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愣了一下,转脸朝向小姑娘仰头看他的方向。
街上游人如织,火树银花,车水马龙,烟火缭绕成烟。
两人面对面,虽有一人瞧不见,却还是盛载着对方的模样,藏进眼里、心里。
叶蝉衣清冷的眸子里,染上了浓重笑意,眸中倒映着星星点点的蜜色灯火,与温雅君子一人。
他们不约而同,将手指往前动了动,扣得更紧一些。
双掌相连,花满楼可以感觉到心上人脉搏跳动时,那“突突”有力的鲜活气息。
连带着他的心跳都比平日要活跃一些。
两手掌心温度,渐渐升高。
对面的陆小凤给了楚留香一个肘子:“我就说离远一点,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吧?”
楚留香抬手挡住他的肘子,嘴里应道:“是是是。”
柳天问倒是去买了几个真肘子,递给他们俩:“来吧,吃肘子,看热闹。”
――看长街热闹,人群喧嚣。
――也看幺儿热闹,强忍羞赧与欢喜。
真好吃,真好看。
她脸带笑意。
“来了,来了。”
人群热闹起来。
叶蝉衣踮脚去看,只见十几个远远高于常人的人,穿着戏服,从远处慢慢朝这边走过来。
初时,她还想,那到底是什么巨人,长那么高。
近了才知道,那些全是小孩子。
孩子站在一个缠了与戏服同色布的筐上,只露出上半身来,下半截则是用布做成的假腿,连接着罗筐,迎着风虚虚晃荡。
底下,有力气大的壮汉扛着这筐。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画成老鼠模样的小男孩,穿一身灰色衣裳,但是身上、手上都戴着夺目的珠宝,人也胖得流油。
在他背后,有一个农家打扮的“妇人”,捶着胸口泣泪,嘴里咿咿呀呀唱着: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①”
一句唱词,叶蝉衣他们就只能看见对方背影了。
人群流动起来,想要继续听这一出戏的,都在跟着走。
骨碌――
隔着十米左右,有一辆板车,上面坐着吹唢呐、拉二胡的两个人,为这一出融合了《诗经》改编的《硕鼠》配乐。
板车骨碌碌过去,隔着一小段距离,下一出戏也在唱。
“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半人愁闷搅?前度铃声响栈道……②”
叶蝉衣抬头看,努力辨认一下这都是什么戏。
从穿戏衣的孩子前面看到后背,也就只能看出戏里有皇帝与妃子……
她放弃挣扎,盲猜道:“这是唱《长生殿》?”
温雅君子摇头:“这是元时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刚才那句,选自第四折‘黄钟煞’。”
叶蝉衣:“……”
她感觉自己好像猜中了,又好像没有猜中。
这段戏,后面也跟了配乐的板车,不过阵仗大些,有两辆。
上面拉弹吹奏的好些乐器,她都没见过。
前一出戏过去,后面走动的另外一出,紧跟着出来。
叶蝉衣还以为这么唱,前后两场戏会混在一起。
没料到几段戏之间隔着的距离,恰恰好不影响前面的唱戏。
控制得还挺精准。
第三出戏,叶蝉衣就相当熟悉了,不需要向花满楼确认,她都知道是《孟姜女哭长城》。
“这……”叶蝉衣斜靠君子,语气里有些不太理解,“为什么走歌都唱这么悲情的戏啊?没有什么梁山英雄、西厢爱情之类的戏吗?”
再不行,来个青蛇白蛇,也比全程都是悲伤哀戚的戏好吧?
温雅君子没有回她,而是侧耳从繁杂的声音里,辨别着有些不寻常的脚步声。
叶蝉衣没听到君子的回答,仰头去看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头上悬灯,彩光落在花满楼脸上。
夏夜晚风轻吹,彩灯晃荡,温雅君子的脸一时染了粉,一时涂上黄。
她从对方脸上瞧出了几分担忧的模样。
“嗯。”花满楼拉着她的手,往后面巷子一闪,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他举手朝陆小凤三人打了个手势。
陆小凤三人撑着栏杆往下跳。
呼――
巷口有风。
叶蝉衣随着花满楼的脚步,贴着墙壁,在窄小的巷子里面拐了四个弯。
第五次准备拐弯时,花满楼伸出另一只手,将她腰揽住,整个人拉了回来。
巷子里的脚步声倏然停住。
他们悄悄探头,往外看。
月下深巷,暗影之中。
一个穿着神水宫衣裳的女子,猛然回头,大喝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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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资料太少,打了个电话问朋友汝南一带的习俗,晚了点儿】
【 ①诗经・魏风《硕鼠》,这是一首古今公认的控诉剥削者的诗歌,但对控诉的具体对象稍有分歧。
②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第126章 撞鬼的某个喜剧人
呼――
凉风吹起女子脸上白色纱巾。
叶蝉衣缩回脑袋,花满楼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手中折扇已蓄势待发。
沙沙――
几不可闻的鞋底与地面沙石摩擦的声音传来。
花满楼将叶蝉衣往自己左侧搂了搂。
这时,他还听到了隔壁巷子传来的微小动静。
还有人?
温雅君子的脸色,变得更加肃然。
他听辨着隔壁的到底是谁。
呼――
隔壁又是一道风声。
那个人居然跳了出来,面对着神水宫蒙脸的女子:“是我。”
神水宫女子将剑横在前面,防备着,警惕看对面那个胡子上翘的奇怪男人:“你是谁?”
“我?”出尘子叉着腰,一脸傲然,“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反正你也不认识。”
神水宫女子开口凉意沁骨:“你在跟踪我?”
“谁跟踪你了?”出尘子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看她,“我是看走歌挤不进去,打算绕路过去好不好。”
神水宫的这位女子似乎脾气还不错,没有拿着剑就冲上去,而是对他道:“那你站在这里不许动,闭上眼睛数三个数再睁开眼。”
出尘子一听,这要求也不算过分,爽快答应了。
叶蝉衣:“?”
这神奇的对话,就不太江湖。
“一……二……三……”出尘子甚至还十分贴心拖长了声音。
呼――
神水宫女子施展起轻功,直接翻越了一户人家,消失不见。
趴伏在屋顶的楚留香见状,踏月留香,追逐而去。
呼――
两股轻风飘过。
出尘子再睁开眼,窄小的巷子里面,已经没了人。
巷中只有一户人家门前,挂了盏有些残破的旧灯笼,正晃悠着,将光影搅碎。
吱呀――
残破的木门,发出风烛残年的声音。
出尘子吓了一跳,看着巷子一望无际的漆黑,双手合十:“有怪莫怪,你要是鬼的话,我待会儿给你烧纸。”
他咽了一口唾沫,试探着走了两步,探头望向花满楼所在的巷子。
温雅君子搂着叶蝉衣,想要避开踪影。
叶蝉衣却对他摇了摇头,维持着趴伏在君子胸口的姿势。
她想试探一下出尘子的反应。
――他到底是追逐而来,还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无意路过。
出尘子迈着脚步,双手遮住眼睛,从指缝里面朝巷子瞥了一眼。
他瞧见两片交叠在一起的衣角,明显属于男女两人。
他吸了一口气,捂着眼睛转过身,喊道:“我说兄弟,你们办事能不能讲究一下。这可是巷子口,随时都有人会来!这样对女孩子不好!你要是没钱,我就给你留十两银子,你好歹去客栈开间房。”
叶蝉衣和花满楼:“?”
这个人不要太荒谬。
出尘子还真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矮身滚到叶蝉衣脚边。
他甚至害怕砸到她!
“不用谢我,我叫出尘子。”
他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好事,挺着胸膛,一脸骄傲。
街道上唢呐声隐隐传来,他这才想起自己要去干嘛。
“哎哟!我的走歌!”出尘子哀怨喊了一声,哒哒跑出老远,还差点儿撞上拐角的墙角。
等人没了影。
陆小凤和柳天问从屋顶上下来,落在巷子口。
花满楼松开揽着叶蝉衣的手。
他甚至还扶着小姑娘肩膀,把人推开了一点儿。
陆小凤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喉咙震动,清咳了两声。
“那什么……”他看着花满楼隐忍的怒气,谴责道,“出尘子此人真是太荒唐了!他的脑袋肯定出门的时候,被门夹了,有些不太好。”
柳天问甚是赞同,伸手拍了拍自家幺儿的肩膀。
“别放在心上,他脑子有深坑,是一种大病,我们不和他计较。”
花满楼不是个迁怒的人,他压住心里头冒出来的一点点火气,摇头道:“先不管他,正事要紧。”
陆小凤知道君子不想提这件事情,便指了指楚留香离开的方向:“那走吧,我们找楚兄去。”
柳天问朝陆小凤使了个眼色,两人率先施展轻功去了。
花满楼和叶蝉衣没理会二人苦心,也是正事为先,紧追其后。
追到一条小河边,他们便只见楚留香摸着鼻子,留在杨柳岸边等他们。
陆小凤大步走向他,问:“追丢了?”
楚留香摇头,脸上有一丝赧然:“被发现了。”
“怎么被发现的?”叶蝉衣有些惊奇,“以你的轻功,还能被发现?”
楚留香摸着鼻子,咳了一声:“不是轻功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有特殊待遇的香帅,伸手挠了挠鼻子,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她突然折返,向我扑了过来。”
叶蝉衣上下打量他:“之前上官飞燕也朝你投怀送抱,你怎么就大脚踹人下鱼池?”
这么区别对待?
楚留香叹了一口气:“因为对方扑过来之后,我才看清楚,那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眼睛干净清澄,要是我不接住她,她就要直接摔在地上了。”
优雅香帅,最是看不得可爱的女孩子受伤了。
他哪里会让对方真摔在地上伤着?
谁知道这眼神清澈的小女孩,落地就跑,还朝他泼水逼退他,一个闪身进了漆黑巷子。
他躲开水再追上去,就不见人影了。
“奇怪。”叶蝉衣翘手,看着河对岸漆黑一片的宅院,“神水宫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们不是从不过问江湖上的事情吗?
上次激将计都没生效,已经足够说明对方决心。
陆小凤顺着小胡子,开口确认道:“当初抓捕金九龄的时候,神水宫明明都派人出来了,却一直没有动静。后来听楚兄说,是水母阴姬亲自出面,让她们回宫了?”
这么看来,神水宫的确不想掺和江湖事才对。
难道他记错了这件事情?
“不错。”楚留香道,“蓉蓉去向她姑妈打探了一下,对方的确这么说。只不过,蓉蓉姑妈还说了一句话。”
四人齐齐看他:“什么话?”
“神水宫隐世已久,绝不会随意掺和江湖、朝堂上的事情,违者逐出师门。”
陆小凤眨眼:“这句话有什么不对的吗?神水宫似乎向来如此。”
“这话没有什么不对。”楚留香背着手,“可蓉蓉只是去打探一下而已,直接说神水宫不参与就好,没必要特意强调。”
这倒像是怕谁来向神水宫借人,掺和进一些不得了的事情里。
陆小凤伸手拍他胸口:“这话,你怎么不早说?”
“我不是向你说过?”楚留香没好气看他,“要不是突然看见神水宫的人出现,谁会觉得这句话不对劲?”
就算有,又能如何?
在毫无证据头绪,只是凭直觉觉得不对劲时,把刀架在长辈脖子上问个清楚?
别闹。
“神神秘秘的……”叶蝉衣将这件事情记下,道,“不管了,先把毒花的事情解决掉,再抽个时间凑凑热闹去。”
毒花一旦扩散,那可不得了。
往重了说,那可真是足以摧毁一整个皇朝的可怕存在。
叶蝉衣最厌恶,一提起就气愤的事情,排第一的就是这玩意儿。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还是站在河边,讨论了好一阵,才原地折返。
河边杨柳依依,晚风送爽。
也算舒服。
五人享受着清爽的晚风,慢慢踱步朝租住的宅子走去。
途中,路过刚才巷子。
还没拐进去,就有灰顺风扑面而来。
叶蝉衣挥着袖子赶灰:“哪里来这么大片的灰?”
瞧着,有点像是纸焚烧之后的灰。
花满楼侧耳听动静,听清楚是谁在做什么之后,嘴角动了一下,不知如何解释。
“是出尘子。”温雅君子摇头,“你们自己看吧。”
叶蝉衣从墙角探头,往外面看去。
只见幽幽窄巷中,有一个披着麻衣的背影,跪在地上,往火盆里面丢着纸钱。
火盆前,还有香烛和供品。
在他左边,破旧的灯笼和木门嘎吱作响。
“这合适吗?”叶蝉衣其实不太懂那些人情世故的繁琐礼节,但也知道在别人门前烧纸钱这种事情不能干。
花满楼还是摇头:“他能知道不合适吗?”
陆小凤瞥眼看君子。
哦嚯。
这话有刺。
有人是真不高兴了。
“那倒也是。”叶蝉衣只觉得君子说的话有道理。
温雅君子耳根一动,捕抓到了一丝动静。
他捡了一颗碎石子,朝那破旧木门打去。
啪!
咯吱――
破旧木门是够破的,竟“吱呀”一声,自己敞开了。
呼――
一阵风吹起。
笃――笃――
有沉重的敲击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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