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在何文田,面积虽小,却是她赚回来的。她终于搬出了公寓。连何妈都以为,她的钱是靠跟叶令绰不清不楚得来的,全没想过,这钱跟男人无关,倒该感谢一个女人。
一开始,叶允山跟人聊天时,会支开何澄。后来,渐渐地将她留下来。何澄听到一些消息,也曾心动,却忍住了。直到叶允山问她,留在她身边做事却不为自己谋利,她图什么?“不要告诉我,为了实现个人成长。我不信这一套。”
“也许为了证明自己。”
“证明给谁看?”
“给世界。”
叶允山笑,不语。
三日后,叶允山在被雨水沾湿的窗玻璃上,写下一串数字。何澄瞬间明白,那是一个股票代码。她看一看叶允山,手心出汗。
她当记者时,已见过有钱人利用信息差来赚钱。但当她鼓起勇气,重仓购入,并赚得人生中第一个三百万时,才发觉一切来得这样容易。当年,她说围在程季康身边的人,都想从他身上拿好处,她为此而鄙视他们。但现在,她有点明白了。
何澄为这一物质上的收获向叶允山致谢,叶允山得知她只赚了三百万港元时,摇头,微笑,“你还是胆小。”
何澄也微笑,承认自己胆小。
但这样就够了。她,广州工厂后勤跟香港地盘工人的孩子,家住公屋,念完大学后,辛辛苦苦打工,从不认为致富跟她有任何关系。但现在她发现,穷人留给下一代最大的影响,便是“不可能变富”的无形约束。贪财如姑妈,认为表姐夫那样的小商人便已很了不起;虚荣如她亲妈,也不认为女儿能够凭自己致富,觉得她只能攀附男人。但这三百万,改变了她。就像没见过江河湖海的人,偶然学会游泳后,开始好奇,自己到底能够去到多远,变得多强,爬到多高。
浴缸水已满。她脱掉衣服,跨入浴缸,拉上浴帘,将自己跟帘子外的世界隔绝。她在那个狭窄逼仄的上铺,睡了这样多年,离开后才发觉自己习惯这样的小世界。她闭上眼睛,躺在浴缸里,耳边却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是男人。
浴室门被推开,男人站在浴帘外。她抬头看他影子投在浴帘上,随着光影微微晃动,像童话中的兽。他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中午。”
“不告诉我?”
“程季康,我跟你之间,谁也没有向谁事事汇报的必要吧。”
程季康一只手捏住浴帘一角,手指发力,似乎无限愤懑。他说:“爹地想让那个女人加入董事会。”
“你没法拒绝,对不对?”
程季康一把扯开浴帘,至上而下看着何澄,“拒绝?怎拒绝?他私人拥有两成股份,仅次于家族信托,完全可以左右管理层及董事会的人事安排。”他见何澄神色不变,“你似乎毫不紧张。”
何澄轻撩开额前一缕湿发,“你早就想好怎样应对了,到我这里,不过发泄一下怒气。”
“你觉得我会怎样做?”
何澄却忽然换话题,说起刘邦要废太子的事。“刘邦想立戚夫人儿子,废掉吕后的儿子。站出来跟他针锋相对的不是吕后,而是老臣子,后来张良还请出商山四皓。这四个人,连自己都请不动,但太子却搬得动他们。刘邦就彻底断了废太子的念头。”
程季康静了片刻,他伸出一只手,慢慢放到何澄湿漉漉的头发上,“何澄,我不能没有你。”他的手一点点往下,顺着她的脖子,摸到她的肩膀。何澄伸出手,按住他仍要往下游移的手,“我今天很累。”
他的手不动,但也没收回,就停留在她光滑的肩部。
当然是可惜的。过去两年,何澄忙于工作,见叶允山更多于见他。现在辞职了,却又马上飞内地替他考察,个把月才回来。程季康本就念她,此时看她脸颊头发尽沾湿,身体自然而然起了反应。
何澄见他不动,抬起他的手,递到自己唇边,咬了一下他指尖。他吃了痛,下意识收回手。
她又重复:“我今天很累,想早些休息。”
程季康有些不悦,但何澄不是他以前那些女友,听话乖巧只为讨他喜欢。何澄的拒绝,令他更想立即得到她。但自尊心作祟,让他硬生生克制住自己。他起身,一言不发往外走。
何澄洗完澡,吹完头出来,见程季康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到房里抱了毯子出来,展开,俯身盖在程季康身上。她拉高毯子,尽量覆住他肩膀。
程季康突然睁了眼。何澄正要开口,他已扣住她手腕,微一发力,将她拉跌在沙发上。何澄重申:“我今天很累——”
“我知道。”程季康用毯子将她裹在自己怀里,轻吻一下她前额,“好好休息。”
落地窗没关,外面拂过夜风,霓虹灯招牌亮起,映着室内。他们在这光影中静静躺着,何澄突然问,“你们公司的人,知道我要去程记了吗?”
“当然知道。一来他们消息灵通,二来——”
“二来你也故意提前放出风声,让他们有所心理准备。”
程季康在她前额,又轻吻一下。
何澄说:“程记关系复杂,我不想蹚这浑水。过两天我去你们那里走个入职流程后,就会常驻内地,负责开拓内地事务。”
“当然,这是我们事前的约定。”
“你爸那边……”
“放心。我骂归骂,但也并不真怕他。过去两三年,我已渐渐将关键岗位里他的人都换成我的。”唯一麻烦之处,即大程生是第一大私人股东。但他还有杀手锏——奶奶手里的股份。他羽翼已硬,过去一年又将程记实现逆市扩张,大程生不敢跟他硬碰硬的。
这屋内的一切都是柔软的,窗帘是暗玫瑰色的天鹅绒,乳白色地毯的毛轻蹭着脚心,身下的沙发也松软。何澄的身体也是软软的,程季康将她抱在怀里,抚着她头发,问起何湜在英国的情况。
何澄说,妹妹很适应那里的环境,读书也用功,但极讨厌当地白人少年。每次他们对她拉起眼皮做鬼脸,她都会当面骂回去。“我不担心她读书成绩,因她极度聪明。就是自从车祸那件事后,她性情大变,现在有些喜怒无常。我总担心她的情绪健康。”
程季康说:“念完书就回来吧。到时候,她想在程记做事也行,不想进程记的话,自己另外找工作也可以。”
何澄不语。她忽然想起叶允山跟她说的话。叶允山知道何澄在自己身边时,一直为程记牵线。日前,她偶尔得知何澄要进程记后,暗示她,不要为男人而冲昏头脑。
而何澄告诉她,她做这一切,并非为了程季康,而是为了自己。“在你身边太久,我自己都会出现错觉,以为一切都凭自己能力,但其实,不过是平台带给我的机会。而我想看看,在程记,到内地重新开始,自己能够做到什么。”叶允山问,你不怕为程季康做嫁衣?何澄笑,我为他做事,他给我支付薪水,我的成绩写在履历上,即使跟他分开,他也抢不走。叶允山跟她碰杯,衷心祝她成功。
程季康问:“你在想什么?”
何澄将思绪从工作中挣脱,回到现实。“我在想,我下个星期就要去内地,我们又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面了。”
程季康不语,以手抚她的脸。
何澄坐起身,毯子从她身上滑落,她将手探进睡衣吊带上,手指一挑,勾落吊带。程季康头一次觉得,何澄是猎人,自己是猎物。从落地窗玻璃上照见他们起伏的影子时,他模模糊糊地想,自己经历过这样多成熟女友,怎会被这女孩吃得死死的。
第67章 【4-5】西关分店(上)
程季康早有进军内地的野心,之前被程季泽截胡,被大程生按头,不让轻举妄动。他既不想交由双程记代理,但又找不到合适的代理商,总蠢蠢欲动,想亲自下场。
这两年大程生身体欠佳,不得不放权给程季康。现在他再无顾忌,给何澄拨了个团队,负责内地开店的立项审批、验资等前期事宜。
何澄处理商标注册时,程一清正在广州程记店里忙活,一抬头,见郑浩然在外面站着。他一改往常西装革履的模样,只着休闲装,手里提着一个程记袋子,微微笑着看她。
程一清拢了拢头发,走出店外,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郑浩然先开了口:“我准备回新西兰了。你一直不接我电话,我也不好意思去你家看,就到这边碰碰运气,没想还真见到了。”
人越大,朋友就越少。程一清已经丢了何澄这个好友,对郑浩然的芥蒂也已放下。她想了想,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指,向他伸出手来:“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郑浩然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程一清不言不答,大方直接地冲他展开双臂,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郑浩然也抱住她,低声道,“上次那件事,对不起。”
程一清松开手,跟他面对面站着,笑一笑,“什么事?我这人忘性大,都不记得了。”
“我当时一心想做出成绩,一时鬼迷心窍。”
“你还要提,就是在暗示我记性不好了。”
郑浩然笑,程一清也笑。江湖事,江湖结,过去就过去了。以前郑浩然就觉得,程一明程一清兄妹身上,有种草莽英雄的气息。程一明叼着香烟,往他肩上打一拳,说哪里有这么穷的英雄。郑浩然笑,说穷小子才吸引涉世未深的小妹妹啊,还暗示程一清那个姓何的朋友,常常偷看他。程一明脑子里想起何澄的模样,小小的白白的一张脸。他只抽烟,不说话。
那是穷人家孩子仍会当主角的年代,是吴倩莲饰演的富家女为爱私奔,坐在穷鬼刘德华的摩托车后,看他停车砸烂婚纱店橱窗,为她扒下木头模特身上雪白纱裙,在BGM响起的暗夜中远去。古惑仔众人皆在徙置区贫民窟中长大。星爷在世纪末为小人物写上最后一阙赞歌。千禧年后,流星花园腾置出一块虚构乐园,个中男性以身家颜值排名,至此人类排行榜上再无市井草莽,就像成年后的何澄,也不会再爱上程一明那样的男人。
程一清跟郑浩然两人边走边闲聊,居然一路走到东山口。这里有家士多店,他们在店门前站住。店里玻璃柜面上放着一叠《流星花园》VCD,老板娘正起劲地追看道明寺说着金句,“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郑浩然问起程一清双程记现状,“你同时做两个品牌,不会有利益冲突吗?”
程一清认真解释说她做过规避,出品不同,渠道不同,他们也不设分店,不会对双程记造成影响。郑浩然问:“程季泽同意了?”程一清说:“这是我的事,不到他不同意。”静了静,又说,“不过,我也问过他意见,他并没说不。”
郑浩然说:“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无论是香港程记,还是程季泽这个人,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程一清笑:“我跟他就是普通合伙人关系。现在我也有程记了,跟他关系没那么密切。”
哪有空勾心斗角呢。光是程记一家店加上双程记产品研发运营,她已经忙不过来。前阵子,因为广州程记店里有员工患有食源性疾病,她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搞定。夜深时,也有一个念头闪过:假如何澄在她身边,替她处理媒体公关危机,那该多好。
思绪收缩,回到当下。眼前没有了何澄,也没有程季泽,只有一个郑浩然。他认真地说道:“正因这样,我才让你小心一点。你们粤港两家店,当年就打过官司,现在再加上双程记,关系更复杂。”
程一清谢过郑浩然。两人站在那儿,再无话可说。郑浩然笑了笑,说如果你来新西兰的话,记得找我。程一清说,一定。两人转身告别后,程一清忽然有些伤感,不是因为郑浩然,是因为她身边认识哥哥的人,又少了一个。仿佛程一明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越来越淡。这让她更赌了气,要将程记做好。
她不希望自己死后,这世上就没了她存在过的痕迹。只要程记还在,她就在。
程一清胡乱想着,信步乱行,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何澄在广州时住的房子楼下。以前,她们俩要是早放学,就到何澄家里玩。她对这里熟悉得很。谁想到,无意识在她体内迈出了脚步,引领她到这里来。
前头有人进了铁闸门,程一清紧跟着进屋,上到五楼,认出何澄家,站在门口痴痴看着。门上贴着一个发黄的Hello Kitty大卡通贴纸,正是高三那年她送的。门边玻璃窗边的木框掉了漆,有小小的心形,是那时候她们俩用文具抠出来的,旁边贴了她俩拍的大头贴。贴纸还没褪色,感情已消失。
隔壁坐了个大爷,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狐疑地看着这望夫石般的女人。“你找谁啊?”
程一清问:“那个……姓何那家人还回来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他们的什么人?”大爷警惕性非常高,盯着程一清追问。程一清突然被问住了。是啊,她是何澄的谁呢。朋友?会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朋友吗?她像被回忆的石头击中,落荒而逃。
程一清后脚走出去,何澄的前脚从另一个门进入大楼。
何澄正从包里掏钥匙,隔壁正躺着晒太阳的赵伯,眼睛都不睁,突然就喊:“何湜,你回来啦?”赵伯年纪大,整天乱喊她们姐妹俩名字,何澄微笑,胡乱“嗯”一声。
赵伯睁开眼:“刚才有人来找你,是个跟你差不多高,差不多大的女孩。”
会是谁来找她。只有她。只会是她。
何澄以为自己无法原谅程一清,但为何心头一阵剧烈跳动?她急急问:“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赵伯下巴往楼下努了努,“一分钟前刚走。”
何澄转过头,急匆匆探头往楼下看。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过去了,她终于看到程一清穿件牛仔背心连体裤,里面搭一件浅黄色短袖衫,从里面走出来。她没骑摩托车,走路不快,似乎有些心事。
何澄也有心事,她看着程一清慢慢地走,终于走出她的视野,这才缓缓转过身,发觉赵伯一直盯着她。她记得赵伯脑子有些不太好使,有时候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管他。正要进屋,只听赵伯突然问:“这么紧张她,为什么不追出去啊?”
糊涂的人,倒是比她头脑更清醒。她笑了笑,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这时,赵伯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她手中纸袋上,那上面印着程记logo。赵伯问:“又从香港带了程记糕点回来?”
何澄边开门边说,“不,这是广州的。”
赵伯大声道:“哦,我以为是香港的。”
她慢慢地说,一字一顿,“是啊,商标一模一样。”
钥匙卡嚓转动,屋门打开。屋内,柜面上摆一台彩色显像电视机,酸枝沙发静静地守护在电视机右侧,左侧是一张能围坐八人的大圆桌,上面还覆着一块印有富贵牡丹图案的塑料桌布。角落处的坐地扇上,盖着白色的蕾丝布,那是何妈的品味。往日气息扑面而来,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但她心里知道,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 —— ——
二零零三年的秋天,双程记月饼销售到湖南、湖北、福建等南方省份,第十、十一家分店又在广州西关开张。第十家店位于龙津路,附近都是老商铺,做街坊生意。附近居民常在石板路上来来回回,趟栊门掩住了他们的日常。书本上说富人住西关大屋,但地主商人大户早已消失在四五十年代,此时住在里面的多是各家租户,有一家三口挤在一个低矮小屋里,要上阁楼睡觉的。通往阁楼的木楼梯,走一步,嘎吱响,吵死人。厨房跟洗手间藏在破旧木门后,同一个地方,阴暗不透光,还只能小便。要解决“大问题”,麻烦速速跑到外面公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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