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苦着脸回了养心殿。
在养心门外撞见韩玉,她便猫头猫脑问,“陛下回了养心殿么?”
韩玉往乾清宫方向指了指,“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求见,陛下在乾清宫接见呢。”
自从凤宁被秦毅觊觎过后,裴浚每每会见大臣,便改去了乾清宫。
凤宁放心下来,连忙提着袍子回值房,匆匆打水沐浴更衣,待裴浚回来时,她正好在御书房外站班。
与平日不同的是,她并没有殷切地张望他,而是将眸眼埋得很低。
裴浚身上染了些御花园的露气,浑身不自在,路过李凤宁身旁便道,
“进来伺候朕更衣。”
凤宁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脚步灌了铅似的迟迟没动。
裴浚穿过珠帘发觉她没跟来,蹙眉回眸。
珠帘犹在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
二人隔着珠帘两两相望。
凤宁想起方才的光景,心口像是生了倒刺般疼,实在没法接受做别人的替身,也不知做那事时他想着的到底是谁。
凤宁不至于连这点骨气都没有,脱口而出,
“陛下,臣女今日身子不适,不方便服侍您。”
裴浚静静看她一眼,几乎已洞悉她的心思。
这哪里是不舒服,分明是拒绝。
他稀罕?
裴浚头也不回进了内殿。
第22章
凤宁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眼眶再度发酸。
他总是这样,好像她只是个逗趣的猫儿狗儿,乖巧便拢过来玩玩,不称手了便丢开,甚至不值得他多问一句。
凤宁转过身,往后一靠,贴着雕窗站稳,默不吭声。
裴浚在韩玉的伺候下穿戴更衣,坐在东窗下闷出一口气。
他给气笑了。
真是长了本事,翅膀硬了。
方才在御花园玩的尽兴呢,搁他这就不舒服了?
李凤宁若真不舒服,是什么模样什么神色,他还分辨得出。
分明又是吃醋了。
这世上鲜少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
蒋文若这一进宫,宫里流言四起,太妃的顾虑他不是不清楚,太后那边的忌惮他也心知肚明,李凤宁这样没有城府的女孩子,听了风便是雨,心存怨念实在不稀奇。
上次白敲打了。
晾一晾她。
裴浚略坐片刻,重新回到御书房看折子。
珠帘外的凤宁听得里面传来动静,心口又突突直跳。
她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
那可是天子,凤宁心里对裴浚始终存着敬畏。
咬一咬牙,凤宁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照旧进去奉茶,茶搁好了,就退出来,不像过去那般守在小几看书。
凤宁这么做了。
裴浚却始终不曾往她看一眼,仿佛她压根不存在。
凤宁一直在外头候着,直到里面歇了灯,方回值房歇着。
今夜并无其他女官当值,灯熄下,屋子里黑漆漆的,只剩凤宁一人,她抱着膝盖在床榻上蜷缩着坐了一会儿。
拒绝了他,凤宁心里并不好受,像堵了一块棉花塞的慌。她知道他并不需要她,甚至只要他抬抬眼,有无数女人争先恐后爬他的龙床,她于他而言是可有可无的。
哪怕她是拒绝的那个,真正难受的也只是她。
翌日柳海发话,准十八名女官回府合家团聚。
宫里一下子就空了,就连梁冰也回了府,临走前,吩咐凤宁,“你既然无事,便帮我看顾着些吧,怎么开票,怎么记账,你学会了吗?”
梁冰手里掌着内库账目,每日有人来寻她开兑票,查账目,她是养心殿最忙的女官。
凤宁时常跟着梁冰夜值,偶尔帮她打下手,
“姐姐放心去吧,我会帮你支应好。”
这一日便光顾着在西围房忙了,裴浚知道她在,也没理会她,凤宁也不往御书房凑。
两个人谁也不搭理谁。
到了下午申时,蒋文若找过来了,“佩佩说后日要在校场举行马球比赛,今个儿妹妹陪我去御林苑骑马吧?我许久不骑,有些手生了。”
凤宁也心痒难耐,便应了下来。
到了御林苑,蒋文若自然而然往御棚走,守门的将士没有拦她,不多时蒋文若将那匹小赤兔给牵了出来。
凤宁看着那匹火红的赤兔马,想起那日裴浚教她骑马,心口一阵发堵。
小赤兔看到凤宁,朝她一下窜了过来,吓了蒋文若一跳,
“凤宁!”
她生怕赤兔马伤了凤宁,慌忙追过去,却见那小赤兔在凤宁跟前停下来,矮着身将头额往凤宁怀里蹭,蒋文若十分纳罕,
“它认识你?”
凤宁看着卖乖的小赤兔心头讪讪,不舍地收回手,连忙摇头,“有一回我在此地习马,遇见过它。”
“原来如此。”蒋文若也没多想。
这时,小内使帮着凤宁把小壮牵了过来,小壮在“失踪”当晚就被找到了,比起小赤兔,小壮就更依赖凤宁,几乎是小跑着就来到了凤宁跟前。
凤宁虽然也很喜欢小赤兔,可她心里更疼小壮,她如往常那般怜爱地抚着小壮的额发,“小壮待会儿要争气哦,别被小赤兔比下去了哦,当然,比下去也没关系,等咱们长大就赢了他们。”
那头小赤兔不干了,看着凤宁亲昵别的马,猛地叫了一声。
它双脚腾空,姿态十足狂妄。
凤宁大吃一惊,它还有这一面?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裴浚那张脸。
跟它主子一样狂妄?
蒋文若这边只当马儿不好驯服,马跟人一般,越有本事越傲慢。
不一会,两位姑娘纷纷上马前行。
有了上回的经验,凤宁越发能娴熟地驾驭小壮前行,小壮也察觉到主人越来越流畅的把控力,跑得也很带劲。
小赤兔在跟小壮较劲,它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载着蒋文若跟闪电似的往前狂奔,好似要叫凤宁瞧一瞧,谁更有本事?
这下可把蒋文若给惊艳到了。
“不愧是赤兔马!”
她勒稳马缰回望凤宁,“妹妹,你小心些。”
小壮见小赤兔风一般刮了过去很快超越了它,也不大服气,拼命地往前追。
凤宁看着小壮仿佛看到了自己,一面心疼它一面又为它骄傲。
“小壮,好样的!”
一刻钟后,蒋文若在一处高坡等到了凤宁,小赤兔昂扬地立在坡顶,黑漆漆的眼眸睨着凤宁,满脸地显摆。
凤宁哭笑不得。
第二日姑娘们都回来了,章佩佩讨了太后懿旨,吩咐御林苑的马官准备场地。
傍晚姑娘们散职站班时,章佩佩趁机跟裴浚请示,
“陛下,明个儿下午臣女与蒋姐姐在御林苑打马球赛,恭请圣上驾临,顺道给咱们提点提点。”
裴浚对马球赛没什么兴趣,一群姑娘花拳绣腿,他去看什么?看李凤宁挨揍?
“朕公务繁忙,怕是不得空,你们去吧,朕会着人送些彩头过来。”
他说这话时,温文尔雅,唇角挂着笑,眼神却分明透着无情。
章佩佩等人大失所望。
离开前,章佩佩眨着泪眼委屈巴巴讨好柳海,“柳公公,您帮忙劝着陛下,陛下不去,咱们都没兴头了。”
柳海明白章佩佩的心情,“姑娘放心,老奴一定劝陛下。”
到了次日午时,裴浚从前庭忙完回来,用膳歇过晌,柳海就开始劝了,
“万岁爷,您今个儿下午又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去瞅一瞅呗,姑娘们盼您如久旱盼甘霖,您露个面留下个彩头也成啊。”
裴浚这个人绝不是旁人能轻易左右的,但这会儿,他还真就想去了。
换了一身玄色绣金龙纹的曳撒,带着几名内侍浩浩荡荡来到了上林苑。
柳海先一步遣人把消息送去上林苑,正在马场准备的姑娘们顿时热血沸腾。
“太好了,陛下亲临,待会儿咱们好好表现,叫陛下开开眼界。”
开开眼界那是虚捧,至少打得精彩纷呈,不叫他堕了兴致。
太后今个儿是被章佩佩硬拖过来的,太后露面,实非等闲,禁卫军必须派兵驻守,这不也来了不少当值的世家子弟,其中就有章佩佩的亲兄长章云璧,他本是虎贲卫中郎将,又是太后亲侄儿,自然是侍奉在太后身侧。
禁卫军连夜圈出一个马球场,正北搭了一个宽阔的敞棚,又因为皇帝要来,临时挂上了明黄的帷幔。
裴浚驾到时,看到马球场内外聚满了人。
众人先朝他行跪拜大礼,裴浚道一声免礼,又上前与太后道安,挨着她老人家落座。
他能来,太后很高兴,“今个儿皇帝少说得许个彩头,给她们助助兴。”
裴浚含笑,“那是应当的,彩头随她们选,朕应下便是。”
十八名女官分成两队,一队章佩佩领衔,一队蒋文若为首,杨婉原不喜欢这些,将自个儿的位置让给了蒋文若,她便在太后与皇帝跟前侍奉点心,照应茶水。
裴浚手里搭着那串菩提子,靠在圈椅里,往马球场扫了一眼。
第一眼没发现李凤宁。
她不上场么?
费尽心思学骑马不就是为了今日马球赛?
第二眼方看到一道身影慢吞吞从场外驶了进来。
她骑了那匹小壮。
比起其他人,明显矮了一截。
裴浚没眼看,把视线调开。
李凤宁毫无疑问是章佩佩这一队的,大家看着她有些犯愁。
“凤宁妹妹,要不你换一匹马吧?”
凤宁笑着坚持,“你们别担心我,我这几日跟小壮磨合得很好,只有骑小壮我才能打,别的马暂时不成。”
大理寺卿家的姑娘贺灵芝说道,“佩佩可是下了赌注,今日非要赢蒋文若不可,若叫你拖了后腿,你怎么跟佩佩交待。”
章佩佩见不得人挤兑凤宁,立马吱声道,
“灵芝不必担忧,马球赛可以不赢,但凤宁必须上场,再说了,打蒋文若而已,绰绰有余。”
贺灵芝见章佩佩护着李凤宁也无话可说。
章佩佩这厢扫了一眼身后的姑娘们,扬声道,“姑娘们,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
“跟我上!”
她一马当先,来到马球场正中,蒋文若早早驾着马在对面等候,比起章佩佩架势十足,蒋文若便显得从容随意许多。
“妹妹,怎么个比法?输赢总得有个说法。”
章佩佩往皇帐方向望去,“太后娘娘给咱们赏了个彩头,是她老人家封后那日带过的一支步摇。”
步摇并不打紧,打紧的是这份寓意和荣耀。
蒋文若明白了太后的意思,难怪章佩佩势在必得。
“不过嘛,”章佩佩突然话锋一转,往裴浚那边挑高嗓音,
“陛下,您今个儿也赏咱们一个彩头吧。”
立在太后身旁的老嬷嬷往帐前来了几步,应声道,“陛下有旨,姑娘们要什么彩头提便是,陛下能应允的自然会应允。”
这时,蒋文若与章佩佩异口同声,
“陛下干脆将小赤兔当做彩头吧。”
“请陛下把小赤兔赏给我们。”
二人说完,相视一眼,露出心有灵犀的笑。
章佩佩暗暗咬牙,看来蒋文若也看上了小赤兔。
辍在后头的凤宁听了这话微微愣神。
想起前日小赤兔朝她耀武扬威的样子,心里莫名生出不舍。
若是佩佩姐赢了才好,她回头也能借来骑一骑。
凤宁这样想。
于是她轻轻拍了拍小壮的脸,“小壮,待会一定要争气,不能叫她们小觑了咱。”
小壮郑重其事点头。
蒋文若与章佩佩同时选中小赤兔做彩头,可见小赤兔深得人心。
论理裴浚是不好拒绝的。
太后看着他笑,“早先佩佩提了几次,说是相中了陛下的赤兔马,不如今日陛下便衬了姑娘们的意。”
裴浚垂着眼,神色淡漠毫无情绪,默了默道,“倒不是不愿意,偏生这匹马已许了人,不能做彩头。”
太后微微讶异,那匹马只够姑娘家骑,蒋文若又在场,裴浚能许给谁?
可裴浚实在又不是个小气人,太后也有些纳闷。
小内使立即将裴浚的原话传到了姑娘们耳朵里。
姑娘们脸色都变了。
“什么?已许了人?”章佩佩嗓音都拔高了几度。
蒋文若也很遗憾,遗憾之余,想起那日小赤兔的表现,又狐疑地往凤宁的方向瞥了瞥。
凤宁被“许了人”三字给砸蒙了。
那个人是她吗?
“往后这匹马就赏你了。”那人浑不在意地扔下这么一句。
凤宁心里打碎了五味瓶似的,不知是何滋味。
当着章佩佩和蒋文若的面,说这样的话,显然是没打算为了蒋文若毁诺,可事实是,她中秋那夜已得罪了他,他压根不必遵守诺言的....
他一句“已许了人”便叫她丢盔弃甲。
李凤宁,你争点气呀。
她自个儿跟自个儿急了。
裴浚自小习武,目力比常人甚百倍。
遥遥就瞥见李凤宁乱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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