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背后——必定有所图谋。”
第39章
雨下得越发大了。
芭蕉叶被雨水打得折腰, 新绿托举着无愁的雨珠,落下几分惆怅。
丝丝凉风从雕花窗格里吹进,带着初夏特有的熏意, 拂过觅瑜的脸庞。
她立在窗边, 看着葱翠的芭蕉叶与厚重的雨幕, 回想起与盛瞻和的对话。
他说,那本书里暗藏的杀机,就是让他们以为,书中所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她不解询问:“就算我们真的中了计, 把书里的故事当了真,又如何?”
不过一个故事而已,难不成还能翻了天?
他反问:“如果我们没有查出正虚观的猫腻, 回来后看到这本书, 看到里面写此观在做逼良为娼的生意, 你会想再去一趟道观,探查这方面的事吗?”
觅瑜有些局促:“我……可能会吧, 毕竟这也算是一个线索……”
盛瞻和微扬起眉:“纱儿要把书里写的东西,看作在现实中破案的线索吗?”
她交缠着十指,愈发局促:“也不能这么说……原本我们去正虚观就是为了查案的,不是寻常的上香……”
他道:“但我询问这话的前提是, 如果我们没有查到观内的猫腻。”
她嘟嘟囔囔:“是啊,就是因为没有查出来, 所以才要再去一趟嘛……”
他询问她:“我们为什么要再去一趟?是因为思索后发觉漏了线索, 还是有了新的查探点子?”
觅瑜没有再说话。
因为她发现,“书里这么写了”这个答案, 的确很站不住脚。
如果她因为书里写的东西而怀疑正虚观,那么改天, 她是否也会因此而怀疑别的人和事呢?
毕竟这本书中除去香辞艳赋之外,也写了不少东西,虽然大部分只是一笔带过,但细细思索都是能掀起大风浪的。
而被一本来历不明的书牵着鼻子走,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原来这就是盛瞻和所说的杀机。
觅瑜终于明白了。
她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当真是用心险恶——
让他们读到这样一本书,了解这样一个故事,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们的想法,以为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书里写的一切是真实存在过的。
是谁,布下了这么一个局,目的又是什么?
暗色的天际闪过一道白光。
俄顷,轰隆的雷鸣声传来,吓了觅瑜一跳。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一步。
下一瞬,她的肩膀被人搂住,她一怔,转头看向身侧:“瞻郎?”
盛瞻和含笑凝视着她:“纱儿怕打雷?”
“没有。”她摇摇头,“是刚才的那道雷声太大了,纱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瞻郎何时回来的?办完事了吗?”
“刚刚才回,事情办妥了。”他道,“一进来就看见你在这里赏景,而不是伏案读书,真是难得。若纱儿喜欢赏雨,我们不妨去观雨亭中坐坐?”
对于他的提议,觅瑜向来不会拒绝,她点点头,微笑应道:“好,多谢瞻郎相邀。”
盛瞻和微微一笑,牵过她的手,带着她离开云蔚殿,前往观雨亭。
东宫有四大亭,观雨亭便是其一,倚红洗绿,精雕细刻,造型小巧精致,生出一种别致的静。
来到亭里时,雨势减缓了一点,透过变薄的雨幕,可以看见周围的湖水泛着细小的涟漪,湖边杨柳依依,不远处有一座桥,雕栏玉砌,如诗如画。
宫人呈上糕点茶水,行礼退下,亭子里只剩下觅瑜与盛瞻和两人。
盛瞻和领着她走到亭中一角,示意她看向附近的水面。
但见水里游动着数尾锦鲤,时而游进荷叶下躲雨,时而游出来吐泡泡。阴雨蒙蒙中,金红的锦鲤与碧绿的荷叶相得益彰,构成一幅意蕴闲趣的水墨图画。
觅瑜颇为新奇地瞧着,展颜而笑:“原来这里养着锦鲤,纱儿之前都不知道。”
“现在纱儿知道了。”盛瞻和搂着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怎么样,要不要叫人拿点鱼食过来,喂上一喂?”
她欣然点头。
待宫侍送来鱼食之后,觅瑜倚阑而立,从罐中取出一点投下,水中的鱼儿迅速汇聚,争夺鱼食,形成一幅群鲤戏水之景。
见状,她来了兴致,又往水里投了一点,并且投得远了些,鱼群立即分出一小股支流,汇聚向新的食物点。
她兴致愈高,不顾外头还下着雨,想往外探身子,被盛瞻和环腰拦住:“当心,别栽下去了。”
“没事,纱儿有分寸的!”她笑着看向他回应,笑容灿烂明艳,似杨柳拂开春光,递来一捧夏意,花骨朵娇妍绽放。
这是她鲜少展露出的一面,盛瞻和看着,心中不由一动。
但不及他开口,她又转回了头,看向水里的鱼群,专心致志地投着鱼食,全然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盛瞻和哑然失笑。
他搂着她,与她一起赏景,不同的是她在看锦鲤,他则在看她。
对于他的目光,觅瑜浑然不觉,她还是小孩子心性,遇见什么有趣的事物都会多看两眼,此刻的锦鲤便是其中之一。
赵府也有锦鲤,她的闺苑池塘中就养着一部分,还有几条蓝色的鳑鲏,在阳光的照射下鳞光闪闪,好看极了,她兴致来时就会去喂鱼。
照理来说,她这会儿不该如此兴奋,但美丽的事物总是看不够的,尤其东宫养的这些锦鲤色彩绚丽,不是赵府能比的,她自然要好好欣赏一番。
她就这么兴致勃勃地喂着鱼群,笑容粲然,眸光明亮,神情嫣然有色。
盛瞻和把她的情态尽收眼底,目光越发温柔,唇边浮现出一抹轻浅的笑,心中浸满安然,像春风吹过原野,夏露滋润松竹。
在觅瑜又一次投下鱼食后,他含笑低下头,在她的耳畔亲了一下。
她一呆,耳根染上绯色,羞喃:“这是在外面……”
“无妨。”他用唇瓣摩挲着,“别人看不见。”
她越发赧颜,雪白肌肤的热度逐渐攀升,像每一次他亲吻她时一样。
“别这样……”她的声音越发娇软,“瞻郎……”
盛瞻和低笑出声。
“好。”他直起身,离开她的耳畔,双臂收拢,环住她的腰,“我不这样,就抱抱你。”
“好纱儿。”他道,“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么?”
觅瑜不知道,不过她想,大约是很多的吧,不然他不会问这一句话。
但是好奇怪,她明明没做什么,只是看看鱼儿、投投鱼食而已,怎么就让他忍不住吻她,还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迟迟等不到新的鱼食,鱼群开始四散游动,觅瑜怔怔地看着,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又抓了一把往水里投,这才稳定住了鱼心。
盛瞻和抱着她,同她一起观赏鱼群。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额外的举动,觅瑜的脸却悄然红了,手里的动作逐渐停下。
她垂下睫翼,微抿丹唇,漾出一个花瓣似的笑,轻声道:“纱儿……也很喜欢瞻郎……”
盛瞻和无声而笑。
他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好纱儿。”
游鱼戏水,细雨洗容。
绵绵的细雨下了半晌,又开始变急,风势也加大了,裹挟着雨珠飘入亭中。
鱼群受到雨水的惊扰,倏然散去,恰逢觅瑜喂鱼的兴致也消得差不多,便与盛瞻和一块坐到亭子中心,一面躲雨,一面观雨。
两人闲聊数句,又把话题转回了正事上。
觅瑜询问:“晏大人将正虚观一事上禀父皇,可有得到什么旨意?”
盛瞻和道:“自然是彻查正虚观,并命锦衣卫彻查孟家。”
听见“锦衣卫”三个字,觅瑜留了点心,但旋即她又想起来,她哥哥掌管的是南镇抚司,不稽查百官,遂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案件上。
“父皇可有应下晏大人的请求,不对外言明正虚观侵害良家妇女一事?”
他颔首:“父皇答应了。”
觅瑜松了口气:“那就好。”
倘若此事被捅出来,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些去过道观的女子会是什么心情。
那些女子本就已经无辜受难,何必为了表明朝廷的本事,而让她们再一次受到伤害呢?承受能力弱一点些的,因此自残自尽都有可能。
对此秘而不宣,是最好的选择。
盛瞻和含笑称赞她:“纱儿心善,设想周到,为夫与晏府尹皆自愧不如。”
觅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瞻郎谬赞,纱儿不过是同为女子,有感同身受之心罢了,换作任何一名女子来都会如此的。”
盛瞻和仍旧含笑注视着她。
雨水如珠,打落在亭檐上,发出错杂的响声。
盛瞻和忽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觅瑜清丽回眸:“什么问题?”
他道:“如果那本书里写的都是真的,我和十弟会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纱儿会为了拯救天下苍生,而选择杀了我们两个吗?”
觅瑜愣住。
“这,”她干干笑了一下,“这是什么问题?”
“就当是我闲来无聊吧。”盛瞻和平静道,再一次问她,“纱儿会这么做吗?”
“当然不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怎么会这么做呢?我——”
“那换个问题,不杀我和十弟两个,就取我们兄弟中一人的性命,照样可以阻止大部分悲剧的发生。”他道,“纱儿会这么做吗?”
觅瑜还是摇头,喃喃:“不,我不会的……”
盛瞻和轻笑着看她:“纱儿心地纯善,自然不会这么做。不过,或许有的人会有这份觉悟,决定杀一人以利天下。”
“毕竟,这不是在夺人性命,而是在拯救苍生。”
第40章
天边传来几道滚滚闷雷声。
石桌上摆放着各色酥糕并两盏碧茶。
觅瑜无意识地盯着它们, 掩在桌下的双手不自觉捏紧宫裙。
“这……太荒谬了。”她喃喃道,“杀一人以利天下,这样的事, 怎么能……”
“史书中不乏类似的例子。”盛瞻和淡淡道, “如前梁诸王之乱, 便是在最后以管柯之死结束了战事。”
“管柯……?”
“他是梁景帝的谋臣,帮助梁景帝收回了不少藩王大权,被藩王视作眼中钉。”
“后来,藩王纠集在一起, 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起事,梁景帝为了平息藩王怒火,就把他杀了。”
“他不是奸臣, 却因奸臣之名而死, 死后声名败毁, 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尽皆陪葬,直到梁室被推翻后才得以正名。”
盛瞻和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样的一个人, 算得上死有余辜吗?”
“当然不是!”觅瑜脱口而出,“他、他是被逼死的,是无辜受难。”
他一笑:“可战事确实因他而止了。如果他不死,藩王之乱会继续, 到时战火连天,生灵涂炭, 只有他死, 战火才能平息,黎民百姓才能安生。”
“所以最后他死了。”
“梁景帝选择杀了他。”
他看着她, 询问:“纱儿觉得,梁景帝此举, 是在夺人性命呢,还是拯救苍生?”
觅瑜的心很乱。
她能理解他的意思,一人性命与天下苍生,是一个轻重分明的选择,很多人都会取后者而舍前者,她不能说这样选是错的。
但她也说不出这是对的。
她自小学医,学的是救人之道,从来只听说过救人济世,没听说过杀人济世。
而且她也不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她绞着十指,抿着唇,在心里激烈地挣扎了一番,艰难开口:“这……这不是在夺人性命,也不是在拯救苍生,只是、只是在进行一桩买卖。”
“一桩……划算的买卖。”
没错,这不是在杀人,也不是在救人。
当生命被放至天秤两端的时候,不管孰轻孰重,做出选择的人都已经丧失了大义。
这就是觅瑜的想法。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可笑,假仁假义,但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也不愿对盛瞻和撒谎,所以哪怕知道这个回答很可笑,也还是照实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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