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监在开什么玩笑!”赫舍里忍不住上前两步,一脸荒谬道,“本宫这里除了一个仁喜,再无任何人犯错,皇上如何能随意处死逢春?”
“娘娘请慎言,此事并非皇上授意,而是姑娘想不开自个儿自尽的。这话走到何处也不能说岔了去。”
沉默许久,顾问行到底于心不忍,低声提醒道:“昨夜皇上醒来,看了一道江宁织造曹寅加急递来的秘奏。”
赫舍里心中一震,险些瘫倒在地上。
原来竟是冲着苏州织造的事。是周国光提前暴露了吗?这人本就是个幌子,意在转移视线,叫皇上能放心重用另一人。
可是,玄烨为什么要冲着逢春去!
顾问行见赫舍里明白了,心中叹息一声,又道:“仁喜听闻逢春之死,在牢狱内发了狂,被慎刑司的衙役们好一顿打,又哭哭笑笑、翻来覆去念着诗经《采薇》中的几句话,方才奴才来之前,他也咬舌自尽了。”
“还请娘娘节哀。”
“节……哀?”
赫舍里颤抖着声音,悲愤之下攥碎了手中的薄瓷茶盏,发出一声压抑了数十年的低吼。
上一世,玄烨将保成在无尽的监视中养大,二废二立,数度抛弃,最终逼疯了他;这一世,又将与她相伴数十年的逢春丢去慎刑司,逼着服毒“自尽”。
今生的前世的,种种孽缘悲恸,在这一刻都通通爆发出来。
她不许愤怒、不该怨恨、不能反击吗?
是她错了。
昔年种种,不是放下就能过去。她该将玄烨踩在脚底,逼着他抬头看清从前种种,听他认错,看他痛哭流涕。
然后,永不原谅。
赫舍里冷笑一声,丝毫不顾那些瓷器碎片扎在手上,叫鲜血顺着掌心流淌,混着眼泪滴在了秋香色的旗装上。
夏槐一边无声哭着,一边要寻药棉来给主子处理手上的伤口。
顾问行神色复杂,最终叹息一声,道:“皇上说了,逢春离世,娘娘必然悲痛万分,还请好好在景仁宫内休养,今年年节便不必出去了。”
他将腰深深弓下去,行了个从前未有过的礼,退出了殿中。
外头大雪依旧。
东六宫的宫道上,很快在白雪地里只留下一串脚印。
顾问行已经上了年纪,几次三番请辞,都被康熙挽留下来。今日走完这一趟差,他却一下子坚定了离开皇宫的心。
*
风雪更甚。
西北风如针尖一般,刮得脸颊生疼。胤礽穿着黑狐裘端罩,戴一顶裹着厚绒的帽子,立在了慎刑司门外,驻足风雪之中。
他来为逢春姑姑收尸。
额娘已经被软禁足于景仁宫中,这宫里,能送姑姑一程的唯有他一人。因此,即便知晓会惹得汗阿玛不快,他还是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慎刑司的嬷嬷们终于将人抬出来。一张草席,一块白布,简单到有些寒酸,却也是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才给了这一份体面。
胤礽蹲下身去,冲背后招招手,小豆子便将伞递到了他家爷手中。
胤礽将伞尽数撑在逢春的尸体上,温柔又轻缓道:“姑姑,我们回家了。回赫舍里自己的家。”
慎刑司地处皇城西南角。
小豆子带人将逢春姑姑好生请上了马车,就要驾车送她归往赫舍里家在城郊的庄子上。那头,索额图已经吩咐好一切,必能叫人安眠于青山秀水之间。
胤礽身为储君,无法随意出行。
他只能看着小豆子驾车离去,渐行渐远。直到雪地里的车辙印快要被大雪湮灭,才终于回过神来。
恍惚间,他听到慎刑司的院儿里传来一阵歌声,是从未听过的南腔小调,宛转悠扬。
“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门廊下的嬷嬷叹道:“唉,这采薇姑娘也疯了。”
*
年节过去之后,景仁宫和延禧宫便同时解了禁足。惠妃巴不得立刻去养心殿固宠,可皇后娘娘却像是故意叫板一般,依旧每日缩在宫中,不迈出门半步。
初春乍暖还寒。
夏槐寻了一件夹棉的旗装,帮着赫舍里换上。
赫舍里低声问道:“苏州织造那边如何了?”
“娘娘放心,曹寅出任江宁织造,周国光则被降职调走,李煦在苏州织造潜伏多年,已经顶上去接管了。”
任谁也想不到,周国光与李煦,其实都是赫舍里当年第二次南巡时安插的人手。再加上杭州织造的孙文成,江南三织造中,便有两处都是东宫的人了。
曹寅亦有弱点,被拿下只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斩断了玄烨在江南的耳目,保成何愁不能趁机发展势力。
赫舍里淡着眸子,理好衣襟前摆,由夏槐扶着走向殿外月台。
一转眼就是康熙三十三年了。
上一个十年,她被腹中的孩子所救,续了十年寿命。这一次呢,难道是她借了逢春的命吗?
赫舍里不敢去想。
但她心中清楚,终究是她连累了逢春。
年根底下被瓷器扎伤的那只右手,如今握物已经不能用力,到了阴雨天还会一抽一抽的,总是需要格外注意。
但有这一点痛,反而才能叫她心安许多。
巳时四刻,正逢午前的阳光洒落院中,照在西墙边的葡萄藤上。
赫舍里怔了片刻,踉跄走下了月台,问道:“本宫没瞧错吧,发芽的树……是那株银杏?”
季明德跟在身后,拿袖子抹了抹眼角,连忙回话:“娘娘,是西墙那株银杏。去年只当是活不成了,太子爷要当个葡萄架用也就一直栽着没挪走,谁成想熬过去岁寒冬,它竟又活过来了。”
赫舍里已经疾步走到树下,仰头去看。细细一株的银杏枝干上,果真发了许多嫩绿的芽儿。
“枯木逢春,的确……是个好兆头。”
这是她从前将逢春捡回赫舍里家时,说过的第一句话。
她忍不住闭目仰起头,任由泪从眼尾滑落。
许久,赫舍里颤着嗓音道:“夏槐,传话去给毓庆宫,惠妃与其阿玛索尔和对景仁宫施用厌胜之术,害得本宫病重。问问太子,东宫是否也该有异样?”
第68章 开府
毓庆宫的院子里栽了许多花木,其间又辟出一角,被李格格拿去种了春日里的时令野菜。这会儿,茵陈和荠菜都能吃了,艾草也被奴才们取了一些,要给主子弄个青团尝尝鲜。
没一会儿工夫,小厨房将荠菜饺子煮好了。
李格格笑劝:“妾身知道,爷近来没什么胃口,但稍后便要去景仁宫了,该别叫皇后娘娘担心才是。酸汤的荠菜肉饺,爷暖暖地用上一碗,胃里才舒坦呢。”
胤礽望了李格格一眼,释然笑道:“是我先前疏忽了,坐下一起用吧。”
没有纷杂宫事打搅时,他们总是一道用了早膳,李格格又去补个回笼觉,等胤礽晚归之后再商议着用什么晚膳才好。
这似乎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胤礽至今也只碰过李氏一人,不过几次。
景仁宫出事之后,他便忙得团团转,再没有那份心思。但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寻个合适的时机,他要告知额娘,将李格格抬为侧福晋。
一碗酸汤饺子下肚,胤礽用帕子沾了沾嘴,收回神思。
他等着李格格也用完早膳,起身道:“孤走了,你消消食再去睡。”
这话说得,她又不是庆丰司养的猪。
李格格红着耳朵佯嗔胤礽一眼,也站起身,跟着将人送到了第二进院门前,福身道:“爷,万事小心,妾身等你回来。”
胤礽回头觑她一眼。
美人立于繁花盛开的春风中,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却好似什么都猜到了。
他早知,乔乔是个聪颖通透之人。
胤礽垂眸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李格格的耳垂,转身迈步出了二进院的祥旭门。
他很清楚,出了毓庆宫,迈进日精门,内廷又将有一场腥风血雨。
逢春姑姑那一命,终究是要血债血偿的。
*
景仁宫内,没有了逢春调香,熏炉时常冷着,叫人有些不适应。夏槐学着弄了几回,总觉得没有从前那份令人心安的味道,也便丧气地作罢了。
赫舍里约莫是为了安抚,便要夏槐每日去花房选些鲜花来,插在瓶中喷喷水,也算好闻。
夏槐一边给百合去蕊,一边问:“娘娘,不如将乌雅氏身边的画扇调回来吧?奴婢记着她擅长以花木药材制香,总是将人留在景祺阁北荒院,实在可惜了些。”
赫舍里坐在北边的案几前,正在整理翻阅纸册。
这些都是胤礽十多年来,每日去养心殿练的法帖,特意带回来只为求额娘夸赞的,却被赫舍里好好收下来。其中,三不五时地还会夹杂着几张大阿哥、三阿哥或是八阿哥写的帖子。
她将大阿哥的字一一抽取出来,摞在一处。
“你当本宫不想吗?画扇是个忠信可靠的,又有这样的本事,我也不愿她跟着乌雅氏去受苦。可她见过十四阿哥偷偷去探望之后,便执意要看着乌雅氏。还说,本宫身边已经有了逢春和你……”
赫舍里说到这里住了口。
主仆之间静默片刻,外头传来季明德的欢喜声:“娘娘,太子爷来了。”
赫舍里笑起来,夏槐连忙上前扶着迎出去。胤礽已经打了帘子进来,先瞧一眼她的手,问:“如今天暖和了,额娘的手还会发疼吗?”
赫舍里笑着摇摇头:“好多了,天若冷了多抱着汤婆子便是。你用过早膳没有?额娘叫人给你做些。”
胤礽扶着人一道坐在榻前,道:“儿子用过了。李格格叫人包了荠菜肉饺,酸汤捞着吃滋味不错,叫小厨房也给额娘试试。”
他有意在赫舍里面前替李瑾乔说些好话,当额娘的怎么会瞧不出来。
赫舍里含笑瞧了他半晌,才掩唇道:“李氏是个好孩子。她阿玛舒尔德库也算听话能用,等到下回讨伐噶尔丹,你便将人举荐上去吧,等到大胜归来,再给李氏个侧福晋之位,也算名正言顺。”
胤礽见额娘已经打算好一切,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羞赧,颔首谢过。
窗外鸟鸣啁啾,反倒显得景仁宫清幽。
胤礽见屋内没有旁人,便凑上前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额娘,关于厌胜之术——”
赫舍里叫夏槐将大阿哥写的字都取来,递给胤礽问:“可能认出来?”
“是大哥的字。”
“能仿吗?”
“……儿子的字恐怕容易被阿玛认出来,但余豆儿可以。”
赫舍里有些诧异,小豆子打小就迷迷糊糊追在阿哥后头跑,没瞧出有什么天赋来。但因为胤礽有感情了,她便也没换人。还真没想到,这人长大了,反倒开窍随了主子。
胤礽冲着外头喊一声,小豆子便进来了。
他又叫小豆子仿着大阿哥的字,写了一首高启的《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饶是赫舍里提前知晓,竟也分辨不出真假。
确定小豆子可用,赫舍里欢喜极了。叫几个人都去门外把守,拉着胤礽坐下。
胤礽问:“额娘是想用字迹,伪造大阿哥施用魇镇的证据?”
“不止如此。”赫舍里垂眸,挑拣着有用的讯息告知,“三征噶尔丹之后,你阿玛有意叫你一众兄弟出宫,开府封王。大阿哥与三阿哥已经有了格格,是定然要出去的,但额娘瞧着不止如此,只怕到时,四、五、七、八几位都能一道得个贝勒贝子之流,出宫开府去。”
一般情况下,皇子们十五岁左右才读完四书五经。由尚书房的学士们考核确认之后,才能出阁,在阿玛的允准之下开始参政议政。
三征噶尔丹已经提上日程,至迟明年,便能彻底大胜,论功封王了。
那时候七弟也才十六岁,算是刚好赶上;
八弟若能得封,便是汗阿玛的一味偏袒了。
胤礽一下子就明白,额娘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前部署着整治大哥。
打一个留一个,日后才不会腹背受敌。
既然要打,自然是将实力强一些,看着要坐稳的大阿哥母子先弄下去。
他在脑中分析片刻,便笃定地看向赫舍里:“额娘打算利用三征噶尔丹的事,叫汗阿玛彻底疑心大哥,再以厌胜之术摁死他们?”
赫舍里见胤礽明白,也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点头应是。
她又道:“这件事不必你出面,只需要叫小豆子伪造一份大阿哥拉拢领侍卫内大臣董鄂费扬古的书信即可。其余的都交给额娘。”
胤礽无奈苦笑,握着赫舍里那只有伤病的右手,轻叹一声:“儿子不是大哥,没法看着额娘独个将这些事揽过去,自个儿却无动于衷,安枕毓庆宫内。额娘与儿子从无害人之心,却总被构陷于泥沼之中,从前如此,逢春姑姑的事更是如此。”
“无论如何,儿子与额娘总是一心的,还请额娘不要推开儿子。”
赫舍里眼眶湿润,垂首不住点头道:“好孩子。”
过了片刻,她终于压住那份流泪的悲伤,这才抹着眼睛道:“既然如此,此番三征噶尔丹,你便向你汗阿玛举荐七阿哥吧。他虽有腿疾,马上功夫却丝毫不逊色于大阿哥,排兵布阵的本事更是远超一众兄弟。有你为他做个引路人,执掌镶黄旗大营才算有望。”
胤礽颔首,对七弟在武功上的建树十分认可。
“儿子也会同时举荐四弟、五弟。终归是要开府了,若能得些战功封个贝勒,日子也好过一些。”
赫舍里犹疑一瞬,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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