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隆和神色不变,低首道:“孩儿不孝,让母后伤心了。”
皇后眨眨眼,隐去一点泪意,故作轻松地道:“莫要说这样的话,是母后不好,不仅擅自做主,让你媳妇去清白观,还让她瞒着你,实在不该。”
“你们快起来,”她起身上前,弯腰欲扶,“别在地上跪着了。”
盛隆和推辞不受:“孩儿还有一事不解,望母后解惑。”
皇后动作一顿,询问道:“何事?”很显然,他在先前的一番诘问,让她心有余悸,哪怕他是自己的孩子,这会儿也难免带上了些许紧张。
盛隆和微微一笑,似是安抚:“母后为何要将此事交给纱儿?虽说清白观是纱儿的师门,也没有让她孤身祭奠兄长的道理。”
“这……”皇后迟疑着,目光扫向觅瑜。
觅瑜一愣,不明白皇后这是何意,又不好向盛隆和求助,只能茫然地回视。
不知从她的反应中意会了什么,皇后的神色一松,微笑着道:“依礼,是不该这样做,只母后一时没有称心的人选,这才选了你媳妇。”
“今日既然说开了这事,母后便在这里向你讨一个人情,可好?”
觅瑜又是一愣,没想到皇后会这么说。
不过,这的确是个万全的说法,不仅避开了盛隆和的询问,还反过来表现出以礼求人的态度,以退为进……真不愧是母子,拥有一脉相承的聪慧。
面对这一要求,盛隆和会怎么回答?
觅瑜下意识看向他。
盛隆和恭敬道:“母后言重了,母后的心愿,孩儿自当满足。只是,孩儿有些不解,为什么要是清白观?不能是太乙宫或者三清观吗?”
“若论道门祖庭,当为太乙宫,若论国观,则是三清观,清白观虽也声名在外,到底不及前面二者,母后为什么偏偏要选它?”
皇后叹出口气:“罢罢,母后不知你媳妇同你说了多少,干脆将一切都告诉你,免得你留有疑惑,日后再问……你们且先起来,莫要跪着。”
盛隆和遂扶了觅瑜起身,与她一起坐在下首,聆听皇后讲述。
皇后说的,同觅瑜知道的没有什么差别,包括为何要在清白观立长生牌,前段时日又是如何梦见幼子等等,只隐瞒了盛隆和的身份之辩。
盛隆和听罢,沉默稍顷,道:“母后不欲父皇得知此事,不选择三清观,在情理之中,但是母后为何不选择太乙宫?让孩儿代为祭奠,不是更方便吗?”
“这……”皇后陷入了迟疑。
觅瑜知道,这是因为长生牌上的名讳不能让他看见,一如此刻,不能让他知晓其中的原因。
所以皇后只能道:“当时,母后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提及此事,正好祝神医在一旁,她的为人,母后信得过,便嘱托了她……”
“原来如此。”盛隆和道,从他的神情与语气,看不出他是相信了还是没有,“那么,这次的清白观之行,母后为何不再嘱托岳母,而是要纱儿前去?”
皇后道:“母后在刚才说过,是你们年前在清白观那会儿,你媳妇不小心破坏了长生牌的势,你……你的兄弟在梦里指名道姓,要她过去。”
“母后没有要怪罪你媳妇的意思。”她道,“母后知道,她是一片好心,替母后前去查看长生牌,谁能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然而木已成舟,母后只能尽力让她弥补过失……”
盛隆和微微敛眸。
“托梦之说,自古有之,无可非议。”他道,“只不过,在母后的心里,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看向皇后,询问:“会是因为这等小事,就哭闹不休,入梦扰母后清静的顽童吗?”
皇后怔愕不已,喃喃道:“这……这能怎么说呢?你、你的兄弟,自然不是不明事理的,不然也不会在当初……”
“可是,如此玄异之事,谁能分说得清?便是母后,也……”
“既然分说不清,那么母后如何能确定,入梦之人就是兄长?”盛隆和道。
第209章
皇后惊疑不定:“瞻儿此言何意?”
盛隆和道:“前些日子, 父皇龙体有恙,几度召见神妙真人,不知母后在侍疾时……可有与之相遇?”
皇后的神色一紧。
“瞻儿这是, 在怀疑母后?”她轻颤道, 神情在不可置信中带有痛心, 以及点点不易察觉的忐忑。
盛隆和起身行了一礼:“孩儿不敢。”
觅瑜连忙跟着起身,低眉垂首,屏声静气。
“不过,”他继续道, “还请母后对孩儿实话实说。”
“——母后,到底有没有见过神妙真人?”
皇后的脸庞慢慢变得苍白。
这样一副模样,纵使她不回答, 答案也已经明了。
“果然, ”盛隆和道, “母后见过他。”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听得皇后一个激灵, 忙忙上前道:“瞻儿,你听母后解释!母后并非相信了那妖道的胡言,只是、只是——”
“只是母后连续几夜梦见兄长,发觉情形与其所言别无二致, 这才不得不信,是不是?”盛隆和替她把话说完。
皇后恳切道:“瞻儿——”
盛隆和打断她的话, 询问:“施不空都对母后说了什么?”
皇后陷入了犹豫:“这……”
盛隆和看着她:“母后不能告知孩儿吗?”
皇后一惊, 紧忙道:“不、不,怎么会?你是母后唯一的孩子, 母后如何会瞒着你?只是、只是——”
她的目光转向觅瑜,隐隐含有求助之意。
觅瑜一呆, 登时变得同皇后一样,仓皇、无措而又为难。
听闻此事与施不空有关,她并不感到惊讶,反而觉得在意料之中,她会答应前往清白观,本就抱着向师长请教是否有人作怪的心思。
她也大约能猜到,皇后为什么会支支吾吾,无外乎是神妙真人在言语间,提及了盛隆和的身份之辩,让皇后有所顾忌,不敢直白地说出来。
可皇后不能应对盛隆和,她就能应对了吗?她若是能应对,这会儿便不会在长春殿,装作一个木头人,而是在前往清白观的途中了。
觅瑜在心中暗暗叫苦,然而,来自长辈的求助,她又不能当看不见,只能硬着头皮,看向盛隆和,局促唤道:“殿下……”
不出所料的,盛隆和没有松口。
他甚至反过来询问她:“纱儿常年出入清白观,对于这些玄异之事,想必有所了解,不如同我们说一说,所谓的托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觅瑜瞠目结舌。
他是真心这么问她的吗?她又不出家,又不修道,怎么会清楚这种事?要说出入清白观,他还常年在太乙宫中清修,不应该比她更加了解?
还是说,他希望她配合他一把,劝服皇后道出实情?
倘若她采用通达道人的说法,倒是有可能说动皇后,可是,这话又不能在他跟前说……
她只能迟疑道:“我、儿臣只是道听途说……历来托梦,仅限于至亲之间,且年代长久者难以得见,盖因人有归处,魂魄亦可往生……”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之中,幽精主意,入梦多为此魂,是以性情一般不会有什么变化……如若相差过大,则或为幽精受损,或为……”
“或为什么?”皇后追问。
对于这些魂魄之说,觅瑜其实不甚了解,完全是靠着曾经翻阅过的经书典籍,以及师长同门之间的闲谈,才能勉强支应一二。
此时此刻,面对皇后的关切询问,她既觉得紧张,又颇为羞愧,努力不表现出心虚,强自镇定道:“或为……游魂小鬼乘隙而入,冒名顶替……”
皇后神色一震:“游魂……小鬼?”
觅瑜应道:“是……”
皇后有些恍惚地后退了一步。
盛隆和及时扶住:“母后。”
觅瑜吓了一跳,害怕自己说得太过,导致皇后无法接受,郁气积心。
“殿下,母后……”她有些不安地拧着手,“儿臣、儿臣并非……”
皇后勉力微笑,被盛隆和扶着缓缓坐下:“无妨,母后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只是,这、这太——”
“也不一定是游魂小鬼,”盛隆和倏然开口,“还有可能是妖邪作祟,用术法迷惑人心,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话比起安慰,更像是在指证,神妙真人为罪魁祸首。
皇后听着,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不知是不是陷入了麻木。
她缓缓看向盛隆和,又看向觅瑜,目光里含着多重伤怀。
“母后知道了……”
盛隆和放缓了口吻:“母后现在能告诉孩儿,施不空都说了什么吗?”
皇后闭了闭眼,素手撑着额头,似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
“他……他在前些时日,蒙受你父皇召见时,忽然同母后搭话,说了一堆玄之又玄的……大概意思是,他算到你……兄长的魂魄不宁,对你或有妨碍……”
“他询问母后,近日可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导致如此情况……也许,他能帮忙解决……”
盛隆和拉着觅瑜在一旁坐下:“母后是怎么回答的?”
皇后苦笑道:“母后自然是答没有,表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当年是怎么害了你们兄弟的,母后一刻都不敢忘记,如何会轻信他的言语?”
盛隆和道:“但母后最终还是信了。”
皇后看向他,恳切道:“母后没有相信他的话,是因为那些梦——你兄长在梦里的身影、容貌……与过去一模一样,由不得母后不信——”
“瞻儿,”她哀哀道,“你不知道,当母后在梦境里,听着他的哭嚎,看着他饱受苦痛,母后的心都要碎了……如何舍得抛下他不管?”
带有悲戚的哭诉,听得觅瑜心生动容,有些理解了皇后的感受。
身为一名母亲,乍然于梦中得见失去多年的孩子,怎么不痛断肝肠?那孩子过得还很不好,哭嚎着求助,又有哪一个母亲能忍心拒绝?
哪怕这个梦境十分奇怪,透露着诡异,那也仍然是自己的孩子……
盛隆和表示理解:“孩儿知道,这么多年来,母后看似风光,实则内心伤怀,一直没有忘记兄长,想着为兄长报仇雪恨,讨回公道。”
“只是,母后不觉得这个梦,时机很巧吗?”他冷静地询问。
“孩儿携纱儿去往清白观,是年前的事,倘若兄长当真受到影响,母后应该早有感应,为何直到前一段时日才梦到?还是在施不空与母后谈完话后?”
皇后道:“若是寻常梦境,母后自然不会轻信,可是,你兄长在梦里明明白白地指出,有人动了他的长生牌,而那个人,正是你的妻子。”
“好孩子,”她看向觅瑜,询问,“这一件事,你有同谁说过吗?”
觅瑜一惊,有些迟疑地回答:“此事……儿臣只对殿下说过,不曾对旁人提起……不过,儿臣并非孤身前去,观里有几个同门都知晓……”
“无妨,这已经足够了。”皇后道。
她重新看向盛隆和:“瞻儿,现在你明白了吗?在此之前,母后不曾知晓长生牌一事,却梦见了,梦得准确无比,这叫母后如何不信?”
“母后,”盛隆和唤了一声,语气里带有几分无奈,以及语重心长的劝告,“事出反常必有妖。”
“施不空前脚才与母后谈完话,后脚母后就做了这样一个梦,难道母后不觉得奇怪吗?”
从皇后的神色来看,她并不理解他的态度。
“母后是觉得有些奇怪……”她缓缓道,“所以,母后在一开始并没有贸然相信,而是在询问过你的妻子,发觉你兄长梦中所言非虚之后,才相信的……”
“如果托梦的不是你兄长,又怎能清楚这件事,向母后求助?而且,他也没有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让母后前往清白观,给他做一场安魂的法事……”
“是让母后吗?”盛隆和敏锐地指出,“不是让纱儿前往?”
皇后一愣,有些讷讷道:“这……素来因果循环,长生牌之事,既是你媳妇种下的因,自然该由她来了结果……让她前去,在情理之中。”
“让她孤身一人前去,也在情理之中吗?”他继续问道。
皇后又是一愣,含有困惑和不解地道:“瞻儿何出此言?母后并没有要她独自过去,尽可多多带上人手,这里头……可是有什么误会?”
觅瑜一听,生怕皇后以为自己从中作梗,挑拨他们母子感情,连忙道:“回母后,儿臣也是这么和殿下说的。”
“若殿下不放心,大可加派人手,护送儿臣前往清白观,只是无论儿臣怎么说,殿下都不同意——”
“我当然不会同意。”盛隆和打断她的话,看了她一眼,似是在对她说话,又似是在对皇后道,“谁都可以陪着你去,唯独我不行,你叫我怎么想?”
他重复了一遍在东宫里,他对她说过的理由:“纱儿可曾听过调虎离山之计?若我放你离宫,万一半途生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对此,觅瑜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皇后就已经惊愕地道:“怎么会呢?不过是去一趟清白观,并且一路都有人马护送,如何会生出事端?”
盛隆和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从善如流地接下一句:“既如此,孩儿为何不能陪着过去?”
皇后登时被他问住。
她迟疑着,求助地看向觅瑜。
然而,觅瑜正是因为回答不上这一问题,才被盛隆和带着坐在长春殿,听他一句接一句地询问,此刻又焉有解围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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