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不空说得诚恳不已,甚至有些痛心疾首。
“然而,殿下却视贫道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让贫道实在不解。”
盛隆和不为所动,平静道:“孤也很不解,真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十四年前,要了孤兄弟的性命,十四年后,又想要孤妻子的性命。”
施不空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自然是为了拯救苍生。”
“贫道也不同殿下打哑谜,九皇子与十皇子虽为双生,却命格迥异,除非择一弃一,不然只会成为天大的妨碍,就像贫道曾经见到的那些光景一样。”
“就拿太子妃来说,倘使九皇子与十皇子皆在,太子妃该许婚于谁?兄弟相争间,一旦战火四起,有多少苍生会被连累?如现在这般,不是很好吗?”
“所以在一开始,贫道十分赞成这门亲事,在殿下成亲的前几个月,还会时不时测算一番,以防出现意外的情况。”施不空道。
“这也是为什么,在殿下成亲前夜,贫道算得异动,会特特告知殿下,因为贫道怕的就是这门亲事不成,让贫道多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
盛隆和道:“孤竟不知,真人为孤的亲事,付出了许多心血。”
施不空叹息道:“或许在殿下看来,贫道常年待在蓬莱岛中,无所事事,实则,贫道一直在打坐修炼,精进修为,不敢有分毫懈怠。”
“逆天改命,哪里是口头上说说这么简单的?一点点微小的改变,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修为,为了天下苍生,贫道一直在咬牙坚持……”
“还有汝南郡王府与赵家结亲一事,也是贫道特特说动太妃改了主意,才有了后来的圣上赐婚。说起来,贫道还是殿下与太子妃的月老……”
盛隆和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回到原来的问题:“所以,真人为何现在改了主意,想要孤妻子的性命?”
施不空还是原来的回答:“贫道说了,为了拯救天下苍生。”
“琼州一事的发展,与贫道预想中的不同,让贫道不由惶然,思忖,莫非是贫道改变了太多事,导致天机也产生了变化?”
“也是在这一时期,贫道再一次见到了光景,与多年前类似,不同之处在于,这是经过改变后的光景,是新的未来,新的天机。”
施不空道:“在这些新的光景里,贫道看见了太子妃,她虽被立为皇后,却不知满足,贪求权势,使殿下沉溺于温柔乡,成为了一名不折不扣的昏君。”
“有臣子上奏,让殿下远离小人,却被她吹了枕边风,反丢了性命,又有官员喊冤,而殿下一直被她缠着,无心主持公道……”
“殿下逐渐变得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只要能博佳人一笑,便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百姓饱受苦楚,将领割据混战,苍生又一次涂炭……”
“殿下!”施不空抬首看向盛隆和,殷切而又急促地呼唤,“殿下明白了吗?太子妃才是那个真正的变数!是她,影响了殿下的一生!”
“只有除掉她,才能确保殿下成为明君,确保天下太平,百姓得安!所以贫道决定除了她,替天行道!也请殿下为苍生故,舍弃执念——”
盛隆和发出一声嗤笑。
“过了这么多年,真人的说辞,怎么还是原来一套?”他道,“当年为了苍生,决定牺牲孤的兄长,现在还是为了苍生,决定牺牲孤的妻子。”
“再过几年,真人莫不会说什么,请孤为了苍生,牺牲自己吧?”
施不空恳切道:“贫道可以对天发誓,所说的一切,字字句句属实!贫道与殿下无冤无仇,有什么必要针对殿下呢?贫道真的是为了苍生着想啊!”
盛隆和再度发出一声笑:“是吗?”
他倏然冷下脸,道:“我看你不是为了苍生,而是为了自己的功德。”
“古来登仙者,无不有大修为、大功德,施不空,你想要大功德想疯了,为此竟然生出臆症,以为自己的杀生之举是在拯救苍生,简直可笑。”
这话正中了施不空的心事,他的脸庞扭曲一瞬,下意识前倾身体,却被绳索捆缚,动弹不得,只能僵持在原地,梗着脖子道:“殿下此言差矣!”
“天道有常!运行不歇!不会因为一时片刻的偏差,就彻底脱离原来的轨迹!需要不断纠正!太子妃于成亲前夜生出异动,便是最好的例证!”
“还有圣上——圣上正值春秋鼎盛时期,怎么会因为一次落水就缠绵病榻?究其原因,便是在原本的天机里,圣上的命数只维持到今年!”
“更不要说乌星遮日这等异象!无论是从前的光景,还是现在的光景,贫道都不曾预见过!这代表着什么?代表天机正在发生不可预测的改变!”
“所以殿下哪怕系双生命运于一身,顺顺当当娶了太子妃,也还是行走在危险的边缘,只有彻底除去变数,才能高枕无忧!”
“贫道是为了自己!但同时,贫道也是为了殿下,为了苍生!贫道,问心无愧!”
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寂静的地牢中。
盛隆和面无表情地听着。
“变数。”他冷冷道,“你以为的变数,是怎么得来的?”
施不空一愣,在片刻后反应过来,道:“贫道在光景里看得清清楚楚,一切恩恩怨怨,皆自太子妃始,至太子妃终,她自然就是那个变数。”
盛隆和道:“那你为何在十四年前,进言要十皇子的性命,而非当时的赵氏女,现在的太子妃?”
施不空又是一愣,有些回答不上来:“这、这……”
盛隆和发出一声冷笑:“可见所谓的天机,皆是你的自以为是,从前以为是十皇子,现在以为是太子妃,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被天道选中。”
“你——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
这话刺激到了施不空,他的脸庞扭曲起来,如果不是被绳索捆缚,镣铐加身,恐怕在下一刻,他就会冲到盛隆和的面前。
他声嘶力竭道:“笑话!在这世间,有谁像贫道一般,经历如此奇遇?殿下吗?圣上吗?太子妃吗?还是那个与贫道斗法的道人?”
盛隆和故作思考:“说起来,孤不仅知晓天机,还是国之储君,江山唾手可得,如今又擒住了真人,可谓万事大吉。”
他微微一笑:“怎么看,被天道选中的人,都应该是孤,而非真人吧?”
施不空的神情猛然一顿。
他看着盛隆和,震惊与不可置信之色浮上脸庞。
他摇着头,不断否认:“不,不可能……贫道修行数十载,阅览数千卷宗,方有今日,你算什么……怎么可能会是你……绝对不可能……”
盛隆和淡淡道:“可能与否,真人不妨等到明日,届时,真人便会知晓,天道到底有没有选择真人,又有没有眷顾真人了。”
第220章
常熙堂。
觅瑜与通达道人安静地等候着。
看见盛隆和归来的身影, 觅瑜率先站起,莞尔上前相迎:“夫君。”
陈至微紧随其后,好奇地询问:“怎么样, 那个家伙说了什么?”
盛隆和先是握住觅瑜的手, 确认她掌心温暖, 没有着凉,对她微微一笑,作为回应,然后才看向师长, 张张口,有些欲言又止。
陈至微一愣,有些不满地道:“怎么啦?为师不能听吗?你可别忘了, 在擒拿施不空一事上, 为师是帮了大忙的!你不能过河拆桥!”
觅瑜亦是一怔, 疑惑道:“夫君?”
盛隆和含笑安抚:“放心,这些话, 师父听得,只是弟子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说。”
陈至微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想的?你就把你和那个家伙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正好让为师和你媳妇参谋参谋,免得你有哪些地方没注意。”
盛隆和想了想, 道:“也好。”
烛影摇曳, 师徒三人围绕着桌案坐下,凝听地牢秘闻。
听罢, 觅瑜感到一阵不可思议,喃喃:“神妙真人……竟是通过这种方式, 知晓天机的?”
陈至微也面现震惊之色,捻着胡须,皱着眉头,琢磨道:“灵台光景,方寸之心,从道理上来说,预见这等光景,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会是他?”
盛隆和道:“为什么不能是他?”
陈至微道:“因为这不符合常理。修道中人抱元守一,为的便是炼出一颗清明心,如此方能长生久视,待得道法大成,更是能预知天机。”
“但这种大成,不是普普通通的大成,而是能够飞升成仙的大成,一如水主时期的襄诚神女、广开道门的祖师,这个神妙真人……有达到这种境界吗?”
盛隆和道:“倘若他有,这会儿躺在地牢里的,便是师父了。”
陈至微一开始没觉出什么不对劲,点头附和:“是啊,为师能打败他,说明他不过尔尔,什么道法大成,都是他吹嘘出来吓唬人的。”
然后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吹胡子瞪眼地看向他,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为师不厉害,只能打败这种不入流的家伙嘛?!”
盛隆和装作没有听见,继续询问:“所以师父认为,施不空是在撒谎?”
陈至微气呼呼地哼出一声:“这为师就不知道了,除非与他当面对质,但也有可能问不出来,毕竟为师不擅长这一道……你呢?你觉得他在撒谎吗?”
盛隆和淡淡道:“他骗不过我。”
陈至微嘀咕:“他的确骗不过你,谁能骗得过你呢……从小到大,只有你骗人的份,没有别人骗你的时候……”
盛隆和瞥目:“师父?”
“哦,为师是说,既然如此,那他就没有撒谎。”陈至微一整神色,一本正经道,“可是这就奇怪了,他怎么会预见未来的光景呢?说不通……”
相比起师长的沉眉思索,盛隆和要淡然得多,仿佛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值得在意:“无论奇怪与否,他都预见了,并为此做出了相应行动。”
“多年来,弟子压在心头的疑惑,也总算得到了解答——”
“原来,他是为了拯救苍生,才决定牺牲,”他发出一声轻笑,“无关紧要之人的性命。”
堂屋里一时陷入沉默。
陈至微有些无措地瞧着弟子,张张口,又闭上,不知道该说什么。
觅瑜垂着眸,心绪一阵纷乱,一会儿想着盛隆和的话,一会儿想着神妙真人的话,一会儿想着那本邪书里的内容。
盛隆和不动声色,把她的模样收尽眼底,若有所思。
陈至微忽然一拍桌案,悟道:“为师明白了!”
夫妻俩的注意力同时被他吸引过去。
觅瑜微感好奇,看一眼师长,又看一眼夫君。
盛隆和配合地询问:“师父明白什么了?”
陈至微兴奋地笑着,回答:“为师明白,他为什么会预见那些光景了!不,不叫预见,而是——魔考!”
“魔考?”盛隆和重复,神色浮现出稍许的微妙,“这个词……”
他没有说完,但陈至微很显然明白他的意思,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开口。
“是啊,这个词与为师颇有缘分,多亏了为师有一位贴心的弟子,打小便想着法子帮助为师精进修为,挖空心思地设下各种各样的魔考。”
“这不,今日便给了为师一个灵感——那施不空在灵台中得见的,并非未来光景,而是他修炼到一定境界时,产生的幻象,遭遇的魔考!”
盛隆和起了一点兴致:“怎么说?”
陈至微解释道:“修道修道,修的就是道,想要精进修为,突破境界,看的便是对道的领悟,凡是修炼到一定程度的,都会经历这一遭。”
“施不空遇上的,便是魔考,考察他道心是否坚定。”
觅瑜怔怔地听着:“道心……?”
陈至微点头表示肯定:“对,道心。如果他在看见那些光景后,依然能够坚持道心,便算是通过了魔考,修为可以再上一层楼,如果不能,则反之。”
盛隆和扬起眉:“所以他算是通过了魔考?毕竟这些年来,他受封真人,呼风唤雨,过得很是舒坦得意。”
觅瑜觉得无法接受。
“怎么会呢?”她低声道,“以一人祭天下,这样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怎么能算道心坚定……?魔心还差不多……”
“是啊,为师也觉得不算。”陈至微拧起眉。
“照理说,如果他相信了那些光景,认为这是天机,为了避免这样的未来,而选择杀一人祭天下,绝对是离经叛道之举,不可能好端端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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