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蜷了下,然而直到最后, 柊与理也没帮他将散到眉间的发丝重新理好。
“迹部同学, 快上课了,你先回去吧。”
柊与理轻声对他说。
她和他已经差不多有一周没在独处的时候好好说过话了。
哪怕她每次的回答只有点头或者摇头, 迹部景吾也依然会和从前那样对她。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她回避的态度,也仿佛从来不会气馁,一直在试图将他们之间已经偏离了既定线路的关系,再次扶回正轨。
“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喂蚊子?”
他漂亮的灰蓝色眼睛里盛着些微的笑意。
柊与理晃了晃脑袋, 用手背使劲蹭了下脸上已经开始发紧发黏的泪痕。
“我想自己再待一会。”
没有水想要清理干净很难, 她忍下这种细微的不适,轻声说。
“好。”
听完迹部景吾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按照柊与理的要求, 起身离开了。
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柊与理也还是没有感到放松,反而有一股更大的失落,像是带着腥味的鱼冻那样将她的口鼻堵了起来。
她惶然地抱住膝盖, 将脸埋进手臂。
没过太久, 又听到了一阵新的脚步声。
柊与理缓了一会才想起必须抬头确认来人, 然而这次她看到的依然是那个自己熟悉的身形。
去而复返的迹部景吾手里还多了几支带着枝叶的、淡粉色的花。
“这个你拿着。”他面色平静地将那束花,以及一个手环递过来。
柊与理没有接过, 茫然地望着他,等待着答案主动掉落。
“手环和香叶天竺葵,驱蚊的。”他向她解释道。
“……你……”柊与理犹豫着,想着便利店离这里的距离,又看了看花茎上新鲜的断口,“你从哪里找来的?”
不会是园艺部种的吧?
要是被园艺部的同学知道,有人把他们照顾的花给摘了,就算是迹部景吾也会遭记恨的。
“不是。”
好在他否认了柊与理的猜测。
“是种在旁边理事长花坛里的。”
柊与理:“……”
“放心,这些花本来就是种来作为办公室装饰的,理事长也还不至于为了几朵花跟本大爷生气。”
看出她藏在欲言又止里的担心,迹部跟着笑了起来。
随后有一瞬间,柊与理看到他垂放在身侧的手,稍稍往上抬了一下,可最后又落了回去。
按照以前称不上惯例的惯例,这个人应该是要来揉揉她的脑袋的。
但他没有那么做。
所以柊与理想,之前发生的一切,其实对他也并非没有影响。
而直到现在柊与理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的自己会忽然发现这份安静蛰伏在自己身边的心意。
或许单纯只是因为量变引起了质变。
而在此之前,柊与理对于这一项唯物辩证法的规律,最为深刻的理解就只有“练习可以使人熟能生巧”。
“这里太热,要是感觉好些了就回教室来休息,嗯?”
再次离开前,他边是叮嘱,边是与柊与理打商量。
柊与理点了点头,然后再一次目送他走出自己的视野。
而淡粉色的天竺葵则被留在了柊与理的身边。
柊与理侧头望着安静躺在地上的那几朵带叶的小花。
它们的花茎上,有一层看上去十分柔软的茸毛。
在阳光下,像是泛着绿莹莹的微光。
在薄荷与柑橘之间,柊与理仿佛还闻到了一点属于豆蔻和椰子的味道,蹭过她身边微热的风也染上了清甜的气息。
迹部景吾把手环和花叶放得离她不远。
几乎就在柊与理的手边,只要她愿意抬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除了受伤时的处理和必须按时用餐的不可缓和,迹部景吾从来没有以强硬的姿态让她必须收下任何东西。
就连他对她的喜欢也是如此。
好人是不该被道德绑架的。
哪怕他自己心甘情愿也不行。
柊与理摸了摸它们柔软的花瓣,想着等下回教室,她就不能带着它们了。
毕竟要划清界限,怎么能拿着那人送给她的花呢。
不过等放学之后,她还是再来这里找它们的。
爸爸以前有教过柊与理怎么制作压花标本,也教过她怎么玩滴胶,总之她会有很多办法将它们封存好。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只有像自己平时最擅长的那样,为必须完成的任务设定一个日期和目标。
只是那个日期不能是现在。
因为都大会这周末就要开幕了。
对于运动员来说,心态的好坏同样会影响竞技水平的高低。
于是柊与理想,那等全国大赛结束吧。
等全国大赛结束,她就把话跟他说清楚。
至于从现在开始到全国大赛结束的这段时间里,柊与理虽然已经找不回以前那种与他相处的感觉了,但是她觉得如果自己真的想要克服,也是能做到的。
她很擅长将难题拆解开来,逐级分析。
而人与人的交往,本质是根据不同的亲疏距离,选择不同的相处模式。
想不起以前是怎么跟同桌相处的,但柊与理还能记起她跟小光待在一块时的状态。
她只要把同样的行为逻辑,应用到和同桌相处的场景里就可以了。
理论是如此的简单明了。
然而一想到实践的环节,柊与理却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那样,顿时没了刚才构想时的信心。
毕竟她要是真的能从一开始就完美践行自己所说的“继续做朋友”的话,也不至于一周都没跟迹部景吾好好交流过了……
离开树林时,柊与理把手环放进了制服裙侧边的口袋里,带走了那几支天竺葵。
她没有回教室,而是来到了医务室。
医务老师换了个人。
虽然柊与理不认脸,但她记得上次见到的那位是个男老师,而这次的是女老师。
老师问柊与理有哪里不舒服,她按照先兆中暑的症状,随口说了几项不适。
说她觉得头晕无力,但实际上柊与理感觉自己只是有点注意力不太能好好集中。
“那先来测个体温。”
老师拿出一支水银温度计,说电子的上午刚被几个男生摔坏。
而且还摔坏了三个。
这个年纪的男生真是比狗还讨嫌。
老师说着翻了个白眼,然后看着乖巧坐在凳子上的柊与理,神色又比刚才更温柔了几分。
开始测温前,柊与理找老师要了一个纸杯,把已经有点发蔫的天竺葵放进水里。
然后她一边保持着测温和捧着纸杯的姿势,一边盯着手里的花看。
就这样看了一会儿,逐渐出神的柊与理似乎听到了有人在自己身边说话。
“……抱歉老师,我刚才没听到……”柊与理茫然地眨着眼,“可以麻烦您再重复一遍吗?”
“没事没事,”老师笑着摆摆手,“只是问你这花是不是你喜欢的男生送的。”
沉默了一会儿后,柊与理听见自己缓慢地答复道:“嗯。是他送的。”
直到纸杯里的水溢了出来,柊与理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不自觉地收紧。
温凉的水滴滚过她的指背,濡湿了指缝和她的手心,沾在纸杯的外壁上,令那些原本还算坚固的纸张也变得柔软。
“那你可要注意咯。”老师笑了下,促狭地朝柊与理挤着眼睛,“只会从随手路边摘花送你的男生,谈恋爱通常都不走心——别觉得老师说话难听,老师可是过来人。这种心思和钱都不愿意给你花的男人,趁早断了最好。”
“不是的,这个不是他随手摘来送我的,”柊与理忍不住反驳,“是我说想一个人待着,他就拿着这几朵花还有这个手环给我,说这样蚊子就不会来咬我了。”
她一边说,还一边匆忙地把手环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作为替物证。
“这样。那还不错,算他有心。”老师重新更正了评价,又让柊与理把体温计给她。
“37.3摄氏度。”她看了眼体温计,又看了看面色略微发白的柊与理,“开点解暑药,吃完去躺着吧。病假单等你走之前再给你。”
……还真是先兆中暑。
柊与理躺在医务室的床上,有些郁闷。
她以前从不相信占星学,此刻却也不禁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在想,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是否是因为那所谓的水逆。
但很快,柊与理又否定了自己这份对待事物的消极看法。
往好处想,她本来只是想找借口不回教室的,而现在却是真的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回教室了。
况且今天还是周五。
只要熬过这个下午,她就又拥有了两天可以不用跟迹部景吾接触的时间。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她还会很期待每周周末的到来。
因为周末她总是有很多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她的同桌也不会那么忙碌。
即使不坐在一起他们也能说很多的话,从上午说到下午。
当然他们也会有没那么多话可说的时候。
然而即使这种沉默降临,语音也不会挂断。哪怕只是听着对面书写的声音,柊与理也会感到充实快乐像一支支注射剂,被源源不断地注入血液里。
柊与理躺在医务室的床上,心说自己现在的样子,几乎和一个上了瘾的瘾君子无异。
而喜欢也像是一种毒物。
能让那么多人变得面目全非、患得患失。
又能让人在必须戒断这份快乐时,体会到自讨苦吃的含义。
柊与理阖上眼,想要入睡。
然而随时能被拉开的床帘、床帘外医务老师偶尔的走动、其他人进入医务室主诉的声响,都让她感觉自己像是睡在悬崖边。
可因为眼睛很酸,哭和热也都消耗了不少体力,她还是睡着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的,像在现实与幻境里徘徊不定。
过了不知道多久,柊与理隐约感到有人进到了床帘之内,她的床边。
最后一丝清醒的警惕令她艰难地睁开眼。
朦胧间,柊与理看见一个人正站在洁白的床边。
他低垂的、看着她的眼睛里,里面装着的是柊与理也不知道的情绪。
只是它无暇又温驯,仿佛是世界上最美好而珍贵的事物。
而那个人就这么将它无声地捧到了她的面前。
再醒来时,柊与理感觉自己比之前好多了。
眼睛虽然还有点涨,但那种注意力无法集中的涣散的感觉,的确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
“你醒了?给。”
临走前,医务室的老师给了柊与理一张病假单。
柊与理腾出一只捧着花的手接过,低头看了眼。
病假单上的字迹潦草,有几个平假名甚至写得像拉丁文。
“老师。”
“嗯?”
“下次不要随便让其他人靠近有人的床位了。”柊与理想了想还是说,“我的话就算了,但是以后其他女生您就不要这么做了。”
老师闻言就笑起来:“放心,老师可没那么傻。”
听她这么说,柊与理只好点了点头。
她推开医务室的门,刚准备离开,老师在她身后幽幽地感慨。
“来看你的那个男生。”
柊与理歪过头,穿着白大褂的医务老师低头正在给手里的玻璃瓶贴上标签,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我让他不准把帘子拉上,他说全部拉开会打扰到你,然后把帘子拉了一半就一直待在我能看得到的地方,站了差不多一节课的时间。”
柊与理有点愣神。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平静地、平缓地、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呆滞地对老师说了声“谢谢”,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务室。
一觉睡到了放学,等柊与理回到班级所在的综合教学楼时,哪怕走在楼梯和走廊上她也没再见到其他人。
班导老师这时候肯定走了,柊与理决定下周再把病假条交上去。
她回到教室,教室里也同样空无一人。
而她自然也见不到迹部景吾。
失落的同时柊与理又松了口气。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发现一张便签。
上面写着她下午错过课程的周末作业。字迹锋利张扬,深刻有力,一看就会让人知道是迹部景吾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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