生的事情,竟会提前这么早!
想到昨日家宴的特殊位次,以及皇上方才的话,赫舍里眼中也带上几分狠戾:她未想过害别人的孩子,她们反倒还要来害保成吗?
胤礽侧着脑袋,看额娘似乎因为担心自己钻了牛角尖,便伸出手道:“额凉。”
赫舍里忙伸手握住他:“额娘在呢,保成不怕啊。”
胤礽摇摇头,强忍着露出个笑脸:“有额凉在,保成不怕。额凉也不要怕,保成这次一定会保护你!”
赫舍里心头一震,分不清是保成知道了什么,还是童言无忌,恰巧正中她的心坎。
她想起无数个前世的日夜,便红着眼眶,摸了摸儿子的小脑壳。
胤礽也亲昵地蹭了蹭。
时间在这份无声的陪伴中一点点溜走。
康熙那头不知在忙什么,等到天光大亮,才忽然派了顾问行过来,要接胤礽去养心殿避痘,亲自照看。
赫舍里下意识将人护在身后:“万岁爷原话怎么说?”
顾问行弓身:“万岁说,娘娘还得着手料理景仁宫内的人事,怕是分身乏术,反而不利病情恢复。所幸万岁已经出过痘了,亲自照看二阿哥倒也合宜,还请娘娘放下心来。”
赫舍里听到这话,手便松了。
——是啊,若真有人害保成,她这里怕是不如皇上身边安全。
她思虑再三,将儿子抱起来,亲手交到顾问行怀中。
胤礽分明舍不得离开,但顾忌额娘体弱,还安慰道:“额凉,阿玛会照顾好保成的,额凉要保重身子好好的。”
顾问行候着这对母子道别完,才又恭敬道:“还有件事,奴才须得禀告娘娘。”
赫舍里笑着:“顾太监请讲。”
“今日朝会,御史们为着阿哥去养心殿避痘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万岁爷不堪其扰,已经下旨,等二阿哥出痘痊愈后,便要正式册立为皇太子。”
第25章 黑手
梁九功正立在养心殿抱厦前张望。
年头,万岁爷便有意从乾清宫搬来这处起居,只是温昭皇贵妃骤然崩逝,紧跟着又有谒孝陵、郑军侵扰福建等要务处置,迁宫的事儿便拖下来。
好在他留个心眼,提早打点着。
这不,昨儿个夜半,皇上忽然吩咐二阿哥前往养心殿避痘,可不就免了手忙脚乱的折腾。
远远瞧见顾问行回来,梁九功赶忙迎上去:“可算来了,万岁爷在里头发着火呢。二阿哥如何了?”
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胤礽探出个脑袋,蔫嗒嗒回他:“保成……好好的呢。”
梁九功瞧着心疼,使唤两个小太监归置阿哥的用物,自个儿先跟着顾问行将人迎进去。
康熙安寝皆在西次间。
暖阁内靠着南窗是通炕,旁边多宝阁上摆着一些玛瑙、白玉之类的珍宝珠玩,再往北就是龙床。
顾问行原本打算将人放上床休息,胤礽却揪着他的衣服,看向南窗下炕桌边的康熙。
好难受啊,想要挨着阿玛睡。
康熙正一一驳回御史们的折子,余光瞥见儿子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眼神软了大半。连忙搁笔伸手道:“来,将保成抱来,朕陪着他睡。”
已至初夏,炕上摘了白色毡毯,只铺着黑缎垫褥。康熙将引枕挪开,给胤礽腾出地方,又抖落开一条小夹被给他盖好。
小孩子生病总是粘人一些。
胤礽才做过那样的梦,虽然心生芥蒂,满腹委屈,却依然觉得挨着阿玛极有安全感。
他使劲团了团身子,在康熙膝边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
朱纯暇选好合适的痘痂入宫,已经是两日之后。
康熙对此虽有些不满,却也拎得清楚,好的痘痂能叫保成少受罪,便不必如他一般脸上留痕了。
帝王坐在明间宝座上,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胤礽,无奈低声解释几句。待小家伙点点头,这才命几位太医上前。
种痘本是大事。
原该经过萨满祭祀,拜启痘神娘娘后,再择吉日行事。今日完全省去了繁杂步骤,这过程反倒简单了,只是要留心之后几天的身体反应。
康熙将这事儿看的紧要,便命两人奉诏留宿宫中,以便随时能看护阿哥。
当夜,小家伙便又发热了。
康熙早有准备,接过御药房准备好的汤药,一勺一勺亲自给喂下去,又衣不解带眼不离地守了三五日,才算是安稳下来。
值得庆幸的是,胤礽出痘的数量很少,又几乎都在手臂上,绝不会误了这副玉雪雕琢的好皮相。
康熙不免笑着调侃:“以后,太子妃该感谢朕才是。”
胤礽已经恢复了大半精气神,忍着不去挠痘痂,歪头问:“太子妃?保成要靠脸讨她欢心,才能换取好吃的吗?”
康熙哈哈大笑:“你是大清的太子,自然不必讨臣子的欢心。再说,朕何时少你吃喝了?没出息的兔崽子。”
这段日子,帝后时常提及立储之事。胤礽在旁边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过来,太子是个很高的位置,可以跟汗阿玛更贴近的那种。
可是,额娘似乎不喜欢他当太子。
小家伙蹙着眉头,苦恼抱臂想了半晌,终于问:“阿玛,当太子有什么好处吗?”
康熙才啜茶入口,听这话难免呛着。他接了梁九功递来的帕子沾了唇边,又气又好笑:“旁人费尽心思争夺的位子,朕亲手捧到你跟前,还得姥姥喂饭哄着你吃下去。”
真是惯得……无法无天。
即便这么想,帝王也还是添了句:“太子乃半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般权柄,能做成的事儿可就多了。”
胤礽眼中忽然有了亮光,扯扯康熙衣袖:“也能叫额凉阿玛一直不离开保成?”
康熙没料到儿子在意的竟是这个,心下为方才的话有些愧疚。
他摸摸胤礽的脑壳,笑意盈盈起誓:“阿玛与你保证,绝不离开,绝不丢下。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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