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以后,程季泽都没在办公室里见过程一清。她仿佛专注于产品,每天都待在店里,捣鼓试验更健康更美味的糕饼。偶尔程季泽去巡店,见到她,两人之间也无话,更没人主动提起潘盈盈他们的事。
倒是陈夕裴爱上了吃双程记的糕点,来了几次。她跟程一清说,潘盈盈跟令狐冲都“火了”。程一清疑惑,问她火了是指什么。
“潘盈盈跟令狐冲藉着双程记的势头,各自接受了采访。好像是说消费者们不光对祖辈感兴趣,对他们俩更感兴趣。你懂的。”陈夕裴说罢,低头啃一口核桃酥,又喝一口珍珠奶茶。
“感什么兴趣?”
陈夕裴说,哎呀你想呀,他们俩年龄相当,都长得眉清目秀的。听故事的人,总有种想法,希望将上一辈的遗憾,在他们俩身上圆满回来。他们自己也知道,一切就顺水推舟了。
所谓的顺水推舟,是指两人接受了不少媒体采访,并且以情侣身份。程一清边咬菠萝油包,边看采访。潘盈盈是美术生,她跟媒体说,自己正在学几米画绘本,打算用爷爷辈的故事来画,会一路画到现在。身旁的令狐冲牵着她的手,温柔地鼓励她。
记者问起他们怎样解决异地恋问题,令狐冲坚定道,他打算到中国发展事业。
而在最新报道里,已经有出版社找上门,要出版潘盈盈那本一张图都还没画出来的绘本。而令狐冲则在深圳开始创业。文章结尾歌颂了这段爱情,并且对令狐冲这种为爱奋不顾身的精神特别赞赏。
程一清目瞪口呆:“他不是早就盘算着来中国发展的吗?这跟女友有啥关系?”
陈夕裴嘻嘻一笑,“我认识这个记者。你知道这些报道是谁为他们牵线的吗?”
“谁?”
“程季泽。”
一开始,程一清觉得很撕裂。明明自己也并非什么圣人,但她始终无法完全认同程季泽。但最后又证明,程季泽做的事是正确的。她想起当日在酒店里,她提醒过程季泽小心二叔,现在想来简直是个笑话。
第30章 【2-14】你能不能跟他说一下?(上)
近期香港新界出了件凶杀案,凶手还没找到,尸块则在新界一间废弃村屋外被发现,偌大一个麻包袋,渗出了血水,被村民们发现了。
《得周刊》所在媒体集团近日开大会,要求杂志也要提升时效性,除人物报道外,多跟进全港市民关心的劲爆新闻,催谷销量。何澄便被安排去找线索。杂志社的车开不进村路,前辈留在车上抽烟,一个劲让何澄自己进去。何澄心惊胆战,“我没来过新界……”
“没来过就要自己去熟悉一下啦!我要留下来殿后,看着这车。”说着,前辈拿出马经,开始研究跑马下注。何澄只得自己往里走。
当日的满腔热血,现在已经被杂志社的人事纠纷磨平,她一心只想安全平稳下班。她在心里盘算好,先去案发现场拍个外景照,再找附近村民聊一聊有没有看到什么陌生面孔,最好能跟发现麻包袋的村民聊上,就差不多可以交差了。
不料这天村里有大事,祠堂里吃九大簋
九大簋是粤港澳地区传统宴会的一种形式,代表着极高规格和丰盛程度的宴席。"簋"原本是古代中国用于祭祀时盛放黍稷等食物的圆形器具,后来延伸为饭桌上的大碗或者指代宴席。在广东民俗中,“九大簋”特指由九道精心准备的菜肴组成的宴席,每道菜都选用上乘食材,讲究色、香、味俱全,象征着富贵、吉祥和尊重。
,人数众多。何澄拍完案发现场后,直奔祠堂,当地村民一听说她问这个,就破口大骂:“你会不会看场合说话啊?今天是我们祭祖大日子,你跑来祠堂问这个?大吉利是!”何澄被骂个狗血淋头,心里老大不高兴,到祠堂附近士多店打电话给前辈,说今天采访不到人,能不能早点收工,明天再来。
前辈不高兴了:“明天?明天我给你做特区首长好不好?明天开始我要跑金像奖啊,见不到华仔是不是你负责啊?”何澄正想问后天,前辈已自顾自说下去,“后日我要采访玉女柏芝啊,她是今年新人奖大热,我采访不到她,是不是你给我约她出来啊?”何澄在士多店对着电话话筒翻白眼,但嘴上只得连声“好好好”。挂掉电话,她跟士多店老板娘聊了几句,问了村里历史、村里有多少人口、平时有什么人出入、近日有没有见到陌生面孔、案发后对大家生活有没有影响等问题。
问到一半,她呼机响了,是前辈找她。她又拨电话出去,前辈说:“喂,杂志社突然有突发新闻,我要赶回去。你待会自己打车回去!”
“不是,喂——”
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对方早将电话挂掉。士多店老板娘边嗑瓜子边笑嘻嘻看她:“你老板啊?出来做事,是这样受气的啦。我弟弟在中环律师行上班,钱赚得多,气受得也不少。”
何澄掏钱给电话费,苦笑一下:“可惜我事多受气多,就是钱少呢。”
她走到村口,等了好久才有车。那司机戴着墨镜跟帽子,似乎不愿用真面目示人。一路上也古古怪怪,听到电台播这桩新界杀人案新闻时,就调大音量,当主播提到“凶手仍然在逃”时,就紧张地转台。何澄突然想起,刚才村民提起,最近村里有个陌生人出现,那人脸上有一道疤,而且案发后就消失不见了。何澄一下紧张起来,心惊胆战了一路,快到家时,她听司机接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别提了,前排摔了一跤,半边脸上到不能见人,我现在连开工都戴墨镜戴帽子……”何澄这才松了口气。
到家时已是精疲力竭,一颗心仍砰砰直跳。一进屋,正想跟何妈撒娇,居然迎面就看到姑妈那颗烫了发的大头,笑嘻嘻地迎上来,嘴上说着“哎呀哎呀,等你很久啦。”何澄纳闷:等我?
再抬头看,表姐居然在,更稀有的是,向来不怎么跟他们说话的表姐夫也在。屋子本来就小,他们将这里挤满,更显小了。
他见何澄回来,微笑着上前,笑笑口道:“我前排去汉城
2005年,汉城改名首尔。
,带了些高丽参回来给你们。还有一套护肤品,是你表姐挑的,她说,阿澄年轻漂亮,更要多多注重保养。”表姐夫说这话时,表姐现出一副尴尬表情,似笑不笑的。何澄想,这怎会是表姐说得出口的话。
姑妈说:“阿澄怎么这么晚回来?又出去约会了?”
何澄正要开口否认,何妈端出一盘水果,边喊大家吃边打断,“吃水果吃水果。”她笑对何澄说,是表姐夫带来的。姑妈说,对啊,Kelvin这次特地来找你。
“找我有事?”
“也不算有事。”表姐夫仍旧笑眯眯,“只不过……”他压低声音,几乎附在何澄耳边似的,说起近日工作上略有不顺,本来要带表姐去欧洲玩的,大客户没跟他们续约,收入减少好多。“我们做包装盒供应的,赚的都是小钱,主要看大客户给多少订单……”
何澄没明白,这个平日跟自己说不上几句话的表姐夫,怎么突然跑来跟他说这个。但她依旧耐心地“嗯嗯嗯”,直到表姐夫说,“那个大客户,你也认识的,就是程记。”
她脑子里锵一声,哦豁,原来如此。
表姐夫道:“你能不能跟程季康说一下?”
何澄微转过脸,要躲开表姐夫那热切的眼神,却又跟表姐那婉约神色对上了。表姐嫁人时已超过三十岁,表姐夫比她小半年,又比她家有钱,谁都说是她高攀了。即使两人感情好,但洗脑的话听多了,想法也会变。
表姐看向何澄的眼神,多少带着股劲儿,一股希望她能帮上忙的劲儿。
何澄不忍,把脸转向另一边,对牢咬着程记肉松卷看热闹的小妹,才狠下心,“我跟他不熟。”
姑妈正要开口,何妈突然插话了,“谁说不熟的?你问一下人家又怎么了?也不是说非要干涉程季康做事,但你跟人提一下,总比不提的好嘛。至于阿康怎么决定,那就是他的事了。我们跟Kelvin一场亲戚,该帮的总要帮的。”
何妈这话一出口,等于给这事定了调。何澄不好否认,只得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程记现在收缩业务,可能表姐夫的生意也受了影响。”
“是,我明白。不过,减少订单我可以理解,他降低成本,我也可以降低成本嘛。没必要做到不续约嘛,少了这个客户,做些小鱼小虾生意,我们就离关厂不远了。”他搂过表姐肩膀,“我还打算今年跟淑仪要个BB,让她安心做全职太太。”
何澄被架到火上烤,唯有说,我试一下。姑妈顿时千恩万谢,临出门前还说,“我几时都说阿澄最有出息了。”何澄想,什么出息?被有钱人看上能算出息吗?何妈平日跟姑妈面和心不和,今天像姊妹花一样,彼此都好话说尽,一个依依不舍将对方送出门,另一个笑嘻嘻说下次一起逛街。
门一合上,姑妈三人回身下楼梯。表姐夫说:“妈咪,是不是真的?表妹真的跟程季康有关系?”
姑妈道:“谁知道,半真半假咯。不过你现在这状况,也只能马死落地行了。”表姐在旁,始终一言不发。
第31章 【2-15】你能不能跟他说一下?(下)
门里面,何澄也一言不发,看着何妈。何妈心虚,假装要去洗果盘,何澄喊住她。“不急着洗,还有话没说呢。”何妈回头。何澄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小妹正趴在折叠桌上写作业,头也不抬,插了句话,“虚荣心。”
“要你多话!”何妈瞥小妹一眼,又去看姐姐,语气哀婉,“我难得在你姑妈跟前扬眉吐气一次。你总不能亲手把这机会掐灭吧?我知道程季康跟你不是那种关系,但既然你认识他,下次采访他时,跟他稍提一下又有什么问题呢?我以前在厂里上班时,也经常给姊妹行个便利……”
“你那时候跟我现在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何妈不高兴了,“我跟你讲,你不要瞧不起你妈我。做人不能这样没良心的。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觉得你是大学生很了不起?我要不是时代问题,博士我都念出来了!怎会嫁到何家,给你们做牛做马!”
何妈对外人的抱怨,将一个字掰成两个意思,一半抱怨,一半炫耀。对着大陆亲友,说香港物价高,还是你们大陆好呀,香港富豪多,自己走在路上都自卑了。她对家人的抱怨,也是一个字掰成两瓣,一瓣扎向自己,另一瓣扎向别人。
她一个人说得眼眶都红了。世界不理解她,自己女儿还不理解自己么!说得言辞哀切,在婆婆那儿受的气,光忍下去还不够,她是要还回去的。怎么还?她要两个女儿风风光光的,自己脸上贴了金,这金光便能刺向瞧不起她的每一个人。
何澄扭头看一眼妹妹何湜,见她不做声,只溜眼珠子,何妈一抬头,人又立即埋头奋笔。何澄失了盟友,只得敷衍何妈,说尽力一试。
何妈竭力掩饰欣喜,不忘提点她,最好跟程季康合影一番,“就算办不成,我也留个照片给人展示一下。”何澄想,那我可更不能拍了。
她嘴上答应了何妈,但并不打算真帮这个忙。到时满一个星期,她在姑妈前演一番,说自己被程季康秘书拒绝了,电话打不过去,这事就算结束。何妈会恼羞成怒,会在人走后骂她,但没所谓。
日子按部就班过着。新界士多店老板娘主动联系她,说想起一些线索,她便赶紧进了村去采访。现在她多了个心眼,不再喊上前辈,得了线索,自己闷头写完稿,发一份给邬玛,再抄送给主编跟副主编。
杂志下厂印刷那天,她被安排到澳门采访当地回归后的旅游业情况。跟当地旅游局事务代表吃过晚饭,她从五星级酒店餐厅出来,路过宴会厅,见那里正在搞一场晚宴。她朝里面看一眼,见到都是穿晚礼服的人。她对这种场合不适应,匆匆走开,却迎面见到程季康从里面出来。
他也注意到她,远远看着。旅游局代表跟何澄说:“是程记的人。不好意思,我过去打个招呼,顺便介绍你们认识。”
何澄察觉自己一阵紧张,但她习惯了饰演活泼人格,因此站在代表旁边,熟练地假笑。
代表介绍说,这是香港程记总经理,程季康。
何澄:“程生,你好。”
代表说,这是《得周刊》记者,何澄。
程季康:“何小姐,你好。”
澳门旅游局希望港澳两地企业合作,联手多搞活动吸引内地及海外旅客。代表跟程季康相谈甚欢。何澄跟他说,不打扰了,我还要赶船回去。代表说,是我们不够周到,不好意思。何澄说,没事,我们记者都是自己来来去去的,做完一个采访就赶下一个。代表说,这次交流很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何澄说,会的会的,拜拜。
程季康一直在旁,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转身离开。
回到香港,她看到杂志原文刊发了她的稿子,只是她从唯一作者,变成了第二作者,排第一的是不在场的前辈。这种事情,在内地实习时她见过,但在香港时只听说过一次,那次还是采访主任提前打过招呼,要求加上提前拿了线索、但临时有事的同事。
像这样,赤裸裸抢功,剥夺他人成绩,是第一次。
她非常震惊,跑去邬玛办公室,却见前辈从那里出来。她也不怵,手里卷着杂志,大声质问:“为什么?”
前辈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一下被她唬住,但又立即回过神,“这个案子一开始,是我带你去村里找线索的啊。”
“你只去了一次!而且你根本没下车,躲在车上看马经!”
“不要含血喷人啊!我去了!也采访过那些村民了!你看不到而已!”
“好——”何澄抖开手中杂志,翻到那一面,指着上面的字,“上面提到见到脸上带痣陌生人出入的女村民,是谁?”
前辈答不上来。
“还有——”何澄又翻过一页,“这里总结了近年来,有心人士利用新界围村地形复杂,管理不善,租借场地行凶或藏匿。这些资料在哪里查的?”
“公司资料室就有啊——”
“公司资料室的数据不全!我额外联系了香港警察公共关系科!”何澄又指着另一个段落,“这里分析村内纠纷,林林总总,请问你又在哪里取得的资料呢?”
两人声响极盛,邬玛从办公室走出来,附近主编、副主编也都纷纷站到走廊上,问发生何事。邬玛端着马克杯,静静看着一切。
前辈恼羞成怒,“你一句一句问我,是什么意思啊?不要以为你有香港程记这个靠山,在《得周刊》就可以骑在我头上!这里是正经传媒公司,不是你用来给自己镀金、结交有钱佬的地方!”
这话极度羞辱。何澄怒极,撕下平日里装乖巧诈活泼的面具,众目睽睽下,将新出炉杂志往地上狠劲一掼,转身就走。
后面,她休了两天假没回来。这期间,邬玛协调,将稿子所有稿费全都拨给何澄。但这又有何用。同事再见到何澄时,发觉她已没了林间小鹿般的朝气,说话时双手插袋,眼神略厌世。被质疑,被卡稿,被敲打,也不再抗争,只随波逐流着,偶尔说些愤世嫉俗的话。她很少笑,除了对杂志社里打扫卫生的琴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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