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今儿刘支书打电话说去了他们大队?
高副组长真的很好奇季宏岳怎么去的唐家村大队。
刘支书简单说了一下。
高副组长:“刘支书,那你就好好招待他吧,没事儿的。”
刘支书:“我们大队肯定没啥事,我怕他是不是针对我们光明。”
高副组长笑道:“不会,刘科长行得正坐得端,没有什么怕查的。”
刘支书就放心了。
他敢保证唐家村大队没什么好查的,虽然他对唐炳德有点意见,但是老唐搞生产还是很不错的。
他就更没问题,他是老革命根红苗正,对金钱物质也不贪心,生活清苦作风正派,举荐大队干部、工农兵学员什么的也都秉公办理,从不徇私。
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就是怕光明在县里是不是偶尔吃吃喝喝啥的,或者有人办事求到他跟前,哭哭啼啼的他推辞不掉就帮一把。
既然高副组长说没事,那就没事儿。
高副组长和光明没矛盾,他一直想当组长,结果上面派了个空有学历却没工作经验的小年轻来压他一头,他不服气是应该的。
他倒是没跟公社说自己大队提前开镰的事儿,反正就是提前那么三两天,也就割一部分,减产数量有限。
今年干旱麦子收成差,县里知道,领导应该主动给减一部分公粮任务的。
这个回头收完麦子他再跟光明说,让光明帮大队这个忙。
天黑了,他在公社住一宿第二日回村。
路过隔壁跃进大队竟然听见唐炳德跟这边的陈大队长在说什么,惹得陈大队长吵吵起来。
“我说老唐,你为啥非要我们提前收麦子啊?这毒辣辣的日头,干晒得能燎火的风,它哪来的雨?这时候麦子多关键啊,早收一天就少打一成,我们可不糟蹋粮食。”
唐炳德阴沉着脸,他是平时和陈发达关系好才特意提醒的。
昨儿他骑车逛完自己大队的麦田,还顺便看看跃进大队的麦子。
跃进大队没像他那样赶着社员们浇地,所以麦子比他们的更矮、麦穗更小、熟得也更快。
昨天上午他就让人来跟陈大队长说早点割麦子,起码先把即将成熟的割了,过几天怕有大雨。
谁知道陈发达当时答应好好的却没动。
今儿唐炳德就自己骑车过来劝陈大队长。
俩人也是年轻时候的朋友,一起伏击过落单的鬼子,一起给汉奸套过麻袋,自认是有交情的。
他笃定要下大雨,看着陈发达不肯收麦子就着急上火。
一开始陈发达也好声好气地跟他辩论,他看对方耍油滑就是不开镰登时也来气,让他对大队和社员们负责。
结果陈发达也生气了,怀疑他的动机。
唐炳德更来气,可他是个严肃话不多的人,一肚子话压缩成一句,“陈发达,咱认识这么些年,我还能害你?随你吧。”
58年大搞高炉炼钢铁的时候,大家是真的头脑发热,行为疯狂。
全民炼钢,发誓要赶英超美。
庄稼其实是丰收的,但是所有人都去炼钢了,都吃大锅饭,根本没有人手忙秋收。
结果就是丰收的粮食烂在地上。
冬天大队没粮食了,食堂开不下去,大家回家饿肚子。
社员们又不得不去刨地里的烂地瓜果腹。
那时候他很清醒,觉得不能这样,就把农具留下不许送去炼钢铁,把村民也留下一半种地一半去炼钢铁。
他建议陈发达也这么做,陈发达听了。
俩大队因此有粮食,撑着熬过了几年,没饿死一个人,还悄悄接济了亲朋。
就因为那件事,他和陈发达在各自大队的威望都挺高,这么多年能一直当大队长,即便中间下来换换手,大队种地的事儿也还是他们说了算。
现在陈发达说这话,唐炳德有点寒心。
这么多年的交情,这老东西嫌他多管闲事了。
罢了。
唐炳德转身骑车走了。
陈发达又有点不自在,忙追着喊了两声,“老唐哥,你知道我啥人,我没别的意思啊,你别生气。”
他转身看到刘支书,又笑着打招呼,“刘大哥,去公社啦?”
刘支书哼了一声,“我看你们麦子都熟了,还不收呀?”
陈发达笑道:“今年这不是春旱吗,我们大队水塘少水不够浇地的,麦子收成不好,就想着晚两天收让麦子更实诚点。”
刘支书:“麦子十分熟九分收,你要等它十分熟就大劲儿喽。”
说着他骑车过去了。
陈发达到底是受唐炳德影响深,自来遇到点啥事儿就喜欢找唐炳德拿主意。虽然时间久了唐炳德也养成喜欢管闲事儿的毛病,大有他才是跃进大队实际大队长的架子,让陈发达也有些不舒服,可真要是彻底不听唐炳德的,陈发达也有点不得劲儿。
算了,那就开镰吧,挑那些九分熟的开始割。
陈发达也去安排了。
唐炳德骑车回了自己大队,先去三生产队晃悠一圈,看到王长顺怠工给骂了一顿,又让几个小队长划片包给社员小组,让他们尽量多割麦子多赚工分。
二生产队收的速度不慢,二队长向来是大队长怎么吩咐他怎么干。
大队长那边划片包给社员,他也这样,所以社员们收麦子的热情高涨,效率很高。
回到一生产队,看着一块块光溜溜的麦茬地,一车车往麦场拉的麦捆,一群群在地里捡麦穗的孩子,唐炳德颇感欣慰。
来到打麦场,上年纪的老头儿和老婆子在这里负责晾晒打场。
给驴蒙上眼睛,拉着碌碡一圈圈地压过麦穗进行脱粒。
驴不够就人拉着碌碡压场。
还有人负责扬场,等麦子晒干就装起来免得晚上受潮。
虽然他们不可能短短几天把所有麦子收回来,但是也能在下雨前尽可能多收几亩。
唐炳德心里有底了,不慌。
唐圆也不慌,因为自家傍上了大佬,甭管什么时候还有大佬超群的打猎技能托底呢。
这几天她虽然没去割麦子,但是也没闲着,除了和封奶奶做饭,还把山药田打理一下。
之前她和爹娘挖的沤肥池也正当用。
腐殖土是直接当肥料撒在自留地里的,另外沤肥池是挖坑把树叶、草、树枝、泥土以及蚯蚓泥等直接埋在一起加上适量石灰腐烂发酵的。
现在这些沤肥池已经变成真正的肥料。
她和封老太两人给两家的自留田施了绿肥,还得把沤肥池填满,一老一小累得也不轻。
原本封辰说他做,毕竟就那么八分地,他一个人半晚上就能弄好。
但是唐圆让他专注割麦子,毕竟眼瞅着就要大雨,多割一些是一些。
现在整个大队都进入麦收白热化。
天不亮就去地里割麦子、捆麦子,太阳出来了开始吃饭,然后继续收麦子。
等日头太毒辣的时候就在树荫下吃午饭、歇晌觉。
割麦子的人累得那是倒头就睡。
睡一会儿起来顶着毒日头继续割麦子。
晚饭后借着星光也能割一阵儿,就是得手艺好的老把式才行,技术不行的容易割到腿和手。
如此高强度的劳动下,即便唐爹唐妈那种好手也累得脚下发飘,满手水泡挑破再变成一层层的茧子。
麦子太矮他们还得蹲在地里、跪在地里割,膝盖都磨肿、磨破。
他们都知道自己不能松劲儿,必须一鼓作气收完麦子,因为一旦停下就感觉没了力气,就想躺下好好歇几天。
唐炳德不断地给他们打气,“苦不苦,红军长征两万五。咱们没去长征,没爬雪山过草地,可咱们有自己的长征,割麦子掰棒子,收一次庄稼就是跑一次长征路。咱们今儿咬咬牙吃了苦,回头收完就能好好歇几天。”
“这一次情况紧急,来不及杀猪,等下雨的时候咱们就杀猪,好好过个端午!”
以往收麦子唐炳德都是先动员一下,然后杀猪给社员们加餐,再开镰割麦子。
今年这不是要下雨么,他哪舍得花时间杀猪?
反正要下雨,到时候不想休息也得休息,那时候再杀呗?
飞毛腿也不服气,他是刘支书侄子,自然听自己二叔的。
他忍不住跟人抱怨,“热死了,哪里有雨呀?热得我觉得自己不是去了非洲就是去了毛里求斯,魂儿都要晒化了。”
他喜欢拎着收音机去开社员大会,显摆自己广播里听来的国际新闻和国家新闻,可惜最近大队长都不开会,他没机会显摆。
心里很是不满。
说是要下大雨,这都收了四五天了,也没见下大雨,你等收完麦子要种地里下大雨那不是更好?
那本来就差不多该下了好吧!
南边接壤的向阳大队社员们看着唐家村社员那么拼命地收麦子,一个个觉得很好笑。
“活儿是干不完的,慢慢干啦,急啥啊。”
反正都是集体的,又不是自己家的。
唐家村大队提前收麦子也给南边向阳大队造成了一定影响。
单大队长一边笑话唐炳德老糊涂,怕下雨怕疯了,宁可减产也要求稳,一边又犯嘀咕。
他知道唐炳德的心思,宁可减产也要提前收回去一些麦子,收到仓里就踏实,万一麦子大片成熟哗哗下大雨的话损失太大。
在这种心态下他也比实际麦熟提前了一天收麦子。
但是向阳大队的社员看出大队长的松懈,也都觉得肯定不会下雨,既然不下雨有啥怕的?
那就慢慢收呗,免得把自己累坏了。
这是集体的麦子又不是自己家的。
这些麦子收回去也是交公粮,又不是分给自己家吃。
所以,自己为什么要拼命?
他们两个男人不顶唐家村一个壮劳力割得多,俗称磨洋工。
这日,夕阳在西山撒下大片红霞,然后慢慢地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红彤彤像个鸭蛋黄似的挂在西天上。
鸭蛋黄颤了颤,几次挣扎最终沉入无边的浓黑中。
飞毛腿瞅瞅,对过来视察麦收情况的刘支书道:“二叔,你看这红彤彤的火烧云,明天又是个大热天。”
哪里来的雨哟。
刘支书叹了口气,虽然季宏岳说是来随便看看的,可他还是担心儿子那边有啥事儿,所以这些天绝对不能和唐炳德闹矛盾。
他只是背地里给季宏岳说说情况,给唐炳德上上眼药,可不想真的指望季宏岳打压唐炳德。
自己村的事儿自己村解决,不需要引外援,免得引发意外状况。
天色暗下来。
天黑得有点快。
刘支书扭头四顾,“今儿天黑得恁早?”
夏天了,一般六点多太阳落日,咋也得七点半以后八点才会彻底黑天。
现在日头刚落下去一会儿,咋黑天了?
不是自然黑天,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股浓云跟打翻了墨汁般汹涌而来,短短的时间就铺满了半边天。
东边天空一片黑浓,西边则是火烧云的红。
黑浓迅猛向西杀去,一点点吞没血红的火烧云。
天黑了。
刘支书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不是吓得而是一股凉风从东南边吹过来。
很快狂风大作,卷着无数麦草枯叶在低空盘旋。
唐炳德又拿起他那个不用电池的铁皮大喇叭,哑着嗓子大声吆喝,“各队注意啦,停下手头割麦子的活儿,全都打捆装车,车不够的就用扁担往场里挑,赶紧的!”
唐炳德腰背和腿这些天疼得厉害,刚才一阵风吹来,他也打了个寒战,骨头里的疼就抵达了顶峰。
他知道大雨要来了!
所有社员都忙碌起来,全大队的木板车全都套上,牛马骡子驴齐齐上阵。
男人们停止割麦子,用扁担挑着麦子往场里送,孩子也用麻绳捆着麦子往场里送。
独轮车也都滚动起来,推着麦子飞快地往场里送。
场里负责压麦子的老人也停了活儿,迅速地把麦子堆成堆。
麦粒装进麻袋、大笸箩、大箢子里,没碾压的麦捆麦穗朝里层层垛成麦垛,然后拿麦草捆编的麦草苫子一圈圈地滚上去,最后苫成一座麦山。
麦草密密麻麻的,即便大雨倾盆也会顺着麦草流下去,不会渗透进里面去。
即便渗透也只是顶上一层,里面大部分麦子都会是干的。
当然这只能应付几天,时间久了麦子会自发呼吸散热,到时候麦粒会捂坏发霉发芽的。
如果只下两三天大雨,他们不怕,
如果下的时间超过三天,大队就会让社员们把麦子拿回去摊在屋里晾晒。
会损失一部分,但是总比全都烂掉好。
唐炳德催着社员们赶紧往场里运麦子,盘算着还没收割的麦田能经得起多大的风雨,多长时间的风雨。
最后得出结论:成事在天,听天由命吧!
“咔嚓!”
铅云中闪过一道道紫色的电光,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把黑色的天幕撕裂出一道道缝隙。
又好像一条条巨龙在空中盘旋。
“哗哗——”
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脑袋上,拍在脸上,竟然拍得生疼。
“下雨啦,下雨啦,快跑!”
“幸亏咱们大队长有经验,让咱们提前收麦子,减产一点保住大部分麦子啊。”
“可不咋滴,我是谁都不服,就服气咱大队长!”
“大队长威武,还能再干二十年大队长!”
“对,下一届还选大队长!”
前进大队的社员们额手相庆,纷纷夸亏得大队长。
他们保住了大部分麦子,地里剩下的等雨停了也能抢回来至少一半儿。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他们还有心情说笑。
“大队长说下雨就杀猪呢,大队长呢,咱杀不杀猪啊!”
“杀,头会儿大队长说了,下雨就杀猪,让大家伙儿都好好歇歇,解解乏,犒劳犒劳!”
“嗷嗷嗷,杀猪去啦,吃猪肉去啦——”
社员们欢呼着,孩子们则在大雨里蹦跳着,嚷嚷着要杀猪吃肉。
社员们的热闹好像与刘支书无关。
他站在大雨里,脸色惨白,浑身微微发抖。
吓得。
他后怕啊。
幸亏唐炳德让早收麦子了呀,否则这一场大雨这些麦子全都拍在地里了!
半数麦子被拍在地里的话,剩下的不够交公粮的,也没粮食分给社员,没有口粮添补社员就要饿肚子。
那——他们前进大队就要变贫困村,就得吃救济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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