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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淳牙【完结】

时间:2024-08-19 17:15:48  作者:淳牙【完结】
  孙锡听话关了门,杵在那,他能感觉到余凯旋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却没敢直率回应,只垂眸打了个招呼:“叔。”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过来,嘴里叽哩哇啦的念叨着什么游戏,孙锡转头看了眼,认出是小九的三叔,几乎下意识地,偏过头,躲着他,像是怕被看见的怪物。
  余凯旋见到,立刻呵斥:“老三,你出去玩去!去给我抓两个娃娃回来,我要海绵宝宝!”
  孙锡低着头,让出位置,等三叔雀跃地出去后,才暗自松了口气,忽地一阵自我嫌恶,那些令他羞耻的血液又在脉搏里流动起来。
  他恍然失措,不知为何来,为何站在这,正想打个招呼就走时,已经观察他一会的余凯旋先开口。
  “你过来一下。”
  孙锡看向躺在沙发上的人,没动静。
  余凯旋皱眉:“过来,帮我翻个身。”又说,“躺着累挺。”
  孙锡马上会意,大步过去,慌手慌脚,扶着余凯旋的腰围,他撑着胳膊,可翻身还是费劲。
  余凯旋看他一眼,扯嗓门说:“你不用按着我腰,扶我屁股就行,使点劲。”又瞄他一眼,“怕啥,都脱过我裤子呢。”
  孙锡抿唇,心里不知为何,涌过一丝暖流,用力随着他搬动下半身,帮余凯旋调整了一个侧躺的姿势。
  余凯旋拿着个抱枕,垫在胳膊下,下巴点了下对面小沙发:“坐。”
  孙锡听话,局促坐下。
  余凯旋的角度,正好直视他的脸,就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找小九的?”
  孙锡点点头。
  “她跟她红姨去买年货了。”
  孙锡又点点头。
  余凯旋顿了顿,问:“你过年去你叔家吗?”
  孙锡看他一眼,摇头。
  “那咋过?”
  孙锡开口:“在楼上吧。”
  “你以前在北京呢?”
  “在酒店过。”
  余凯旋沉默一会,依旧盯着他的脸,突然问:“你今年 27 了吧?”
  孙锡诧异地看向他,默认。
  “还很年轻啊。”二凯哥皱皱眉,说,“别老气横秋的。”
  孙锡急急吐出一口气,眼睛热辣,他从没有过这种感受,被一个与他父亲同龄的人一句话戳中,埋下头,不吱声。
  余凯旋没放过他任何小细节,看着他,想起漫长时光背后的那场残酷,不知为何,没再觉得冷冽,而是一种与宿命抵抗失败后的无奈。
  “孙锡。”
  孙锡艰难抬头,抿了下眼角。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孙锡错愕地看着他。
  “你两岁那年,是我从山里把你抱出来的。”
  余凯旋沉沉叹口气,眼眶潮湿着,看向那位年轻人背后的窗外深冬。
第50章 谢谢你的爱1999(下)
  余凯旋最近一次梦到那座山,是看到寒夜光柱那夜。
  他也没想到白天一场场意外后,在医院居然睡了个好觉,梦见的还是他亲自组织的那场轰动一时的群架。
  架就是在山脚下打的,三十几人的大规模,抓他们的警车就来了四五辆,起因早就忘了,也不重要,那年他不到二十岁,血气方刚,凭借那一仗,二凯哥的名号一炮而响。
  余凯旋就是在那山脚下的村子长大的,作为最不被看好的社会混混儿子,家里有个嫁得好的姐姐,还有个学习好的弟弟,二凯哥就无所谓了,混饱一顿是一顿,牛逼一天是一天。
  直到他去了温老爷子的澡堂子,人生开始发生巨变。
  期初去澡堂子当然不是为了当学徒,纯粹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可搓澡的手艺越学越精进,姑娘却爱上了别人。
  余凯旋第一次见到孙誉文是在市文化馆门口,他叼着根老冰棍,趴在自行车单杠上向上看,看到他心爱的姑娘穿着一身浅蓝色碎花裙,扭捏着跟着一个衣着讲究的小白脸走下台阶,一人手里抱一摞书,装有文化的派头。
  二凯哥一声响亮口哨,打破他们的暧昧,大嗓门喊温雯,问她去不去看电影,温雯瞪了他一眼,说要去书店。而孙誉文只是冷冷打量他,一脸的傲慢。
  对付这种装逼的人,尤其是装逼的情敌,余凯旋自有江湖上的办法。
  约架。干他奶奶的一仗。
  他还真的来了,但一个人来的。
  来到那个偏僻的玉米地后,孙誉文扫了眼余凯旋身后那三五个街溜子,神色淡然,站在那思考片刻,突然开始脱衣服。
  他把光泽和材质不俗的浅灰色薄羊绒衫脱下,又把米白色的休闲裤脱下,叠的整整齐齐,连着棕褐色的皮鞋一起,放在地边一块干净石头上,用一摞书压上,然后回身说,打吧。
  余凯旋都蒙了,再怎么流氓,也干不出围殴一个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四角内裤的神经病,但也不能这么饶了他,掐着腰,冲他扬下巴。
  “你过来。”
  孙誉文向前走一步。
  “再过来。”
  他在阴冷的秋天下午,又走一步。
  以为余凯旋要动手,可他一闪,绕过孙誉文,朝后面几个大步,一把抱起石头上的衣服和书,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得意的嘲笑声。
  那天之后,余凯旋再也没去找孙誉文的麻烦。
  但让他释然的原因,不是孙誉文几乎赤身裸体走了八公里回家闹的大笑话,也不是温雯急眼了险些让温老爷子把他赶出澡堂的风波,而是他抢回来的,孙誉文压在衣服上的那些书。
  那些书里,有一本薄薄的他出版的诗集,和一些新诗手稿,余凯旋初中都没念完,平时读个报纸都费劲,可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那些诗,他也给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评价,就是看懂了,看感动了,觉得写得好。
  时至今日,余凯旋仍然认为,孙誉文这个死变态,确实是有才气的。
  那时候他不服有钱的,不服当官的,就欣赏有文化的,不仅心甘情愿退出三角关系,偶尔遇到孙誉文还会跟他闲唠几句磕。
  后来,在社会上饱经锤炼后,余凯旋才后知后觉悟出那个浅显的道理,一个人在艺术上的造诣与他做人的良善与否是两回事,他已经懂得给那些光环祛魅,但付出的代价是惨烈且昂贵的。
  1999年的深冬,温雅出事那天下午,余凯旋本来答应早点交班,去帮她修书桌的。
  是孙誉文突然找他,说他买了两大袋新下的野榛子送澡堂,但他忙,拜托余凯旋去农贸市场取。余凯旋横穿整个城市,到了地方,等了半天,拿到东西一看,那榛子又潮又软,绝对不是今年的。他意识到不对,立刻回去,已经晚了。
  温雅就躺在那个瘸了腿的书桌下,一只手被绑在桌子腿上,手死死扣着木头,指甲硬生生崩飞了两片。
  年轻的余凯旋带着强烈的心痛,悲怆,和被耍弄的愤怒,红着眼睛发誓要亲手抓到那个道貌岸然的人渣,弄死他。
  孙誉文和丁勇是分开跑的,石城警方大部分警力都去抓连环杀人犯丁勇,负责孙誉文的警队蹲守在他家和文化馆附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余凯旋觉得警察白费功夫,焦急中,忽然想起孙誉文曾经也提过那座山,说那山里的冬枣特别甜。当时余凯旋问你也不会也在那山下长大的吧?孙誉文愣了下,说不是,我有个姐姐在那。
  余凯旋就拿着他的照片,走了山下四个村子,打听孙誉文口中的姐姐,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才从一个半大孩子嘴里得知孙誉文在这有个相好的,比他大几岁,是个朝鲜族寡妇。
  那寡妇家里已经没人了,可生活用品都在,显然走得匆忙,余凯旋注意到家里有不少小孩的东西,问了周围的人才知道,那孩子两岁多了,是寡妇给孙誉文生的。孙誉文每个月过来给点生活费,养着他们。
  余凯旋看向寡妇家窗外,看向那座熟悉的山。山大约 1000 米高,因为山顶有两峰对峙,被叫做双顶子山。这山属于长白山山脉,野生植被丰富,山路崎岖,早些年还有人在那见过东北虎,翻过去是河,河对面就是外省,是逃亡藏匿的好地方。
  他立刻用邻居家座机给警察打个电话,说这里有线索,他看到家里的棉被和刚蒸好的一锅馒头都没带走,山上又冷又饿,又有孩子,猜他们可能回来拿东西。
  在等待警察过程中,他和唯一愿意跟他来抓凶手的亲弟弟老三就躲在附近,可那晚突降暴雪,警察的车被堵在路上,偏偏,那朝鲜族寡妇出现了。
  她一个人回来,装了一大兜馒头,又抱着两床被子,只停了几分钟,趁夜离开。
  来不及等警察了,顶着暴雪,余凯旋和老三悄悄跟着那寡妇上了双顶子山。
  后来的事情,余凯旋每每回忆起来,不知怎么,都无法完整串联成一条行动线,所有细节都是七零八碎的,那七零八碎中,有三个画面最为深刻。
  一个是白茫茫连接天地的暴雪。
  那场雪下的非常大,遮天蔽月,凶猛而肆虐,他们盯着前方那个留着长长马尾辫的女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积了至少半尺厚雪的山路上,周围簌簌地安静,只能听见急促不安的呼吸声,好像下一秒就能被大雪埋葬。
  余凯旋这一生,再也没过那样的暴雪。
  第二个画面,就是老三捂着鲜血淋漓的后脑,扑向自己时的惊恐。
  那时候警察已经跟上来了,孙誉文甩掉了那寡妇,抱着孩子,拎着把镰刀要跑。余凯旋慢了一步,老三先追过去,脚下一滑,失了手,被孙誉文连着狠狠刮了两刀。
  血喷溅在余凯旋的脸上,温热,粘稠,瞬间被冻成红色琥珀一般的冰晶,居然闻不到一丝腥味,极不真实。
  可老三痛苦的哭声,至今回荡在那片原始山林之中,闭上眼睛,就能听到。
  第三个画面,是那两岁的男孩稚气又小心翼翼的声音。
  孙誉文被抓住时,老三已经被两个警察带去医院了,余凯旋跟到了最后,直到尘埃落定,失魂落魄地,随着大家下山。
  本来那男孩是被一个年轻警察抱着的,可警察走到陡坡突然摔倒,孩子滑出手,又一蹦,正好摔在余凯旋脚下,他出于一个成年人下意识的举动,想也没想,蹲下来查看。
  那孩子也不哭,一双乌黑的眼睛怯生生看着他,像是小心试探。
  前面警察说他脚崴了,问余凯旋能帮忙抱一会不。余凯旋又看看那孩子,把他抱起来,然后听到他在怀里,在耳边说了句什么。
  “你说啥?”余凯旋凶着问。
  那孩子像是冻坏了,也像是不敢,没再说话。
  直到抱着他下了山,来到警车附近,余凯旋恍然明白什么,又问。
  “你刚才跟我说啥?”
  那孩子被接走,离开他的怀抱,乌溜溜机灵地看着他,用稚嫩的轻弱的儿音,小心说:
  “谢谢。”
  年轻的余凯旋很想骂一句,谢你妈了个逼,可突然就蹲在那,又坐下,瞬间没了一点力气,捂着脸大哭了一场。
  天已经亮了,而雪还在下。
  那是 1999 年最后一场暴雪。
  ……
  “你一点也不记得吧?”
  余凯旋手肘撑着抱枕,另一只手去摸了摸已经酸痛的后腰,侧躺在温都水汇办公室沙发上,看着对面无比慌乱失态的,那个已经长成成熟男人模样的孩子。
  孙锡低着头,伸手扯张纸巾收拾了一下脸,摇摇头。
  余凯旋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跟他说这些,打心眼里,他仍然不甘心让小九跟他在一起,但好像自从寒夜光柱那一夜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似乎一切都变了。
  他突然就看得见,看得见眼前这个过去他当成仇人一样防备的年轻人,骨子里是个几乎已经走上绝路的,卑微又羸弱的人。
  “你知道你妈后来的事吗?”余凯旋顿了顿,说,“听说她把你还给老孙家后,就去韩国投奔她哥了。”
  孙锡稳了稳,才略略抬头:“我只知道她在韩国卖海鲜,她后来又结婚了。”
  “她联系过你吗?”
  孙锡摇摇头。
  “这么多年也没见过面?”
  他还是摇头。
  余凯旋沉默着,心里一阵怅然,没再说话。
  孙锡慢慢抬眸,直视对面坦率真诚,某种程度上搭救了他的长辈,犹豫再三,问出那个困扰了他二十几年,却从不敢问,甚至故意掩藏的问题。
  “叔,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
  话音刚落,余凯旋就明白他指的是谁了。
  孙锡也没解释,继续问:“我跟他真的很像吗?”
  余凯旋沉沉叹了一口,目光从眼前那张几乎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脸,转移到他身后浓浓夜色的窗户,眼神飘忽着,愣了一会。
  然后回过神来,再看着他:“你要是好奇,你自己去弄明白就行了。”
  孙锡怔然。
  “你去看看他,不就知道了。”
  “看他?”
  孙锡似自言自语,重复了一遍。
  “没有什么比你亲眼见到,更准确的答案了。”余凯旋说。
  四天后的上午,孙锡在监狱见到了孙誉文。
  他提前两天做了申请,配合监狱方面审查,等待安排,因为孙誉文已经病的走不动路了,他们是在特殊病房见的面。
  前一天晚上小九跟孙锡在一起,他们都一夜没怎么睡,也什么都没做,就躺在床上,闲散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天亮时,余九琪捧着孙锡的脸,亲了他一下,然后去熬了粥,煮了早餐。
  他们一起到监狱时正好九点半,在接待室等了一会,十点整,有人叫孙锡的名字。孙锡站起来,走之前,转头看了眼小九。
  小九捏了捏他的手,对他盈盈笑着,说去吧,我等你,中午咱们去吃烤肉。
  孙锡莫名问了句,吃哪家?
  小九笑着说,就咱们楼下那个,日式铁板的。
  孙锡说,我想吃齐齐哈尔的。
  小九笑,行,那你乖一点。
  余九琪就坐在那里,沉静地,微笑着看着孙锡随着狱警走出接待室,在走廊拐了一个弯,走向她看不见的某个地方。
  虽然人已经消失了,她目光依旧随着他,延展着,想象着,带着惴惴不安的担忧,和胆战心惊的期盼,希望他鼓足勇气走这一遭,能换来一个轻松的余生。
  孙锡在余光见不到小九之后,有一瞬大脑一片空白,他机械地跟着那个走起路来铿锵作响的皮靴向前走,不知拐了几个弯,又上了一层楼,回过神来时,站在一间蓝色铁门面前。
  狱警推开门,站在门口,示意孙锡,说,进吧。
  在这之前,孙锡设想过许多次真正见到孙誉文的场景,他想他应该会很愤怒,也有可能像蹩脚电视剧里那样激动,或者正相反,是不敢面对的胆怯,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像是等待长达二十几年的答案终于落寞,结果出乎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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