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拍打到程一清脸上,她是真急了。抬起手来,擦了一把脸,又扬声道,“我绝对没有教唆你们厂长——”
“大家安静一点!”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小个子女生。人很精干,脸有点红,俏丽短发。她冲众人道,“你们听她说嘛。”又扭过头,叉着腰,盯着程一清,“好啊,你说,你没有教唆厂长。那厂里说要搞什么自动化,这是不是真的?”
“的确有这件事——”
人群轰一声,又炸了,有人大声喊,就是她啊,自己过得好,倒是要让机器替代掉我们。
程一清也是草根出身,没少跟草根打交道,也明白工人的想法,但她更清楚,现在这个时候,她是被推到了“坏人”那边。老老实实地解释,恐怕不行。她打量一眼这群人,又将目光落到眼前那女生身上,主动跟她说:“你方便吗?这里人太多,我跟你解释,你再跟他们讲一遍。可以不?”
群情汹涌之时,女生其实一直在无声打量程一清。她曾经在厂区见过她,见她作为“老板的人”,却跟电视上那些穿着高跟鞋小短裙的形象不一样,头发随便扎在脑后,从厂办公室里端着盒饭出来,有时候开着摩托车进出厂区大门。今日也是,她穿着一件宽大恤衫,一条牛仔裤,踩着帆布鞋,郑重地跟自己说着话。
她想,这位程总是尊重自己的。
女生点了点头,又回头跟众人说:“你们等一下——我听听她说什么——”程一清见众人稍安静些,知道局面控制下来,心头也安静点。脚边水渍里,她的手机一直在响,不知道谁打过来的。她微微俯身,询问女生:“我先把手机捡起来,可以吗?”
女生点头。
程一清捡起手机,翻开手机盖,见到茅厂打来的电话。她像看到救星,按下接听,将手机放在耳边:“茅厂——”
人群中,突然又有人喊出来:“她这是要跟厂长告状呢!”说着就有人要抢过她的手机。场面一度又混乱失控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小车停靠在人群外,车门开了,程季泽跳下车,快步挤过人群,向程一清方向奔去。他执起她的手,神色紧绷:“你没事吧?”程季泽身后,有个男人跟在他后面下了车。男人穿一件干净的衬衣,平头整脸。
程一清摇了摇头。
衬衣男走上前,面向众人,和气地让他们立即散开。这时厂区大门打开,茅厂开着车从里面出来,对着工人们高喊:“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走?”工人们这才做鸟兽状散。
衬衣男上前,问程一清有没有受到伤害,她摇头。茅厂也下了车,眼看程季泽沉着脸,心想大事不好,自己的工人将他老婆团团围住,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看来自己厂长位置要不保了。
程季泽却并未看向茅厂,他用手拨开被雨水粘湿在程一清脸颊上的发丝,认真打量她是否有事。程一清说:“我没事,真的。”
“吓到了?”
“一点点。”她见茅厂在场,整张脸都白了,显然是在害怕后果,赶紧笑了一下,“但没事,我只是跟工人们聊了一下。”
她见衬衣男站在一旁,刚被雨水淋湿了半边身。程季泽赶紧介绍说,这是粤港经贸合作办的刘主任,自程季泽到内地创业以来就给过很多帮助。刘主任说:“我听说两位程总正在推动自动化升级转型,难度较大,所以来了解一下情况。”
茅厂插话:“各位辛苦了——请到里面坐坐。”
程一清突然打了个喷嚏。
刘主任说:“我跟季泽约的时候不太对,程总又淋了雨,还是早点休息,我们再约个时间见面。”
茅厂在旁说:“是是是。”又主动提出开车送程一清二人回家,程季泽婉拒。这时雨小了,天色亮起来些,路面上的士多了些,程季泽叫了车,跟程一清回了家。
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上次见面时有过一次激烈争执,这一路上便都有些沉默。程季泽说,下次一个人时,要小心些。程一清说,嗯。两人各自看着窗外,一路无话。程一清突然又问,几时从香港回来的?程季泽说,刚到,约了刘主任喝东西,他临时起意提出想看看港资工厂,我们才到这边。程一清说,大风大雨的,你们还真有干劲。程季泽说,你不也是嘛。说完这句,又是一路沉默。
到了家,程一清在电梯里便连打了几个喷嚏。程季泽脱下他的外套,盖在她身上。她说:“不用,马上就到家了。”他说:“穿着吧。如果感冒了,还要人照顾你。”她说:“不告诉我妈就行。”他说:“那你老公呢?难道也丢下你不管?”程一清不说话了。
进了屋,程季泽往浴缸里放热水。踅出客厅里,见程一清将身子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披着的他的外套,掉落在沙发边。他拾起外套,拍了拍她的脸,“起来,洗个热水澡。”她睁眼,看上去有些茫然。
他弯身,用手背摸她前额,还好,没有发烧。他用两只手将她架起,抱到浴室里,解开她衣服扣子。
“我自己来。”她按住他的手。
“好。动作快点,不要着凉。”他走出去,带上门。
程季泽在外面给刘主任发了消息,感谢他今天在厂区附近替他们解围,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开水,站在阳台上,看细细的雨落下来。他慢慢地喝完一杯水,将杯子搁在桌面上。
杯垫不知道放哪里去了。直接将杯子搁在桌上,会留下一圈水印的。他喜欢整洁有序,不喜欢无序与出格,更讨厌意外。
不过,程一清就是他生命中的意外。
回身走向浴室,他推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程一清正躺在里面,蒸汽裹住了她,只露出个肩膀。她的肩膀红红的,脸颊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她泡澡发了汗,人清醒过来,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没察觉程季泽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踏入浴缸。
她意外,而他已坐下来,从后面圈住她的身体,下巴压在她肩膀上,脸颊贴着脸颊。热腾腾的蒸汽在他脸上,凝成水珠,滴落到她锁骨上。
“清——”他声音低沉,像缀满了水珠子。
“嗯?”
“我很想你。”他开始亲她耳朵。他的吻也沉甸甸,吸饱了水珠。
新婚之时,她会为这样的言语举动而迷醉。但此时,程一清总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偏倚。肉体上过分亲密,灵魂上客套疏离。但无论如何,刚才程季泽对她的紧张与在意,她都看在眼里,也为此感动。但她向来是个不太会在嘴上表达的人,只偏着脑袋,低声说,“今天的事,谢谢你。”
“我跟你,需要这样客气?”他轻吮她肩膀上的水珠。“今天太危险了。”
“嗯。”
“不过还好,没事了。”他的手指在她小腹打圈圈,又滑落向下。
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生理上喜欢他,但现在不是时候。她轻推开程季泽,“我们之间的问题还没解决。”
“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男人,多么狡猾。仿佛灵魂上的缝隙,能够以肉体上的亲密无间来弥补。他用手拾起她一小缕湿发,在上面亲吻。
“我今天危险期。”
“没所谓——”程季泽说,“上次你也参加过我奶奶寿宴,知道在我们这种家庭,小孩越多越有利。”
有利。
汉语博大精深,而他选择了极度现实的一个词。
她略扬起声音,“我有所谓。我不希望发现自己怀孕,小孩生下来,父母却感情不好,甚至……你自己是单亲家庭出来的,你明白那种感受。”
程季泽的手原本正抓着她的腰,手心手指滚烫,这时冷却下来。人的心也冷却。他一言不发,人从浴缸里站起身,水珠从他身上各处滚落,滴到她大腿上,像是一个个吻从一片肌肤滚落到另一片肌肤。他迈出浴缸,抓起浴袍,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个水汪汪的脚印。
是夜,两人头一次分床睡。
第90章 【5-11】组装成功!
茅厂在厂里开了个全员大会,还邀请程一清来参加。厂里工人们传言,他们是要揪出当日闹事的人,一时间人心惶惶,但又都存了些侥幸——一个人,只要藏在一群人里,就是安全的。
唯一忐忑不安的,是那个短发女孩儿小楚。老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她为啥要出头呢?人躲在宿舍里,不安地啃咬着指甲,多希望自己没做过。但时间到了,全员大会照常举行,她跟在人群中,垂头丧气地去了现场。
大会在厂区操场上开。篮球场上开了亮晃晃的灯,扎人眼。小楚想起中学时候开校会,就是这么样,每个人在那儿站着,台上的校领导们坐着。后面是旗杆。风一吹,杆上的旗飘扬,底下男领导稀疏的头发也飘扬。只是此刻,校领导换成了厂领导,茅厂头发尚算浓密,而他身旁坐着的那个女人,不就是当天姓程那位么。只是她今天着黑底白色波点衣衫,红唇皓齿,不似那日衬衫牛仔裤。小楚有些着迷,觉得原来一个人还能够有这样两面呀。
茅厂开始说话,麦克风不太灵光,电流声滋啦滋啦响,他刚说到前几天在厂区附近祠堂前的事,一阵尖锐声响贯穿全场。后勤上台,手忙脚乱替茅厂检查话筒,又塞给他另一个,他迭声“喂喂喂”“大家听得到我说话吗”。
话筒没开,但下面众人稀稀拉拉说,听到了。
茅厂突然就卡壳了,提前一晚写好的简单稿子,重新再看,就是一坨垃圾。刚坐在那儿想到一些新词儿好词儿,似乎也没那么好。现在,他真不知道怎么说才行。他下意识地看一眼程一清。不,他并非在向她求救。他可是男人,即使等级在她之下,他也是男人。而制造业,向来是男人的世界。他收回目光,正要说话,只听程一清在旁清了清嗓子:“茅厂,介意我说两句吗?”
茅厂脑筋仍是一片空白,有人救场是最好不过了。
即使,是个女人……
程一清站起身来,又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最后一排,能听到我说话吗?”
“可以——”后面有人吼了一嗓子。
她点点头,扬声说:“
各位同事,各位工友,大家好。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不光是为了讨论工厂日常事务,更是为了讨论我们的未来——
”
人群中开始小声议论了。哎她说我们的未来,那就是要裁员的意思吧。
程一清说:“……
首先,我想表达深深的感激之情。是你们创造了工厂过去的辉煌,让双程记产品走出珠三角,走向全国。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
”
人群小声嘀咕:哼,她这是在说漂亮话了。
“
但是,时代在前进,市场在变化,我们面临的挑战也越来越大。改革开放带来了经济的飞速发展,同时也推动了技术进步和全球化竞争。珠三角曾经依靠低廉的人力成本优势,迅速崛起为‘世界工厂’。但现在社会发展,各方面成本也上升。为了应对挑战,我们希望引入自动化生产设备。
的确,有人担心,认为引入自动化设备是为了替代人工,让大家失去工作。我理解这种担忧,因为每一个工作岗位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生计,是你们的汗水和希望。但请相信我,我们考虑的转型升级,并不是简单地用机器替换人,而是通过技术升级,提升我们的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让我们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这意味着,虽然某部分重复性高、劳动强度大的岗位可能会被自动化设备所承担,但同时也会创造出更多需要更高技能、更高创造力的新岗位。比如维护这些先进设备的技术人员、质量控制专家、以及研发新产品的人才等。这些都是机器无法取代的,需要我们人的智慧和创新。
”
一直站茅厂身旁的后勤,这时终于将麦克风调整好了。他将麦克风递给茅厂,设备在他手中,又发出轻微的滋啦响声,但很快平静下来。茅厂低声说:“给程总,给程总。”
后勤赶紧将麦克风递给程一清。
程一清利落地接过麦克风,她的声音通过扩音设备,清晰地传送到会场每一个角落。小楚抬起脑袋,听到她的声音被放大:“……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样的转型升级,我们可以为工友们提供更好的工作环境,减少工伤风险,提高大家的职业健康水平。大家也可以从低端制造业从业者,转变成为拥有专业技能的高级技工。
”
会场非常安静,再没有人窃窃私语。小楚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如鼓点。就在这鼓点之间,她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
是幻听吧?
再次竖起耳朵,下巴也抬起,往台上看,只见程一清正环视会场:“楚伶俐——楚伶俐在吗?”
站在小楚前排的人,都回过身来,齐刷刷看着她,用目光出卖了她。小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左看看,右看看,又抬头看看前方,程一清握着话筒,正冲她微微一笑。
这是要,当众给她处分了?
小楚垂下脑袋,只觉得非常耻辱。
却听程一清说:“小楚,我在厂办那里看到你的资料。你中专毕业,但是一直坚持念夜校,自学技术跟外语。”她笑了笑,“其实我跟你们一样,也没上过大学,我的外语也是自学回来的。刚创业时,我是财务管理、团队建设、市场分析、法律基础……通通不懂,什么都要从头学起。现在也在学呢。每次跟鲁工开会,都觉得脑子不够用——”
她笑,鲁工在旁尴尬一笑,台下也有人笑。气氛松了下来。
程一清又看着小楚的方向:“楚伶俐,你愿意跟工厂一起成长吗?”
小楚不是笨孩子,她也知道,这位程总是在藉着她,演一出大戏呢。但戏子也有几分真心吧?她不是没见过程总穿着无菌服,在生产车间走来走去的样子。她不是没见过程总跟茅厂在员工饭堂排队打饭,边吃饭边讨论的样子。她千里迢迢,离开爷爷奶奶来到广东打工,跟她一块儿来的同乡朋友吃不了苦,有的当了有钱人“二奶”,也有人在东莞KTV里上夜班。但她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可以这样的。但又能怎么样呢?她只是个工厂女工,前路茫茫,看不清尽头。
而现在,前路的尽头,她看到程一清站在那里。
她听到自己小声说:“我愿意。”
周围居然有人鼓起了掌。而程一清笑了起来。
后来小楚离开了工厂,成为别人口中的伶俐姐,成为楚经理,仍然跟程一清保持着联系。她偶尔提起这事,程一清想了一下,对她说,哦,那次鼓掌啊,是我提前找人安排好的。小楚一怔,然后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居然有些微红。
现在两人熟络了,她也毫不客气,娇嗔地打了一下程一清肩膀,说,哼,当天你们也是骗人的,后来珠三角的厂可是招工难、抢工呢。程一清微笑说,我可没说错,那也仅限于经验丰富、技术成熟的劳动力,简单重复的劳动力还不是要被淘汰。而且,你是宁愿继续当小楚,还是现在的楚经理?小楚回忆往昔,笑笑说,我还是满意现在的生活。
思绪又回到了开会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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