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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进入回南天,天气潮湿,又时不时下起雨。这天程季泽去银行办完事,开车到店里,见到一个女人站在店门外。她没伞,就这么站在屋檐下往里面看。程一清在屋里跟装修师傅说话,背对门口,没看到外面。
程季泽看清这女人是德婶。他将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手里握一柄黑色大伞,伞面移到德婶头顶。“德婶,”他微笑道,“为何不进去看看呢?”
德婶扭头,抬起下巴,见到是程季泽,有些意外。“不用不用,我不想打扰阿清工作。”
“你今天来是……?”
德婶看着程季泽,有些不好意思。这时程一清已留意到老妈在店外,她奔了出来,也没带伞。程季泽轻轻将伞又往她那边移,堪堪遮挡住这母女俩。程一清问:“妈,你怎么来了?”
“出租屋漏水啊。”她说房东答应给她换房间,但是那些房间一个比一个差。她说不过那些人,只得出来找程一清商量。程一清生气,说她回去看看。
程季泽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插话:“我那里有空置房间,你们可以暂时住我那里。”他看母女俩像看骗子一样瞧他,便道,“一来互相有个照应,二来开店前,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跟一清沟通。”
“你一个男人,我们在那里住,不太方便吧。谢谢你,有心了。”德婶摆手。
“我时常不在,有时回港,即使在广州,也只是晚上回来睡一下。”程季泽停顿一下,“我们也算一场亲戚,只是这些年来疏于走动。如果你太客气,我就需要检讨一下,是否自己太过讨人厌了。”
德婶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吃盐多过程季泽吃米,也看得出来他要刻意卖个人情。她便不好再推辞了。
程季泽在外籍及港澳台人士较多的公寓楼里,租了一套两居室。推门进去,入户后是玄关,右手边是独立卫浴区,后部客厅空间显得开阔,除了长沙发跟落地灯外,别无他物,深灰色地板像在无声迎接母女二人。
跟城中村日租房比起来,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第21章 【2-5】你不要喜欢上他
程季泽领她们到书房,“你们可以睡这里,直到找到地方。”
“那太麻烦你了。”德婶说。
“自己人。”程季泽说,“反正我在广州也没有别的亲戚。”
程一清开摩托回出租屋一趟,将行李通通带回来。到了才发现,牙膏牙刷忘了。程季泽让德婶休息一下,他下楼到便利店给她们买牙刷。程一清说:“我自己去就行。”
程季泽:“我也有东西要买,带你去吧。”
两人下了电梯。外面还下着细雨,程季泽拉起外套帽子,回头见程一清也没带伞,他抬起手臂,遮盖她头顶,“走吧。”
程一清忽然觉得,这人也没有那么讨厌。
他们到便利店,买了牙刷牙膏拖鞋,外面的雨突然变大。程一清想加一把伞,又觉得浪费钱,决定忍一忍,反正也只有一个街口距离。程季泽自己买了把大伞,“走吧。”程一清想,他总是来去匆匆,应该很忙。
因为下大雨,回去的路便难行了。雨水从伞的四面八方溅进来,程季泽说:“你可以往中间再靠一点。”程一清就微微缩起身子,像一只小虾。
进了公寓楼,两人身子都被水溅湿。他们并肩站着,等电梯下行。
程一清问:“其实,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德婶都看得出来,你居然还要问。”
电梯门开了,程一清跟在程季泽身后,走进去,心里还在想着这番话什么意思。
到家以后,程季泽抱着笔记本电脑进了房,关上门。德婶跟程一清明显没那么拘谨,但也不好意思在客厅里待着,德婶洗漱完后就进了房。程一清洗完澡出来,正好碰见程季泽走出来。
他问:“德婶睡下了?”
“嗯。”程一清想了想,又说,“你刚说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吗?我只是为了卖个人情给德叔看。”程季泽说,“你们两母女一直住外面,他不可能完全不闻不问。哪天他知道你们住我这里,有人照应,也许在程记这事上,也会有所顾忌,不会给我制造这么多麻烦。”
“你总是这样理性吗?对人对事也如此?”
“也会有失控的时候吧。”
“你也会失控?真好奇。”
“不要好奇。对自己没有好处。”
程一清洗漱后,轻轻摸上床。书房里的单人床虽不大,但母女俩凑合着也能睡。她刚躺下,清妈就轻轻转过脸来,低声问,“你刚才跟程季泽聊什么啦?我听到你们聊了很久。”
“讨论工作而已。”在妈妈面前,程一清有点奇怪的心虚。明明只是二人间闲聊,但她硬要往工作方向去解释。
德婶轻笑:“怕什么,我又不会像你爸那样,什么都管。”
程一清闭眼装睡。
德婶又轻声说:“不过,你不要喜欢上他。”
程一清又睁眼,看着德婶,“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你怎么会说这么奇怪的话。”
“他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我害怕。你不会是他的对手。”德婶压低声音,“再说,程季泽家境跟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完全不一样。我不希望我女儿嫁入这种人家受气。”
“妈咪,我跟他都是专业人士,不会因为日对夜对就产生感情。”而且,程一清心想,她跟程季泽之间,他看不上她,她也不喜欢他。
住进来后,程一清发觉程季泽没说错,的确更有利于工作。出租屋没有厨房,她又不回程记,没法自己实践制作,有些经典配方仍只停留在纸上。程季泽那里的厨房宽敞明亮,甚至还有烘炉烤箱,她在德婶帮助下,一起研究经典配方。
广州当年是通商口岸,很早就从国外传入西点,粤式糕点本身便是当地文化的一个混杂隐喻:以广佛等地民间食品为底子,融入中国北方糕点跟西式糕点特色,随着时代发展,不断改进工艺,渐渐形成独特的南国风味。
德婶在厨房里,边揉面粉边跟程一清说,“传统粤式糕点,用料重糖、轻油,成品皮薄馅厚,口味香甜油润。”两人合力做玫瑰豆沙包,将包底搓成圆形,用手掌心压扁,放入适量玫瑰豆沙。德婶不住提醒,“包口收紧,包口收紧!不要露出馅!”从烘炉中取出成品,包身色泽金黄,玫瑰豆沙香味扑鼻。母女俩信心大振,欢喜拍掌。程一清见德婶心情好,她更觉开心。在家里时,可很少见她这样雀跃呀。
程季泽这时从外面入屋。德婶欣喜地端出包子,让他尝试。程季泽用手碰一下,烫到。德婶笑:“哎呀,忘记叫你小心烫了。等下再吃。”程季泽微笑,说自己还有事要出门,你们先吃。
程一清说:“我们留一个给你。”
“不用。”他行色匆匆地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匆匆离开。
包子放凉后,程一清跟德婶试吃,觉得味道尚可。“但还是没有你衰老爸做的包子好吃。”程一清同意,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她留了一个玫瑰豆沙包放冰箱,又在桌上给他留了字条。次日起床时,程季泽房间门敞着,没有人,不知道是没回来,还是又走了。
在程季泽看来,内地工作生活节奏都比香港慢,新店装修进度未如理想。程一清却有不同看法。她初尝创办公司滋味,一切都新鲜,一切都觉快。
她第一次在广州见到透明玻璃厨房。设计师说,这在欧洲同行里很常见。程一清多次邀请德叔来看,德叔倔,推说自己忙,一直不愿来。
这天程一清回广州程记。德叔正在将面粉过筛,程一清进来了,也不跟女儿打招呼。她吃不准父亲是还在气头上,或纯粹专注于工作。她在旁边静候,一直等到德叔将面粉跟油搓均匀,放冰箱,他才粗声粗气问程一清:“你怎么来了?”
程一清笑了:“老爸,别搞错。这次说要搬走的不是我,是妈咪。”
“听说你们搬到程季泽那小子那儿了?”德叔青筋暴起,“那家伙!拿了我们程记配方、程记招牌还不够,连老婆女儿都拐跑了!”
程一清心想,当初还不是老爸一口答应,程记都交给她。才有了后面这些事。现在他看不过眼,又后悔了。世上哪有后悔这回事!她现在学精了,不再跟老爸当面顶撞,而是说些好听话搪塞他,“双程记做大了,对程记也有好处。至于香港那边爱怎么讲,是他们的事。双程记扎根内地,这一点是不变的。他们也是怕我们以后影响力会辐射到香港甚至东南亚等地,才会害怕。”
这话将德叔的心里说舒服了。程一清跟着德叔,将经典糕点逐一学到手。虽说做得一般般,但像德叔说的,如果当老板都不会,只会被请来的制饼师傅欺负。
在德叔看来,防制饼师傅还是小事,防着程季泽才是大事。“哼,他让你们过去住,就是要收买人心!还有,你一个女孩子,跟男人同住,不要吃亏!”
“我妈在呢!”
“她也是胡来!怎么还不回家!”
程一清这晚在家吃饭,发现厨房洗水槽里垒着昨晚前晚的碗碟。打开冰箱,除了鸡蛋,就是程记糕点。她问德叔:今晚吃什么?
“下个鸡蛋,煮碗面。”
她又问:昨晚吃了什么?
“随便煮碗面。”
程一清有点同情老爸,但想到老妈长年以来的家务付出,不曾获得过老爸肯定,便觉得是该给他个教训。她也不爱下厨,跟老爸二人在一张桌子上吃了面,德叔时不时问,你妈应该不适应吧?是不是觉得不开心?她胃痛毛病没犯吧?程一清故意告诉她,老妈在程季泽家住得舒服,德叔从鼻子里哼一声,不再说话。
饭后,程一清帮忙洗了碗,又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她从房间书架上取下那份合同,放入新买的保险柜里。放入保险柜前,又翻了翻。
这一看,她才意识到有问题。
第22章 【2-6】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感受
德叔在外面喊:“这么快洗完碗了?”
程一清随口应是,双眼仍在看着合同。德叔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见她在翻合同,信口道:“没什么事吧?不过律师是你那个朋友何澄找的,应该还可以吧?”
“嗯。”
“说起来,之前你二叔搞点小生意,好像找了个刚毕业的事务律师,对方审合同时也不仔细,最后合同里有坑也不知道。”德叔已经走到厨房了,从那里头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所以啊,像我们这样的人做生意,还是要小心点。哎,洗碗布放哪里了?”
程一清没听到,德叔喊了几声,她才说:“在灶台右手边。”
德叔问她今晚要不要在家睡,她说不了,自己还有事。德叔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很快掩饰住。
跨上摩托离开家时,程一清忍不住回头看,发现德叔从二楼房间窗户里往外探头看她。见她扭头看自己,德叔装出一副不耐烦的硬朗样,往外挥了挥手,像是在说:快走快走。
她脚踩油门,飞快驶向程季泽家。
到了地,开了门,德婶居然跟程季泽在餐桌前,边吃饭边笑着说话。德婶煮了一桌菜,清蒸鲈鱼、白灼虾、花菜炒肉,还炖了猪肺汤,见程一清回来,让她赶紧喝。程一清冷冷瞥眼程季泽,又看向德婶:“我吃过饭啦。”
“又不打电话回来说。浪费了。”
程季泽正端碗喝汤,微笑说,“不浪费。难得有这样的住家菜跟靓汤水,再多我都吃得下。”
德婶笑得头发丝都在起伏。程一清进去洗手,心里想,程季泽倒是挺会攻心的。她洗完澡,吹头发后再出来,程季泽居然还在吃饭。
他说,“我很少喝到猪肺汤。”德婶说,“是啊,猪肺很难洗干净的。你在外面酒楼就不要点这些了,他们肯定随便洗洗就算。”程一清插话:“你家不是有工人吗?”程季泽说:“我家工人是菲佣,只会做罗宋汤跟南瓜汤。我爸家的厨师倒是煲得好汤,只是不合我口味。还有个华姐,煲汤虽好,但每次也只煲些快手汤。”
程季泽喝完汤,说要帮德婶洗碗。德婶将他推出厨房,“不用不用!我们已经住你地方,没给你交钱,怎么还能让你洗碗呢!”程季泽含着笑,说好好好,退出来。程一清也想进去帮忙,也被德婶叫出去。
程季泽跟程一清两人在客厅,一人占着沙发一边,面对面坐着。程季泽脸上的笑容敛掉,像揭掉一层面具,只低头看一份文件。程一清先开了口:“我想尽快推动经典配方上市。”
“这个以后再做不迟。”
“为什么?”
德婶这时端水果走出来,两人不再说话。程一清心里闷着事,无声吃着果盘里的橙,德婶说:“怎么不留点给阿泽呢?”
程一清心想,老妈居然喊他阿泽了,多么亲密。
程季泽说:“不打紧,自己吃够了。”
程一清说:“我明天再买些水果回来。”
德婶笑笑:“明天?不能再麻烦阿泽了,我们在这里住好几天,该走了。”
程季泽说,德婶如果不介意,多住几天,他可以常喝到靓汤。德婶说,哎呀你想喝汤,来我家好了。程一清在旁看两人如母子般互动,冷不防问德婶:“你原谅老爸了?”德婶说,“老夫老妻了,原不原谅又如何呢。他今天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风湿骨痛。唉,还是回家去吧。”
德婶晚上在房间里收拾行囊,程一清则在客厅里收拾,程季泽从房里出来见到,跟她说,“你不用收拾。我请了阿姨来搞卫生,她会收拾。”
“我一直住你这里,总要做点什么。”
“你似乎很讨厌欠人人情。”
程一清捡起沙发上的靠垫,面无表情地用手拍打一下,“我不光讨厌欠人人情,还讨厌被人骗。”
程季泽知道她话里有话,静待她说下去。她果然心里藏不住一点事,转头见德婶关了房门,便跟程季泽道,“什么要配方授权,都是骗人的,都是幌子,不是吗?”
“经典配方需要缓一缓,是因为还没研发出现代工艺制作方法,只适合当噱头。真正用来卖,成本高,利润薄。”
“对,目的达到了,什么传承经典、传统工艺,就成噱头了。”
程季泽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选择不接话。
程一清继续说:“我今天看合同时才察觉,有一个条款涉及香港程记。”合同上有一条特别指出,香港程记授权双程记可在糕饼制作提供等餐饮服务上使用程记字号及品牌,也就是说广州程记允许香港程记进入内地。“你们在意的,从来不是配方,而是这个市场!所谓的合作,也是为了可以不再受制于八十年代法院判决,让香港程记可以光明正大卖进来。”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你开士多也好,倒卖纪念卡也好,或者卖千年虫药也好,难道不是希望市场越大越好,成本越低越好?”
“我爸一直认为,你们会将程家传统配方传承下去。而且当年香港程记这样对我们——”
“我是做生意的,难道考虑市场还不够,还要考虑德叔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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