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李植办公位时,左渔第一次面对老师撒了谎。
“老师,我胃不舒服,想请假去看病。”
天知道,她说出这句话时,心跳频率不可自控地加快,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手心也在冒汗。因为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就是陈仲远,她不敢提前告诉老师自己要去找真相,万一确实是个误会,那毫无意义,她只能告诉老师自己胃疼。
“家人来接你吗?”李植问。
“嗯,姑姑会来。”
“行,好好注意身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现在就垮了,你到了高考冲刺阶段可就难了噢。”左渔在李植眼里一向是三好学生的乖形象,他不疑有他,大手一批给她签了字,还顺带说了几句关怀的话语。
从办公室出来后,左渔的心跳依旧没能平复,捏着假条的手一直没松开。
这是她头一次向老师撒谎,还不熟练。
……
姑姑来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到校门口接她了。
冬日的早上寒风刺骨,太阳才刚刚冒了个头,左渔坐在电瓶车后座,一只手揽紧姑姑的腰,另一只手拉高了校服拉链,挡住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的寒风和凉意。
路上,姑姑和她聊起天,得知左石林昨晚训斥她的事,开导起她来。
“小渔,别听你爸的,你这么做是对的,你多勇敢啊,就你爸一整个畏畏缩缩,遇事也不敢出头,当年他要是果敢一点,被人骗后报了警,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个下场,还断了两根手指!”左玲恨铁不成钢地说。
左渔六岁的时候,恫山县兴起了一股南下广东的“建厂潮”,那会儿县里有资本的几位老板都去了,在珠三角一连建了几家厂专门对接港澳台的生意,混得风生水起。左石林最初不敢将步子迈太大,没跟着去,后来却被厂里的老员工煽动鼓惑,合伙去了广州,没成想去的路上却被人骗去了赌博。
捡回一条命后,他所有做生意的本钱也丢了,重新回来恫山也只能当个小保安。
小姑姑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心里气。
到了医院,左玲直接带她去了监控室。
值班的主管正准备吃早饭,拎着袋馒头坐在显示屏前,听见人进来的动静,转头过来。
小姑姑左玲和他熟络,之前科室里有病人家属丢了东西要查监控,都是她领着人过来的,所以看见左玲,他先是“哟”了声,接着调侃:“怎么,又丢东西了吗。”
左玲喊他一声“显哥”,悄悄塞他一条华子,两个人聊了几句后,显哥就开始调监控,后来左玲和他商量把监控画面拷走。
解决完这件事,已经是早上十一点多了。
左渔回到学校,手心紧紧握着那枚u盘,几乎快要捏出汗。直到将它放到老师办公桌的那一刻,她心头那颗大石才跟着被放下了。
“老师,我去医院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
这会儿李植刚从校领导办公室回来,连续两小时斡旋许肆周的事,讲得口干舌燥,刚倒了杯热水坐下来,对着嘴吹拂开水面悬浮的茶叶,还没来得及喝。
“发现了什么?”他只得又放下了茶杯。
左渔把u盘推到李植面前,深吸一口气,说:“就是许肆周同学没有打陈仲远,陈仲远撒了谎。”
李植眼皮一跳:“怎么发现的?”
“姑姑来载我的时候,跟我说我们班有个男生之前去医院开了假证明,我觉得这事情很蹊跷,就跟她对了下时间和特征。”
左渔勉强维持着镇静,解释了几句,好在李植也没深究,把水杯盖子拧回去,拿起那个u盘问她:“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是一份监控视频,”左渔说,“姑姑就在医院普外科工作,早上的时候她带我查监控时拷贝下来的,这个视频可以证明陈仲远那份伤势证明是假的,而且我之前也有听到他自己亲口承认造了假,您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左渔将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李植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将u盘插进电脑里打开视频播放器。
无声的监控画面一帧一帧地播放。
李植看完,足足沉默了几十秒。他不说话,左渔觉得煎熬,第一次出面替同学澄清这种事情,她其实没有多少把握,也不知道老师怎么想。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李植开口了:“左渔,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你就装作不知道就好,不要去计较。现在校领导那边已经有安排了,许肆周不会被开除,这件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为什么?”左渔不明白。
各种缘由李植不方便解释太多,习惯性地捋了捋头顶稀薄的头发,手搭在办公桌说:“现在处理结果已经出来了,没什么大事,能息事宁人就最好了。”
左渔愣了,还是没明白。平时她察言观色惯了,但这一刻却较真起来。
“老师,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不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呢?”左渔握着拳头,声音闷闷,但神情却无比认真,她想起了英语课时老师在教室里放过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面的主角安迪因为被指控谋杀罪被判获无期徒刑,但他蒙受二十年的不白之冤后,最终通过挖掘密道越狱成功。
那天播完电影,老师还问大家有什么感悟,左渔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如果安迪他最开始没有被误判那该有多好啊。左渔觉得,自己心中的正义感,很大程度是来自于这部电影。
“之前老师也教过我们,如果我们知道真相而选择掩藏它,那就跟撒谎没有什么区别。”她忍不住问,“难道这些道理都是假的吗?”
很理想主义,却很少年。
“不是假的,哎,”李植叹了口气,“左渔我也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校方已经有了定夺,你就别去掺合计较了。”
“如果我要计较呢……?”左渔忽然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发着抖,“我跟许肆周同学并不熟悉,我不是撒谎也没故意偏袒,我只是觉得该还同学一个公道。”
“如果这也不计较那也不计较,那什么事情可以计较呢?”
“他的清白,他的名声,就可以这样不在乎吗?”
好不容易将心里一番话全部说出来,可李植却半天没反应,依旧表情为难地坐着。
左渔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眸,脚尖蹭了蹭桌角,背后的手交缠在一起。
冷静下来后,她才知道自己刚才有这么“放肆”,竟然敢和师长顶撞起来。屏住一口气,左渔声音变小了不少:“对不起老师,刚刚冒犯了。我还是觉得我没有错,许肆周同学也没有错……”
但是出乎她的预料,李植沉默这么长时间后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说:“你的意思我懂了。”
理想主义少年不应被世故而扼杀,就像英雄主义者不该向现实归降。李植站起身,面色一凛,说:“我去跟校领导重新聊一聊,这个u盘我先收着,等我们查清楚这件事情再还给你。”
“好,老师您留着。”左渔如释重负,从心神不安的状态里抽离出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说,“谢谢老师,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出面作证,我确实听到了陈仲远亲口承认自己造了假。”
这好像是她上高中以来第一次这么大胆。但有点令她没想到的是,李植没有责怪她,也没有打击她的勇敢,他像守护自己手底下每一个学生那样,守护了她诚挚的心意,甚至在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好孩子,你做的是对的。”
从办公室出来后,左渔带上门,长长的舒了口气。
这会儿已经是早上十一点半了,距离上午放学时间还剩二十分钟,这个点的校园安静极了,连校道都没什么人在走动。左渔转身准备回班级。
可是刚走到一半,综合楼西边的篮球场传来一阵极有穿透力的“咚、咚、”声,是篮球砸在水泥地面发出的碰撞声。
也是在这时,她顺着声音朝栏杆下面望去,在偌大的操场发现了许肆周。
临近正午,阳光明亮,气温相比清早时回升不少,而且此时没有风,周围的树都是静止的,空旷旷的篮球场上就只有那一抹身影在动。
许肆周个子高,打球的时候更是明显。他的球风毫不保守,尽管此时此刻场上没有对手,只有他一个人,他依旧打得特别狠,手掌控着球,跑完整个全场将手中的篮球砸了出去。
橘红色的球体带着风,穿过篮筐,又被他再一次精准捕获。
球体反复撞击水泥地面,快速而又极高频率的“咚、咚、”声响再次回荡,左渔的心脏跟着被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
第21章 酒窝星球21
半个小时前, 张校把许肆周叫到了办公室。
张校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包括陈仲远的检查报告还有许肆周的处分单。
“早上我和你父亲通了电话,司部长虽然工作繁忙,但百忙之中还是抽空接了电话。”他将手上的文件放在桌面上, 径直坐了下来, 拿起手中的茶杯继续说。
“这次你打人的事学校已经处理完了, 我们不会开除你, 学籍依旧给你保留着, 昨天我也罚你跑了操场,希望你能从中吸取教训。同时你要记住, 同学之间, 产生矛盾是不可避免的,但暴力, 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有问题你应该向老师反映,不要冲动,更不能意气用事。回去写个一千字的检讨, 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昨天还言之凿凿说要治他的人, 今天态度竟然180度大转变。许肆周看着他, 没有任何犹豫说:“司余鸣让你这么安排的?”
听起来是疑问句, 却是陈述的语气。
张振猛地被茶水呛了嗓子,接连咳了好几下,脸部肌肉跟着抽动。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捂着嘴瞥了几眼许肆周,表情变得意味深重。
许肆周见张振这反应, 心底又确证了几分,整个人极度不爽, 他抬脚踢开挡路的椅,语气讽刺地嗤了声,甩脸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后,许肆周强忍着怒气,面无表情的拿出手机。手指对着屏幕一通划拉,直接滑到通讯录最底部,拨出那个八百年不联系的号码。
冰冷的“嘟”声响了将近一分钟,电话才被接通。
没等对面说话,许肆周直接开口。
“司余鸣,你是不是有病?”
“你算老几你去给老师认我罪?”
那边深吸一口气,话还没说出来,全被许肆周堵了回去。
“你问过我了?我妈都没发话你在装什么?”
“他觍着脸去老师那装病,现在问都不问就直接给我定罪了?”
许肆周一通发泄,满眼戾气,走到西边篮球场时,一群人趁着课间在打球。
司余鸣也被激得火冒三丈,口不择言骂道:“浑小子!一天到晚惹是生非,这次如果不是我出面,这摊烂事能平?我警告你,接下来安分点,再出事我可不护你!”
父子俩的关系本就水深火热,互相看不惯。“操!”许肆周皱眉骂了句脏话,直接掐断通话。
8班几个男生看到他,拍着篮球问:“肆哥,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其他打球的男生也停下动作,相继探着头看过来。
打球的男生里属唐锐跟许肆周最熟,拿着瓶水走过来,试探性地问:“是因为陈仲远那事?”
“张光头不会真特么给你处分了吧?”旁边一男生也跟着凑过来八卦,却正好撞在了枪口上。许肆周眉头皱起,心烦得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冷声睨他:“滚远点。”
男生讪讪撇嘴,识趣地走开不再吱声。见状,唐锐赶紧将矿泉水瓶拧上,和旁边的几人一起打圆场,跑过来安慰——
“肆哥,光头是这样的,咱平时也没少挨他批。”
“对啊,胖子昨儿晚自习看到墙角掉一蜘蛛,吓得嚎叫了声,刚好被路过的光头听见,不管胖子怎么解释,光头就认定了他大声喧哗,硬是将他拉到办公室叼了足足一晚。”
“是啊,肆哥,”另一男生跟着赔笑,“消消气,哥几个陪你打场篮球泄泄火……”
正是课间最热闹的时间,每层教学楼的走廊都围满了休憩的女生,为首那男生将球扔给了许肆周。
篮球落地,在水泥地面弹起,许肆周抬肘接住了篮球,冷白修长的手掌牢牢抓着它,狠狠地拍了两下,命令式的口吻:“打全场。”
一副又寸又轻狂的混蛋模样。
一群男生原本只是利用课间时间打场球,只打的半场,听见他的话,纷纷四散开来,各自走到场上的位置伏下腰准备防守。
许肆周将外套丢长凳上,控着球,游刃有余地倒着走,等所有人到位后,突然掉转身,“砰砰”两声,篮球砸地。
不过三两秒的须臾,他精准无误地绕开场上所有人,快速突破到篮下。
“进了!”唐锐从花坛跳下来,嚎了声,“帅得一批。”
可是众人才反应过来不久,许肆周轻侧一个转身,再次摸到球。
“来啊。”
他肆无忌惮地压着球,淡淡瞥向场内,又是一轮猛烈进攻,疯狂运球、突破、防守,跃高,扣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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