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知是城府极深,还是知道了她与白家的矛盾后,打算将她瞥开,待她极为周到,亲自打马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便把手里的一块米糕递给了她,“早上没吃,先垫垫。”
米糕又白又软,握在掌心,还有些发烫。
白明霁愣了愣,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他人重新坐在树下的竹椅上,太阳从树缝中穿透,在他脸上投下了光斑,没被光影遮住的地方,皮肤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真是养尊处优的主,细皮嫩肉,除了下颚处遏制不住而冒出来的浅青胡渣之外,脸上没有一点瑕疵。
远处池塘里的风佛过来,夹着一股水气,许是跑了一路,热到了,少年露出来个舒坦享受的表情来。
白明霁活了两辈子,头一回如此看不透一个人。
察觉到她的目光,晏长陵回头,冲她笑了笑,含蓄又不失张扬地拂了拂身上的曳撒,终于给了他显摆的机会,问出了那句话,“你也觉得这身好看?”
白明霁:“……”
等白明霁吃完了手里的米糕,时辰也差不多了,再钓下去,池塘里的鱼都要被这帮子人捞绝了,晏长陵起身,朝那群明显已经进入状态,逐渐安静下来一心垂钓的人群,唤了一声:“好了,差不多了。”
说话算话,清点了每个人钓上来的数量,给最多的那人赏了五两银子。
就在众人起哄,今日要不要吃烤鱼时,晏长陵一声止住,“今儿个都不许吃荤,鱼留着。”转头吩咐沈康,“分了,给岳大人和裴大人送去。”
沈康一愣,“是。”
还在想着为何不能吃荤,后来翻身上马,不经意间回头,见到这位新主子正替自个儿的夫人拂着马车帘子,顿时恍悟,今儿少奶奶的亲爹死了。
得守孝呢。
—
晏长陵午后申时才入的宫,到了御书房时,朱锦城早已经到了。
没辜负他的使命,把那张找回来的圣旨,完好无缺地送到了皇帝手里,却没邀功领赏,反而皇帝心情好,主动说要嘉赏与他,被他拒绝了,“都是晏指挥的功劳,臣不敢抢夺功劳。”之后便跪在地上一直不敢起来。
直到晏长陵到了后,朱锦城才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丢失的东西找到了,偷东西的人自然也要查出来,但结果令人失望了,晏长陵跪在地上,同皇帝请罪,“臣没能擒住盗贼,请陛下降罪。”
皇帝并不介意,起身亲自去外面把晏长陵扶起来,完全没顾倒在地上的朱世子,是死还是活。
把人领进内室,屏退完底下的奴才后,皇帝立马就换了一张脸,感恩戴德地一把抱住了晏长陵,“云横,你又救了朕一条命。”
圣旨他已经核查过了,是他丢失的无疑。
皇帝适才盯着那张失而复得的圣旨,盯了快小半个时辰,目光里时不时冒出来的火焰,就差将其烧出一个洞来。
想起自己这几日备受的煎熬,险些无言面对先祖,成为了历代皇帝中最大的笑话,几度想要把外头跪着的那人,一刀砍了作数。
又不得不忍了。
砍了,他丢失圣旨的事,就彻底暴露了。
但这口气不能忍。
自从皇后替他生了个儿子,这些年他待朱家可不薄,想不到竟要骑到他头上了。
不能处死,也绝不能让其好过。
贼人是没抓住,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从白府那位马管事的身上,很快查出了线索,竟是与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有来往。
而丢失圣旨那日,那位大宫女恰好陪着皇后来过御书房。
第24章
一场浩劫终于结束了。
风声吹到外面,便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胆大包天,趁着伺候茶水的功夫,把皇帝喜欢的一副‘画’给顺走了。
那宫女判了斩立决。
皇后也难逃其咎,后位被废,降为贵妃。
再禁足两月。
次日国公府又传出了朱国公突得重疾的消息,国公爷主动呈上折子,请辞了内阁大臣的职务。
皇帝当场准了,让他安心在家中养病。
国公爷朱光耀早年也是战场上的一匹狼,即便如今上了年岁,站在殿堂上,也比大部分臣子要精神,好好的人,怎可能说病就病?
众人心知肚明,知道是被牵连了。
先不论御书房的那幅画值不值钱,而是那画在御书房,今日皇后的人能进去偷出一幅画,明日是不是就要偷圣旨了?
国公府这回可算是倒了大霉。
先前仗着朱皇后肚子争气,诞下皇子,可谓风光无限,谁知一天的功夫,后位丢了,内阁大臣的官职也没了。
世事难料,祸福相依。
皇后专横,身边的奴才也跟着长了熊胆。
国公府不遭殃,谁遭殃?
惊蛰后的一场雨,京城内似乎就没太平过。
除了朱家,还有另外一件被人热议的大事,便是兵部尚书白之鹤。
白府闹出了一桩命案后,闹腾来闹腾去,最后赔上命的人竟然是一家之主,白尚书。
——自缢。
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与一个妾殉了葬。
衙门县令王詹,先前还觉得不信,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为了个女人而自毁前途,如今倒是相信了。
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祖先的言论诚不欺人。
看热闹不嫌事大,王詹喟叹一声,“此乃真情。”转身叫上师爷备了礼,前去白府吊丧。
白明霁昨日回去后,白府的灵堂便已布置好了。
老夫人昏死过几次,大爷的后事,便由二夫人和大爷刚过继到跟前的白星南,一块儿操办。
在这之前,白星南就是个混吃混喝,不务正业的富家公子,如今府上遭了一回难,逼着鸭子上架,一番忙前忙后,倒也算没出纰漏,没闹出笑话。
夜里白家的三个姑娘全都到了灵堂守灵。
三娘子自打被老夫人一个耳朵扇完后,魂儿像被扇没了一般,痴痴呆呆地跪在地上,再也不替自个儿的姨娘喊冤了。
身上二十个板子的伤还没好利索,跪一阵坐一阵,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流,却不敢有半点声儿。
姨娘没了。
替她撑腰父亲也没了。
若她不去报官,便牵连不出这些事来,如今白府的名声毁了,父亲也没了,她成了这一切的罪人。
她都能想象得到,葬礼一结束,等着她的日子会是什么,老夫人八成会把她送去庄子,蹉跎一生,永远都别想回来了。
姨娘被赶出白府的经历,她亲眼见过,她不想走姨娘的凄惨老路。
她才十几岁,花一样的年岁,这辈子就这么到头了么?
白楚看向一旁的白明霁,眼泪汪汪,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懦弱不堪的模样,“大姐姐,我……”
白明霁知道她想干什么,一声打断:“安静。”
白楚不甘心。
看着一脸淡然,平静地往火盆里丢着火纸的白明霁,铁了心地要道歉,“先前我是鬼迷了心窍,揣着小人之心,险些害了大姐姐,大姐姐宅心仁厚,定不要同我这等眼皮子浅显的人计较……”
白明霁:“……”
当真是第二个阮嫣。
白楚见她丝毫不动容,突然跪行到她跟前,双手抓住她胳膊,哭诉道:“父亲这一走,妹妹只剩下大姐姐和二姐姐了,之前都是妹妹不懂事,妹妹罪该万死,我同大姐姐赔罪……”说着竟要在白之鹤的灵堂上,同她磕头。
吵死了。
白明霁索性一手刀砍下去。
吩咐丫鬟把人抬回房间。
回过头便对上了身侧二娘子白明槿惊恐的目光。
白明霁:“……”
想起前世孟挽告诉自己的结局,白明霁回来后,一度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这位亲妹妹。
从小护着她长大,让她除了对自己有依赖之外,还有一种血脉压制的恐惧。
同所有人一样,白明槿很怕她。
怕她不同意,怕惹了她不开心,所以,上辈子选择了自缢。
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受人待见,白明霁尽量收敛,也在努力尝试着,不让白明槿那么怕她,酝酿了一阵,轻声道:“阿槿,你不用怕我。”
她不会害她。
半天没听到回应,白明霁转过头。
此时已守到了半夜。
白明槿实在困得太厉害,坚持不住,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打着打着一个没醒过来,头栽下去,跟前的火盆蹦出去老远,险些毁了容。
白明霁没眼看,让人带她回房歇息,自己一人守到天亮,外面锣鼓响起来的那阵,金秋姑姑进来禀报,“二爷回来了。”
白府的案子,大理寺这会子也清楚了。
人不是白二爷杀的。
最多是谋划一番,听说是挨了一顿板子,被岳梁放了回来。
白明霁一夜未睡,脑袋也昏沉得厉害,见有人回来操持大局,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头上的孝麻没解,洗漱后和衣躺在软塌上。
一觉躺了两个多时辰,被素商摇醒,禀道:“娘子,太后娘娘来了。”
白明霁脑袋晕乎乎的,从榻上翻起身,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脚步声便到了门外。
白明霁抬起头,便见门外一人快步迈了进来,头上的琉璃翡翠从光线里划过,闪出一道金光来,随后一袭对襟长裙浩浩荡荡地拖过门槛。
院子里的奴才齐齐行礼,“参见太后。”
白太后立在门口,看着跟前一身披麻戴孝,目光呆愣的小娘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劈头就问:“怎么搞的,这人是要死绝了?”
当今的白太后,并非皇帝的亲生母亲,眼下的年纪也不过才三十二三,当年能把先帝迷得不顾后宫各主的反对,坚决将其扶上皇后之位的人,容颜自是不用说,本就是一副妩媚的皮相,加之先帝多年的恩宠,养出了一身的雍容,那份艳丽在纸醉金迷里一泡,如今华丽得灼人眼睛。
就连皇帝的后宫在她面前,都像是个陪衬。
当年得势之时,京城内不知多少贵妇往她跟前凑,想要巴结攀附,其中便有白家,她一个都没看上。
最后瞧上了白明霁,许是觉得跟前姑娘眼睛里的决绝和寡淡,是她没有的,怀揣着几分欣赏,将其收入膝下。
两年来,虽只差个了名声,但所有人都知道,白家的大娘子有个干娘太后。
这位白太后向来是个直性子人,从不怕得罪人,一开口便遭了身后的嬷嬷一句提醒,“娘娘……”
到底是死了人,太后面色收敛了一些。
嬷嬷忙上前同白明霁道:“大娘子莫怪,娘娘就这脾气,心头担忧娘子,紧赶着出了门,一时也没能寻到素衣……”
太后倒不稀罕她这样的圆场了,直接打断道:“他白之鹤是个情种,要去地下找他那位小妾,怎么着?还得要哀家替他避讳?他算什么东西,好大的面儿啊。”偏头摸了一下头上的宝石翡翠,极度同情白明霁,嗟叹道:“可见摊上这么一位糟心的爹,有多可怕,倒不如像哀家这样,一身干净,是祸是福,自个儿做主……”
嬷嬷深吸一口气,已经无话可说了。
太后回头索性解脱了她,“你出去吧。”
白明霁同她见了礼后,领着她坐上了软塌,重生回来,倒还是头一回见她,想起前世她突然暴毙,自己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得知消息时,她已经被皇帝葬入了先帝的皇陵,连根香都没来得及替她点上,自己便也跟着去了。再见到活人,白明霁盯着瞧了好一阵,没在她脸上瞧出半点病容,才松了一口气,温声问她:“娘娘今儿怎么来了?”
“哀家不来,就凭白家老祖宗的为人,尚书大人的丧事一过,往后可还有人踏你白家的门?”
以她的脾气,是不想同白家人沾上半点关系。
但白家再烂,也是这丫头的娘家,太过于凋零,她在晏家的地位也会跟着受影响。
要说正事了,把一干丫鬟婆子都打发了出去。
走到了这步田地,白太后也不同她兜圈子了,直言道:“还算他聪明,那张圣旨上没有落印,这要是落了印,哀家和你恐怕都得换个姓了。”
谋逆之罪,诛九族。
诛完了,京城内这姓白的,还有几个?他白之鹤还能像今日这般置办灵堂,体面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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