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什么都好听。
凤宁喜滋滋乐了,忽然问,“先生,‘思君已久’怎么说?”
乌先生微微一顿,“你要学?”
凤宁笑眼弯弯道,“番经厂有一位老头,他妻子故去多年,他昨个儿说想用不同的文字写一封奠信烧在他妻子坟头,让我帮他写蒙文与波斯文。”
凤宁也有几种翻译,她写下来给乌先生,“您觉得我这么翻译对吗?”
与乌先生相处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申时初刻,凤宁又背上乌先生给她准备的行囊打算回宫,喜鹊胡同靠近崇文门大街,崇文门大街往西至正阳门前的棋盘街一带,是京城最有名的前朝市,此地专供官署区的达官贵人游逛,铺子规格不小,装潢也十分上档次,整条长街熙熙攘攘,热闹却不喧哗。
凤宁习字坏了几支笔,打算再买一盒湖笔,便让马车折去前朝市。
李府赶车的老头系马车去了,独一个老婆子跟着她进了一家书铺,凤宁穿的极其低调,头戴灰色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即便如此,韩子陵还是一眼认出她来,旋即踵迹进了书铺,在凤宁挑选湖笔时,将她拽入了一个雅间。
*
每逢过节,宫里实则是冷清的。
后宫并无娘娘,太妃们又远在西六所,养心殿一带便显得格外寂静。
裴浚陪着太后用过午膳,回到养心殿小憩片刻,何楚生将新入宫女官的名录递给裴浚过目,裴浚搁在一旁不急着看,而是问起春闱的事。
何楚生却急急忙忙起身跟他告罪,
“陛下,您今个儿就饶了老臣吧,今个儿是老臣内子寿诞,老臣得去前朝市逛一逛,挑个她喜爱的镯子当做寿礼,否则迟了,老臣今夜就不好过了。”
裴浚没瞧出何楚生也有惧内的一面,顿时笑道,“哦,尊夫人什么年纪?”
何楚生听出皇帝言下之意,慌忙拱手,“不敢劳驾陛下过问,不是整寿没当回事。”
即便如此,裴浚还是吩咐人去内库取了一盒东珠来,赏了几颗东珠给何楚生,何楚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跪下磕了好几个头。
东珠少见,是御用之物,民间不可售卖,
裴浚看着盒子里最大的那颗金珠,又瞥了瞥平日李凤宁坐着的小几,忽然问道,
“她人呢?”
柳海去了内阁,这会儿是韩玉当值,他躬身回道,
“陛下,今个儿是小年,姑娘们都出宫团聚去了,凤姑娘也不例外。”
裴浚从来不会干涉李凤宁的行踪,今个儿是头一遭。
“去宫外接她回来。”
每每午后李凤宁总爱给他煮上一壶乌梅茶,健脾醒神,今个儿她不在,裴浚不适应。
他惦记她的茶。
第33章
养心殿的地龙烧得有些旺,裴浚本就年轻气盛,颇有些受不住,便信手扯了扯领口,吩咐内侍将支摘窗推开一些,寒风迫不及待灌了进来,将御书房的热浪一扫而空,裴浚肃然坐在案后继续看折子。
是布政司官员送来的年终问安折,里头罗列各地敬献的特产,诸如珍珠,烟花,人参一类。
裴浚看的无聊,却还得一一批复。
博古架上的西洋钟指向申时三刻,还没有李凤宁的动静。
裴浚折子搁了下来,目光眺去窗外,宫人驾着木梯正在更换全新的彩绸,除夕在际,她身份终究与旁人不同,是不是该赏些什么,正这么琢磨着,外头廊庑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去打听消息的小内使躬身入内,打着千儿下跪道,
“回禀陛下,奴婢没接着凤宁姑娘。”尾音微微有些打颤。
裴浚眯了眯眼,折子彻底撂下,语气泛冷,“什么意思?”
内侍苦着脸答道,“陛下,奴婢赶到李府时,说凤宁姑娘已回宫,半路寻了一遭,结果看到...”
“看到什么?”
“看到凤宁姑娘与永宁侯府世子在书铺里见面。”内侍说完头低下去,压根不敢看皇帝的脸色。
裴浚足足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发出一丝极沉的冷笑。
他在这惦记着赏什么节礼给她,她倒是好,私下见前未婚夫去了。
她是不是忘了承诺过他,再也不见韩子陵?
恼怒不可遏制涌上心头,裴浚按着眉心脸都气青了。
韩子陵自然要处置,但他更恨李凤宁拎不清。
裴浚在心里骂了李凤宁一句愚蠢,唤来东厂提督,使个眼神让他去料理此事。
*
凤宁这厢突然被人拽了一把,唬了一跳,待抬起眼发现是韩子陵,她脸色就变了,狠狠将胳膊抽出,对着他怒斥,
“韩世子,你这是做什么!”
凤宁待要往外走,韩子陵及时喝住她,
“李凤宁,你的信物不要了吗?”
凤宁止住脚步扭头看他,
韩子陵缓缓吁了一口气,负手往里一比,
“咱们有话好好说。”
这是一间茶歇室,平日供顾客临时读书歇息所用,当中有一张狭长的黄梨木长案,案头沉香袅袅,笔墨俱全。
凤宁犹豫了片刻,招呼嬷嬷侯在门口,慢步跨进,也不落座,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冷冷睨着韩子陵,
“有什么话快说,说完将信物还给我。”
韩子陵目光不由地在她面颊落了落,对上她清冽的目色微微有几分赧然,他拱袖赔罪,
“凤宁,今日唐突是我之罪过,我就是想问你一句,陛下可有纳你为妃的意思?”
“这关你什么事?”凤宁忿然截住他的话。
韩子陵也知道如今他吃回头草,十分地掉脸面,可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遮掩的,遂开诚布公道,
“凤宁,我承认过去我对不住你,我现在后悔了,后悔当初没能坚持婚约,我如今自讨苦吃我认,可我实在忍不住要问你一问,你真的打算留在皇宫吗?皇宫不适合你,你那么天真单纯,留在皇宫迟早要出事。”
凤宁闻言不怒反笑,“那依你的意思,我去陛下跟前求情,让陛下放我出宫,重新嫁与你?”
韩子陵喉咙微微一堵。
凤宁讥笑,“你觉着陛下会答应吗?”
韩子陵也满脸愁绪,“凤宁,若是陛下真心喜欢你,我无话可说,可如若陛下无临幸你的意思,你便等女官期满出宫如何?”
他也知道这样的希望很渺茫,可就是忍不住祈盼,若万一李凤宁有机会出宫呢,他愿意八抬大轿,再续前缘。
他今日便是告诉李凤宁,他愿意再等她一年。
凤宁不想与他废话,只伸手道,
“将信物还于我,否则我便去圣上跟前陈情。”
韩子陵苦笑道,“凤宁妹妹,并非我不想把信物还给你,实在是你姐姐拿着我祖母的信物不还,欲以此要挟逼我娶她,我只能拿着你的信物,迫着你父亲给她施压。”
李巍被贬,现在两府的婚事是议不下去了,李巍要是聪明,就该尽快解除婚约,不要拿李凤宁的信物给皇帝添堵。
凤宁给气红了眼,“韩子陵,你们俩的事莫要牵扯我,把我的东西还于我,咱们两清。否则,圣上问罪,是你韩家吃亏。”
韩子陵也不让步,“那就请圣上出面,帮忙解除两府婚约更好,我也求之不得。”
天色不早,凤宁还得在落钥之前回宫,见韩子陵软硬不吃,不敢耽搁下去,遂气得转身离开。
李府马车将她送至东华门外,李凤宁又嘱咐嬷嬷将今日之事告诉李巍,让李巍务必处理干净,早日拿回信物,随后便急急忙忙赶回延禧宫。
杨玉苏比她先一步回来,见她面色颓丧,忙问道,“小祖宗,你怎么才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凤宁摇头,疲惫地坐下喝了一盏茶。年关时节,谁家里都有些杂七杂八的烦心事,燕承前段时日送了很丰厚的节礼给杨家,杨玉苏心里烦着呢,凤宁那点事也不好说出来让她挂心,
杨玉苏便道,“方才佩佩遣人递话,说是今夜辛苦你替她去御前侍奉夜宵,她有事今晚回不来了。”
凤宁啊了一声,“她不回来吗?”
这会儿不知为何有些踟蹰。
杨玉苏揶揄地看着她笑,“怎么,以前乐呵呵往养心殿跑,今日不愿意去了?”
凤宁被她说的脸红,“成,我这就收拾去养心殿。”
入内沐浴更衣,匆匆用了几口晚膳便赶到养心殿。
将将绕过玉影壁,莫名觉得今夜养心殿的气氛有些凝肃,过去虽严谨,至少左右廊庑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说话,养心殿正殿廊子下少不了人影穿梭,今个儿倒是奇了怪,人一个没少,却是个个跟泥菩萨似的,没了声气儿。
凤宁也顾不上细问,立即去了御膳厨,看了一眼今夜给皇帝准备的夜宵,依着皇帝口味调整了用料,又亲自煮了一盅核桃奶酪,带着宫人往养心殿来,如往常行至廊庑下,几位御前大珰今个儿倒是聚得齐,各个神色各异盯着她瞧。
凤宁很不好意思,屈膝施了一礼,众人避开不受她的礼。
柳海上前轻声问道,
“回来啦。”
迎着入内,打开食盒一叠叠菜查验,无误后便合上,摆手示意韩玉送进去。
凤宁待要跟上,柳海忽然拦住了她的路,“凤姑娘,主子今日心情不大好,谁也不见,姑娘回值房歇着吧。”
这还是凤宁头一回被拦在门外,心里吃了一惊,不过她也没多想,退出殿内,与其他人一道立在廊庑站班,西围房今夜只梁冰在当差,杨婉不能夜值,便回了延禧宫,廊下只凤宁一个女官。
寒冬腊月,夜风跟刀子似的不要命往面颊扔,凤宁有些承受不住,却也晓得今夜不同以往,不敢擅自离开,果不其然,柳海方进去不久,便提着那盅核桃奶酪出来了,其余的食盒留下,唯独这盅她亲自做的夜宵给递了出来,凤宁心咯噔一下,已有了不妙的预感。
“公公,怎么了这是?”凤宁迎上去,忍不住往御书房方向瞥了一眼,厚重的布帘遮住了里面的情景,她一无所获。
柳海神色复杂看着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据实已告,
“万岁爷说,这盅奶酪您自个儿喝了吧。”
凤宁再笨,也晓得出了岔子了,酸楚密密麻麻覆上心尖,她忍住泪意问他,“公公,陛下在生我的气?我做了什么惹陛下不高兴吗?”
柳海也不知自己这会儿该不该说实话,御书房那位可是从不喜人多嘴,可就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柳海最终冒着风险,领着凤宁到了廊庑尽头的茶水间,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
“东厂的缇骑以不敬圣上为由,将韩子陵打了个半死不活扔回了永宁侯府,至于您,陛下这头是不愿见您,龙颜大怒呢。”
凤宁闻言脸色都白了几分,当即明白了事情始末,急道,
“公公,您放我进去吧,我亲自与陛下解释,事情不是那么回事。”
柳海苦笑道,“老奴也想放您进去,可陛下没开口,擅闯是什么罪名,姑娘不会不知道。”
凤宁没法子了,跪在御书房门口请罪。
一刻钟过去,里面没有动静,又是两刻钟过去,到了亥时三刻,平日这会儿皇帝都该寝歇了,可裴浚就立在那儿,单手写行书,神色跟暗夜的深湖似的,没有半分波澜。
柳海实则看不下去了,跪下跟他磕头,
“陛下,凤姑娘在外头跪了许久,那么年轻的姑娘,膝盖跪出毛病可不好,您就见见她,万一有什么隐情,也省得两厢生了误会。”
裴浚沉默片刻,将大狼毫一扔,寒声道,“让她进来。”
柳海慌忙朝门口的韩玉使眼色,韩玉掀开布帘,让凤宁进去。
凤宁挪着酸胀的膝盖,进了御书房,先悄悄瞥他一眼,裴浚坐在案后不知在看什么,眼帘低垂辨不出情绪,凤宁立即抚裙跪下,解释道,
“陛下,臣女今日不是刻意要见韩子陵,是他拦住了我的去路。”
柳海这厢早早领着人都退开了,御书房只裴浚与凤宁二人。
裴浚闻言抬起眸,冷冷凝睇她,“他为何拦你去路?”
“因为....”凤宁突然犹豫了一下,他惯不喜欢她与别的男子牵扯,可惜她偏生摊上了这么一桩腌臜事,凤宁心中叹了一气,无奈坦白,
“因为最初长辈订婚的信物还在他手里,我想拿回来。”
裴浚脸色彻底变了,像是平暗的湖突然刮起一阵幽戾的风,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凤宁被他这副脸色给吓出了汗,“陛下,退婚之时,我的信物还给了我爹爹,我爹爹原是等他与嫡姐成婚,便可顺理成章将信物要还与我,可偏生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那韩子陵拿着那枚信物逼我爹爹退亲,我姐不肯,他便不肯还,两厢僵持....”
裴浚不等她说完,面色沉沉截住话,“你为何不早告诉朕?”
凤宁喉咙哽了一下,“我....”
他们到凡事可坦诚相待的地步吗?
他总那么高高在上,不喜人给他添麻烦,总总告诉她,人要自立自强,谁也靠不住得靠自己。
她有什么底气告诉他,求他帮忙把信物要回来。
直到今日,得知韩子陵死不悔改,她是打算回来禀报于他的,可惜被他抢先一步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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