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敬临拱手道:“回太子妃,殿下的伤口已经用药酒洗过一遍,清了毒。”
闻言,觅瑜稍稍松了口气:“这就好……”
她看向盛隆和,动了动唇,将“瞻郎”二字压下,改道:“殿下,伤口虽小,却不可轻视,还是尽早处理为好。我……我帮殿下处理一下吧。”
盛隆和看着她,似乎觉得她这话说得有点意思。
“好。”他轻笑道,“那就劳烦嫂嫂了。”
觅瑜心尖一颤。
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像浸入了冰水,又像被针刺了一下。
那朵徘徊不去的乌云迅速增大,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但奇怪的是,她不再感到压抑和窒息了。
只是有点……浑浑噩噩,恍恍惚惚。
她低垂下眼睫,轻声回答:“……不麻烦。”
盛隆和回了书房。
书房很大,除了读书室与藏书室之外,另辟有休憩之所,陈设考究,屏风、凭案、床榻应有尽有。
不过盛瞻和很少用到,他在白天事务繁忙,没有空闲休息,晚上则是会回寝殿,与觅瑜一同入眠。
即使是在她休养的这段时日里,他也没有和她分房睡。
最开始是觅瑜的要求,小产之后,她陷入惶惶不安的情绪中,害怕失去任何东西,不想让他离开,希望他能多多陪伴在她的身边。
后来,她开始厌弃一切,不希望接触任何事物,也包括他,遂不再挽留他,他要来便来,不来便不来。
但或许是习惯了和她同枕共眠,盛瞻和每晚都会雷打不动地回来,和她一起休息,并且开始抱着她入睡,好似害怕她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
总之,这间设在书房内部的榻所,算是被半放置了。
没想到现在,会迎来盛隆和这么一个……主人。
房间里燃着药香,觅瑜暗暗分辨,发觉有解毒之效,但不多,只能让人感到头脑清醒、心神舒适些。
盛隆和凭案而坐,左手搁在案几上,让她查看。
邹敬临的医术,觅瑜固然信得过,但事关他的性命,她不敢掉以轻心,亲自把脉号过一番,方才舒了口气。
盛隆和瞧着她的模样,唇角扬起一抹笑:“你看,我就说没事吧?”
觅瑜下意识想嗔他“怎么没事”,想起他现在的身份,又默默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没有应答,转而问向邹敬临道:“伤了殿下的那枚箭矢,可有带回来?”
邹敬临从桌上拿起用白布垫着的一物,呈道:“回太子妃,此物便是。”
觅瑜小心接过,对着光仔细瞧了瞧箭头的颜色,轻轻嗅了嗅,又命青黛回寝殿去取她的药箱,吩咐慕荷打来一盆清水。
待一切布置好后,她起身行至桌前,拉开药箱底层一屉,取出里头的瓷瓶,倒了一点药粉在水盆里,然后将箭头入水,化开上面所涂之物。
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熟悉的声线,久违的语调:“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连忙回过身道:“你怎么能起身呢?快回去坐着。”
“虽说你此刻瞧着尚好,但难保不会有暗毒藏身,若是因为你的走动,致使毒素随着气血发了,可如何是好?”
盛隆和浑不在意:“我刚才来回走了一趟,没见有什么不好,想来不曾中毒。”
“你——”
“嫂嫂安心,隆和自有把握,嫂嫂不必忧虑。”
觅瑜被他的话噎住。
她瞧着他慵懒的笑容,胸口仿佛被堵着一口气,喘不上来。
半晌,才当做没有听到他这句话,转过身,继续之前的事情。
盛隆和也继续之前的询问:“嫂嫂在做什么?”
觅瑜低着头,没有吭声。
还是邹敬临给出了解释:“太子妃是在配置解毒的药方。”
盛隆和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惊异:“还能这么做?”
邹敬临道:“在不知晓毒药成分的情况下,这是配置解药的最佳之法。”
盛隆和“哦”了一声,询问:“那你之前怎么不这么做?”
邹敬临卡了一下壳:“这……殿下恕罪,下官手脚迟钝,尚未来得及配药,殿下就已经离开书房……”
“你这话的意思,都是本王的错?”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两人的交谈,觅瑜皆充耳不闻,默默地重复着取瓷瓶、倒药粉的步骤。
直到水里有浊絮沉淀,析出浅浅一层清水,她才停下动作,取出油纸铺好,将几个瓷瓶中的药粉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
做完这些之后,她终于再一次转过身,看向盛隆和。
盛隆和也看向她,澜起一缕笑意:“解药配好了?”
“……”她抿了抿唇,点点头,示意他把手伸出来。
盛隆和配合地照做。
这个时候,他手背上的伤口已经凝结了,没有先前那么可怖,但觅瑜还是看得一阵心悸,肺腑难受得缩成一团。
她沉默地给他上药,过程中,她尽量放轻了动作,避免弄疼他。
这药粉是临时配来解毒的,不仅量大,药性也比较霸道,其中有两味药还很烈,光是用手碰就会觉得火辣辣的,更不要说洒在伤口上。
但盛隆和没有表现出丝毫不适,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甚至在她上完药,给他包扎时,还含笑问了一句:“嫂嫂可放心了?”
觅瑜没说话。
她乌黑的睫翼轻卷,洒落一片疏密有致的阴影。
盛隆和似乎也习惯了她的爱答不理,收回手,道:“你们太子殿下呢?”
觅瑜看着空掉的手心发怔,感觉心头也空落落的,没有回答的心思。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他不是在问她,而是在询问邹敬临。
邹敬临对此支支吾吾:“这……太子殿下他……”
他向觅瑜投去求助的目光。
觅瑜强行收拢心神,看向盛隆和,努力整合游离的思绪,道:“他……他有事先离开了,让我们给你疗伤,也……叫你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盛隆和挑了挑眉:“他是这么说的?”
“你在之前见他……”她不想说出“最后一面”一词,干脆隐去,道,“……见他面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吗?”
盛隆和露出回想的神色:“是说了一些,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离开——算了,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在这里等着就等着。”
觅瑜一愣:“他和你说过话了?”
盛隆和奇怪道:“他自然和我说过话。”
“他、他和你说了什么话?”
盛隆和的目光在周围轻轻一扫。
邹敬临立即有眼色地告退,青黛与慕荷也福身退下。
直到书房里没有别人,盛隆和才开口道:“他说,澜庄公主遇害一案内情复杂,其中或许牵连到了朝廷重臣,他要去详细查探一番。”
觅瑜急忙道:“他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两手一摊,“如果我知道,我还会在这里问你吗?”
觅瑜也清醒过来,意识到盛瞻和正好端端地站在她的跟前,只是他不再认为自己是太子,也不再认为是她的夫君。
她努力压下心头涌起的难过,飞快地眨眨眼,逼退泪意:“他……他有说,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吗?”
盛隆和还是一样的回答:“我不知道。”
但这一回,他的声线温柔了些许,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难过。
“不过他迟早会回来的。”他道,“你还在这里呢,他怎么可能会丢下你一个人?”
但这反而让觅瑜更加难过了。
因为当他用这种声线时,听起来就像是盛瞻和在说话,让她回想起往日的相处时光。
她差点没有忍住眼泪。
骗子。
觅瑜在心里想。
盛瞻和就是个骗子。
说什么会永远陪伴在她的身边,半步不离开,结果她才慢待他几天,他就走了,消失了。
骗子……
第74章
盛隆和待在书房里, 表示要等兄长回来。
觅瑜也希望盛瞻和能回来,为此,她又号了一遍他的脉, 希望能从中发现点什么。
令她绝望的是, 她什么都没发现。
他的脉象稳妥不已, 与素日没什么两样,甚至没有中毒的迹象。
这太奇怪了,从她配置的解药来看,那枚箭头上的毒性不浅, 哪怕仅仅是擦破皮,也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损害,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
是邹敬临医术高超, 及时解了毒吗?也不应该啊, 毒性解得再快、再干净, 也总会留下一丝痕迹。
还是因为他的臆症发了,以毒攻毒, 导致他体内的毒性消解了?
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看见哪本医书里记载过,臆症会有这等作用……
她找不出他病发的原因,该怎么医治他, 让他尽快变回盛瞻和?
难道她只能这样干等着,等到他自行变回盛瞻和的那一天?其它的, 她什么也做不了?
怎么会这样?
她真是没用……
觅瑜陷入压抑的情绪中。
盛隆和看她一眼, 收回手,道:“怎么了?摆出这样一副天塌地陷的神情。发现我毒入肺腑, 药石罔效了?”
他的口吻无谓又漫不经心,与盛瞻和惯常的语气大相径庭。
从前在清白观时, 觅瑜只觉得他言语恣意,让人接不上话,别的没有什么。
然而现在,再次听到这种口吻,她……她很不习惯。
仿佛她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他也的确是一个陌生人。
觅瑜闷闷不乐地在心里想着。
虽然盛瞻和多次和她说过,盛隆和喜欢她,但……都是骗人的。
盛瞻和不会拒绝她的接触,不管她是握着他的手,还是抚摸他的脸庞,他都会满足她,不会主动离开。
不像盛隆和,说收回手就收回手,不带一丝留恋。
他根本不喜欢她。
骗子。
盛瞻和是个骗子。
盛隆和也是骗子。
觅瑜抿着唇。
盛隆和打量着她的神色,再次开口:“我真的毒发了?”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一点担忧,很显然,他不这样觉得。
觅瑜努力提起精神,回答:“没有……殿下贵体安康,一切都好。”
“那就好。”盛隆和露出一个微笑,“不过,嫂嫂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开心?为什么?嫂嫂不愿意见到我吗?”
觅瑜又答了一声“没有”。
“我、我只是……”她心绪纷乱地颤动睫翼,“殿下,你莫要再唤我嫂嫂了。”
盛隆和有些不能理解:“为何?你嫁给了兄长,我自然该唤你一声嫂嫂。”
“还是说,”他倾身凑近她,轻笑道,“嫂嫂更喜欢我唤你的闺名?”
他的话语轻佻,举止轻狂,看起来暧昧又无礼,偏偏他的眼中不含任何情.色,只有无瑕的笑意,如太乙山巅终年不化的白雪,飘然出尘。
觅瑜怔怔地看着他。
身为盛隆和的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如果说盛瞻和居于云端,那么他就是流于江河湖海,随风无定。
他好像比不上盛瞻和分毫,又好像能与之平分秋色,甚至更胜一筹。
而到底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
觅瑜怔然不语。
看着她发呆的模样,盛隆和笑意更深,唤她:“瑜儿?”
觅瑜心中一颤。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脸颊更烫了,简直怀疑有没有烧红。
她往后退去,与他拉开距离,略含慌乱地道:“这、不可,于礼不合——”
“哦。”盛隆和笑容不变,“看来我还是得叫你嫂嫂。”
“……”不,这个称呼她更不愿意,“殿下……称呼我觅瑜即可。”
盛隆和的笑容又深了一点:“你确定吗?”
觅瑜胡乱点头。
他含笑询问:“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也算是嫂嫂的闺名?我这么称呼你,不算于礼不合?”
觅瑜答不上来。
如果她真是他的嫂嫂,那当然是不可以的,包括像现在这样共处一室,也不行,但他们又不是真的叔嫂。
他就算顶着奇王的名头,对外说他心慕她,别人也只会面色古怪,而不做出任何批判之举。
因为她就是他的妻子,他就是她的夫君。
偏偏他不知道。
她也不能同他说。
她只能垂着眸,避开他的目光,细声回话:“总之,你莫要叫我嫂嫂……”
“好。”盛隆和懒洋洋应声,回身坐正,“我听你的,不叫你嫂嫂。”
“……”又叫。
觅瑜决定转移话题,不在这方面纠缠,免得她越发觉得委屈和难过。
“说来,殿下是何时回到长安的?”她询问,想看看他会怎么回答,“殿下不是在太乙宫中清修吗?”
盛隆和道:“我收到了兄长寄来的一封信,所以决定回来看看。”
“信?”她带着点探究和好奇地询问,“什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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